“平等”口号下的不公——论《十日谈》中的双重评判标准
2010-08-15郑芸艳
郑芸艳
(北京 海淀 100081)
前 言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三杰之一乔凡尼·薄伽丘的文学巨著《十日谈》历来被人们视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人文精神的代表性著作。丹尼斯·哈伊曾评价说“只有薄伽丘真正投入到佛罗伦萨市民生活中”。一直以来,研究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学者们对薄伽丘的《十日谈》中所体现出的倡导自由平等的人文主义精神都予以高度的赞扬和肯定,少有予以批判的。[1]笔者认为在文明曙光的光辉照耀之下,《十日谈》所表现出的自由平等似乎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纯粹。
一、《十日谈》对佛罗伦萨社会生活的勾勒
《十日谈》是以1348年佛罗伦萨大瘟疫为背景,以十位青年男女的讲述形式贯穿而成。故事源于当时佛罗伦萨的社会生活。其故事大多与男女之情有关,作者对冲破教会和封建等级观念桎梏,打破家长或强权干涉的爱情予以了高度的赞颂,一反传统地提出了男女平等的思想,体现了作者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对人的歌颂。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资本主义萌芽已初现端倪,商品经济异常活跃,手工业、商业和金融业全面发展,使得佛罗伦萨等独立城市共和国国家迅速发展为工商业和金融业中心。物质财富的激增导致了社会各种势力的贪欲膨胀,各种利益冲突不断,很多时候甚至不惜以血的代价缓和矛盾。这些矛盾在《十日谈》中都被薄伽丘以幽默讽刺的笔调予以了交代。《十日谈》中“有讽刺揭露天主教会的‘杨诺劝教’、揭露伪圣徒与宗教狂热‘圣劳伦斯火’、戳穿修道院纵欲的‘园丁故事’、反蒙昧教育的‘绿鹅故事’;也有放言人性人欲无所不在的‘打入地狱’、捍卫爱情自由的‘绮思梦达殉情’、倡导宗教宽容的‘三个戒指’、抨击教会邪恶的‘亚伯度神父扮天使’、赞赏妇女智慧与纯洁的‘渔夫修行’等。”[2]可谓全方位多角度地对佛罗伦萨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予以了关照。
二、对教会人员形象的塑造与作者自身的矛盾
《十日谈》中教会人员多以负面形象出现。全书涉及教会人员的故事共21个,其中有直接揭露教廷的腐败,有表现信仰专制的荒谬,更多的则是揭露教会虚伪贪淫的罪恶。《十日谈》中所表现出的对封建教会的批判,离不开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猛烈抨击。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禁欲主义产生的基础。
从宗教层面来说,禁欲本来就是基督教最基本的宗教准则之一。从理论上来讲,这一准则男女通用,但就实际来说,众所周知,中世纪男女是处于不平等的地位的。“基督教神学家把女性视为性的化身,说她们易受性欲引诱,成为男性性欲的挑起者,进而连累本来可以得救的男子坠入地狱;而男性则纯粹是被动的受害者。如此一来,对性的谴责必然导致对妇女的歧视,对妇女的歧视又成为禁欲主义重要的社会基础。整个中世纪,有大量年轻女性因此被送往与世隔绝的修女院。”[3]
从经济层面来看,禁欲主义的产生与中世纪的经院的经济状况有很大关系,从某种角度来说禁欲主义的提出在客观上对缓解经院当时的经济紧张的局面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僧侣和修女的独身,绝对不是人类心智的错误,而是‘一定社会条件肯定会出现的后果’。”[4]修道院实行禁欲主义“只是表明了经济条件有时候比自然规律更强大。”修道院大多数在早期只是贫苦人为更有利于生存斗争而组织的团体,它早期的生存是依靠人力劳动维持的,所有人员都需要自食其力,必须担负义务来养活自己。就其组织形式而言,自身就提出了共同使用生产资料和消费品的需要。类似共产主义公社的组织形式。即便在这样的前提下,修道院可接纳的人员也是有限的,毕竟这是一个为了脱离贫困而建立的组织。所有人员务必想尽办法维持生产才能使整个修道院得以正常运转,也只有保持这样的一种状态才能使修道院的财产真正公有化。由此问题便出现了,如果保留或者对婚姻采取了认可的态度,那么这种共产主义形式必然为血缘关系所带来的系列因素所打破,一样以来修道院经济系统的崩溃将导致不可估量的严重社会后果。这便是禁欲主义产生的经济背景,不可否认,在那样一个生产力发展极不发达的时期,禁欲主义的提出在客观上有利于社会问题的解决。
