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词三百首》看朱孝臧的词学思想
2010-08-15李正明
李正明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中文系 福建 厦门 361005)
朱孝臧编选的《宋词三百首》是20世纪以来最优秀、最流行的宋词选本。朱孝臧谈论词学的言论极为少见,因此想把握他的词学思想极为困难,但通过《宋词三百首》却可以具体而微地考察他的词学思想。“晚清词人,颇喜选录,以寄其论词宗尚。各矜手眼,比类观之,亦可见当时词坛趋向。”[1]《宋词三百首》也寄予朱孝臧的词学思想。
一、重视格律,推崇格律派
据不完全统计:吴文英25首,位居榜首,其次是周邦彦22首,然后姜夔17首,晏几道15首,柳永13首,辛弃疾12首,贺铸11首,晏殊、苏轼各10首[2]。美成、梦窗、白石三人之作共64首,几乎为苏、辛词作的3倍。若再将格律派其他词人的词作都算进去,那么格律派的词作共有90首之多,几乎占全书词作的1/3(全书共283首词)。从以上统计数据即可看出朱孝臧对格律派的重视。朱孝臧重视格律派源于他对词格律的重视。朱孝臧重视格律除了因为自身精通格律外,还受到清代词坛的主流词学思想的深刻影响。
朱祖谋精于词律。沈曾植说:“彊村精识分铢,本万氏而益加博究上去阴阳,矢口平亭,不假检本,同人惮焉,谓之‘律博士’。”[3]光绪二十五年(1899),朱祖谋与王鹏运合校《梦窗四稿》时提出了著名的“校词五例”;光绪三十四年(1908),朱氏再校《梦窗词》时特意把“勘定句律”补充到“校词五例”中。“勘定句律”虽不自朱祖谋始,但是把“勘定句律”作为一个“校例”,在理论上明确下来,使之与“校词五例”并列,则是他对于词籍校勘之学的一个创造性的贡献。“勘定句律”也是朱氏校勘词籍的一大特色,当时几乎无人能及。“校词律”是他的强项,他早年校《梦窗词》和《东坡乐府》都有这个特点,在《彊村丛书》里这个特点得到更充分的体现。
朱祖谋在创作词作时也严守格律。蔡嵩云《柯亭词论》云:“守律之严,王、郑似不如朱、况。而朱、况之严于守律,前期之作,似不如其后期。总之宋词之音谱拍眼既亡,即守四声,亦不能入歌。守律派之守四声,无非求其近于宋贤叶律之作耳。”[4]“浅学者流,每谓守四声如受桎梏,不能畅所欲言,认为汩没性灵。其实能手为之,依然行所无事,并无牵强不自然之病。观清末况惠风、朱彊村诸家守四声之词,足证此语不诬。”[4]朱彊村作词时虽然严守格律,但并没有影响到词意的表达,达到了“不烦绳削而自合”的至高境界。张尔田曾评价朱祖谋晚年所作词似杜甫夔州以后之诗,主要着眼于二人晚年诗歌内容的深厚和格律的谨严,可谓的见。
清代之词已不可歌,依宋人词谱填词,为其音节流利动听之故。至若前人之创调、僻调,则依其词字,步趋四声,不敢逾越,守律极严。除平仄四声之外,亦讲究韵脚节拍。陈匪石《声执》云:“守律之声家,悬为厉禁,近日朱、况诸君尤斤斤焉。而宋词于此,实不甚严,即清真、白石、梦窗亦或不免。”[4]可见朱彊村、况周颐在作词时守律之严,甚至都超过宋人了。
其实,重视格律不仅是朱祖谋个人的偏好,而且是清末词坛普遍的风气,尤其是清末四大家。晚清词家对词体格律的认识较前代透彻,随着词谱、词律等书籍的刊行,对格律的要求也越趋谨严。至20世纪初,常州词派由四大家主盟,此派尤其强调音律的重要,要求作词严守词律。如朱祖谋被王鹏运称为“律博士”,他“宗万代而益加博究,上去阴阳,矢口平亭,不假检本”。郑文焯“深明管弦声数之异同,上以考古燕燕乐之旧谱,撰成《词源斟律》一书,而能以姜词以上溯唐谱,推求词律之本原”。受他们影响,况周颐“亦恍然向者之失,断断不敢自放,乃悉根据宋元旧谱,四声相依,一字不易”。查孟济称他们是主张侧重音律的一派即缘于此。朱孝臧在编选《宋词三百首》时曾多次和况周颐及其门人赵尊岳切磋过,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宋词三百首》体现的是整个常州词派的词学思想。在这种情况下,常州词派重视音律的传统自然会影响到朱氏。
二、以吴文英为尊
在《宋词三百首》中,吴文英的词被选中25首,位居榜首,是其他所有宋代词人所无可比拟的。朱孝臧之所以选吴文英的词最多,是源于他一生对吴文英词的极度喜爱和推崇。
朱祖谋是词学史上最为推崇吴文英之人,这种推崇表现在众多方面。一是在研究整理方面。他一生先后四校《梦窗词》,又作《梦窗词集小笺》一种,前后历时20多年,可谓呕心沥血。对梦窗词的旷日持久的研究会深刻影响他的词学思想的形成。二是在创作方面。朱祖谋40岁结识其师王鹏运时始弃诗学词,他首先学习的便是吴文英之词。朱祖谋的词就是以学吴梦窗而声名鹊起的。王鹏运讲:“自世之人知学梦窗,知尊梦窗,皆所谓但学兰亭面者。六百年来真得髓者,非公更有谁耶?”[3]词人的词学思想一般都从个人创作实践中萌生,朱祖谋在创作上师法吴文英自然会影响到他的词学思想。三是在评论方面。朱祖谋一生以填词和校词见长,鲜有关于词的评论。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由他的弟子龙榆生辑录的《彊村老人评词三则》,就有两则与梦窗词有关:“梦窗词品在有宋一代,颉颃清真。近世柏山刘氏独论其晚节,标为高洁。”[5]“君特(梦窗)以隽上之才,举博丽之典,审音拈韵,习谙古谐,故其为词也,沉邃缜密,脉络井井,缒幽抉潜,开径自学,学者非造次所能陈其意趣。”[6]这些少见的评论最能直接体现其词学思想。四是在扶持同仁、提携后进方面。20世纪前期研究吴梦窗的词学家,从陈洵、杨铁夫,到夏承焘和刘永济,无一不得到朱祖谋的扶持和奖掖。陈洵原本只是一个私塾先生,后来因为治吴词颇有造诣而受到朱祖谋的赏识和揄扬,才得以一举成名。夏承焘曾多次拜会过朱祖谋,并得到积极鼓励,此后在词学研究方面取得巨大成就。其实,从《宋词三百首》选吴文英词最多这一点也可看出他对吴文英的极力推崇。
在朱祖谋的极力倡导之下,20世纪前40年的词坛,几乎被梦窗词风所笼罩。龙榆生曾批判当时词人盲目学吴词所出现的流弊:“(晚近词家),填词必拈僻调,究律必守四声,以言宗尚所先,必惟梦窗是拟。其流弊所及,则一词之成,往往非重检词谱,作者