从根本上来讲,笔者认为禁欲主义的提出是由于经济条件所限而导致的。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在佛罗伦萨的出现,修道院凭借其劳动集中的优势而首先获得技术的进步从而加快了商品生产的速度。经济发展至后期,修道院等宗教机构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此时,同时享有权势和财富的修道院已经由生产者转换为剥削者了,僧人和修女大可不必再依靠自己劳动了,富商的捐赠,他人的劳动,此时的禁欲主义则成为了没有意义的人性的束缚了。之前的不合理性暴露无疑,在之前的时代背景下,禁欲主义的积极作用已微乎其微,比起它所带来的负面效果,禁欲主义越来越不被人们所接受。加之,长期受到人性束缚的僧人和修女们脱离劳动后开始追求那些久违的生活享受,变得贪吃懒惰、好酒好色。也就是说当没有了经济方面的后顾之忧,连修士们自己也清楚了禁欲主义存在的不合理性,而在这些修士人性的驱使下,他们干出了为先前的那一套禁欲主义价值观所不耻的勾当。为什么他们要带上所谓的伪善面具,而不是和人文主义者们一样勇敢地站出来挑战权威呢?如果教士都公然违背教规,信众还能对这一宗教抱有信心吗?这一宗教的严肃性和神圣性何在?没有了信徒的信服与崇拜,他们将再次陷入经济困境。因此,单就这方面来说,修士们和人文主义者从根本上是有着同样认识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前者受到后者的无情的嘲讽和批判多少有些冤枉。
从后世学者对《十日谈》的解读我们不难看出其分析的明显倾向性。在吴小欧先生编著的《图说文艺复兴》中就指出“作者往往夹讽含喻地指斥虚伪的道德和禁欲主义,揭发封建伦理和宗教教义的反人道本质。而且,由于运用了各种喜剧性的幽默讽刺夸张等手法,使人愈发见出其荒谬可笑和存在的非理性,促使人们将其轰然推倒。”事实上从第一个故事开始,薄伽丘就尽可能地以幽默讽刺等比较温和的手法将其对教士和修士们的批判展露无疑了。
第一天故事第一,生前无恶不作的无赖死后却被神父誉为圣徒。在现实中教士们往往以骗人的伎俩把信徒们骗得团团转,在作品中,薄伽丘在第一天第一个故事就安排了这么一个教士被骗的情节可谓极尽讽刺。比起《十日谈》中的其他教士形象,这个圣洁、极有学问、精通《圣经》而又倍受敬重的神父并不是那么的惹人厌恶,他甚至让人觉得可怜可悲,两个以放高利贷为生的奸人都能一眼看穿无赖的谎言,而圣洁有知的神父却被蒙在鼓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和对“圣名”的质疑。对于教士的无知,第三天故事第三也有呼应,一个神父不知就里地为一个少妇牵线助其出轨。故事的讲述人认为这些教士,多半是些饭桶,不懂世故人情,行动背时,却自以为道德学问高人一等,仿佛什么事都是他们懂得多;其实是高估了自己。
第一天故事第二杨诺劝教,作者将此故事置于《十日谈》的第二个故事显然也是用意明显的,借以表明自己虽然生活在教会腐败的佛罗伦萨仍然虔诚信教的意志。同时正如故事中所反映的,不管教士们怎样贪得无厌、无恶不作,仍旧无法撼动天主教的统治地位,不仅如此,天主教反倒“日益发扬光大”,这一戏剧性的结果令读者咋舌,想到薄伽丘对天主教的维护,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纵观《十日谈》的内容我们不难看出,其对于人的自然本性的追求加以赞美,从对这部著作的评价来看,对于作者刻意地宣扬情色故事,评论者也是从人性的角度予以理解同时在禁欲主义势力尚未消退的时期对这种大胆的突破给予了高度的赞扬。作者对自由之爱的赞颂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以至于“只要从欲望和喜爱出发的自由恋爱及婚姻寄予了同情,甚至对他们之间的婚前性行为和私奔表示了相当大的宽容。”[5]但前提是上述内容发生在世俗人的身上,一旦牵涉到教会人员,叙述口吻就变得极尽讽刺且矛盾尖锐了。
第三天故事第八,修道院长骗教民费隆多在地窖中受罪,自己却乘机与其费隆多的妻子偷欢,对于这一故事的解读大多认为是表现封建教会修士表面圣洁、道貌岸然,实则卑劣、男盗女娼的虚伪。虚伪好色的修道院院长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借用神明欺骗信众,干下无耻勾当,最后还保全了自己的美名。但是对比《十日谈》中其他很多歌颂爱情的故事我们却不难看出薄伽丘对男女偷情之事并未予以批判或斥责,反而将其视作男女之间自然情欲而予以理解甚至歌颂。考虑到薄伽丘本人的经历中便有过与国王私生女玛丽娅的浪漫爱情,他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想来也是因深有同感而支持的。又如第二天故事第十,海盗劫走法官的妻子,法官千方百计想要将妻子救出来,可妻子却执意要和海盗做夫妻。那被海盗掠去的妇人并没有丝毫的恐惧,更不会想到要回到丈夫身边只觉得跟海盗同住在一起,如鱼得水,尽享快乐。看来,只要是世俗人们为追求所谓的爱情哪怕使出任何为人所不耻的手段也无大碍,甚至还会得到人文主义者们的支持与赞颂。反观第三天故事第八薄伽丘究竟是要批判其笔下的修道院院长的道貌岸然还是赞美其对人性的释放呢?神父是人而不是神,理所当然地拥有人的自然欲望,如果说薄伽丘等人文主义者所提倡的是真正的平等和自由,那么神职人员天性的追求应当被等同视之,既然把男女偷欢的行为视为是人性的自然流露,那么就不应该因为人身份的不同而对事件本身予以不同的定性了。
“盲目的把所有教会和教会中人都看作是文艺复兴的对立面未免有些太绝对了,也太片面了,事实上教会的许多优良传统如大学、教育、图书馆……都对文艺复兴的兴起与繁荣起到过促进作用,并且教会中人也不一定全是文艺复兴的敌人、阻挠者、破坏者,所以说,教会及其物化组织,作为保守、愚昧、阻碍文化发展的落后势力,遭到有识之士的批判的同时,又以曾经代表过的那个时代及其文化上的一切建树。”[6]同样的道理,盲目地把《十日谈》中的所有教会中人形象都作为大反派或是作者的批判对象也是不合适的,且不论教会人员并非完全处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对立面,同一事件发生在不同人身上就以不同的评价标准也是欠缺说服力的。
三、城市宗教生活对人文主义者价值观的影响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的生活方式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改变而变化,价值观念由消极被动变成积极主动,财富、自由、民主、幸福成为社会的追求和人文主义者歌颂的内容。作为社会成员之一的教士和修士集团,也未能摆脱对于财富和物质追求这一主流趋势。教会和世俗的价值观逐渐统一到同一轨迹上来。13世纪时,教会组织托钵僧中的代表法兰西斯派还主张禁欲与安贫,但是“到了15世纪被奉为圣徒的该派修士圣伯尔纳迪诺已改变了态度,他对工商业大为推崇,提倡通过商业使金钱和珠宝转作生产性用途,指出‘有节制地享有繁荣是好事而不是罪恶;工商业有益于公众幸福’”[7]由此看来,即使是教会人员对于中世纪以来所奉行的禁欲主义也是持反对态度的,特别是当禁欲主义挑战的是经济利益问题时。如此一来,这一时期教会人员抱着对财富和物质的不懈追求的信念时常“一反常态”地做出一些违背禁欲主义的出格之举,甚至施行违背一般道德的欺诈行径。世俗对于这些神的“代言人”——圣徒有这样的转变无不痛心和惋惜。长此以往,随着教会人员的变本加厉,这样的痛心和惋惜就变成痛斥和无情的批判。宗教信仰也经历着衰落与重振的种种反复。在人文主义等世俗思想冲击下,信仰危机频频爆发。
“十四世纪初至十五世纪中期。在此期间文艺复兴运动全面展开,人文主义思潮兴起,天主教传统说教受到怀疑,经院哲学受到批判,教会的腐败和教士的荒淫受到普遍攻击,人文主义宗教观开始形成。当时,信仰虽然发生危机,不信宗教之风大盛,但是天主教封建神学仍是正统的官方意识形态。”[8]人文主义者针对教会和教士的种种批判自带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而此时的反宗教神学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完全移除基督教在市民生活中所产生的种种影响,只是现实的发展让那些同样身为基督教徒的人文主义者们看到了现实教会的黑暗面,这些黑暗的东西玷污了他们心中神圣的宗教,所以他们要做的仅是驱散现实的黑暗并不是要彻底摧毁自己的信仰。正如《十日谈》序言中所提到的“当时正是十四世纪中叶,在整个欧洲,以封建教会和世俗封建主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在政治、经济、以至思想领域内,还是占着全面统治的地位。”正因为这样并不彻底地批判才使得这些封建势力得以继续生存并统治欧洲。所以人文主义者们所要做的是驱散中世纪以来的黑暗,在人文主义的引导下,迎来文艺复兴的曙光。
人文主义者们的对自身宗教情结的妥协,无疑是文艺复兴的一大缺憾。“一方面他们猛烈抨击教会,无情嘲讽僧侣,反对禁锢人性的基督教教义,要求以人本替代神本,提倡理性与信仰相分离,表现出对传统基督教的偏离与叛离倾向;另一方面,他们却始终坚信‘上帝至上’的思想,并怀着深厚的宗教情结,与教会进行了广泛的合作,表现出对基督教信仰的虔诚与执著。”[9]这样一来封建势力就在人文主义者们矛盾的空隙暗暗滋生并壮大。作为人文主义者的薄伽丘提倡的是自由平等和对爱情的勇敢追求。然而《十日谈》中所奉行的对教会人员和普通信徒的双重标准使我们对其“平等”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当然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们不排除薄伽丘因为早前被其父逼迫学习宗教而浪费大好光阴的耿耿于怀,同时现实中教会的黑暗让这个虔诚的信徒深深失望从而要进行大力批判也可能是其中原因。
[1]对此问题学界论著较多,为人文主义者大加赞颂的有朱龙华先生的《文艺复兴与思想解放》《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起源与模式》,童自觉先生的《文艺复兴与天主教》等,而汪义群先生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反宗教神学”说质疑》一文表达了少有的质疑之声。
[2]吴小欧编著《图说文艺复兴》,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3]孙燕:《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妇女在婚姻家庭中的地位》,攀枝花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4][德]爱德华·福珂斯:《情爱的觉醒·文艺复兴时代》,富强译,华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
[5]陈从阳:《从〈十日谈〉看卜伽丘的情爱、婚姻、家庭观》,咸宁师专学报1994年第2期。
[6]王晓晶:《浅析宗教教会对文艺复兴的促进作用》,《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年第3期。
[7]转引自王挺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宗教生活》,《历史研究》1996年第5期。
[8]陈志强:《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宗教观的性质》,《历史教学》1990年第4期。
[9]冯英:《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宗教思想的历史地位》,《湖南工程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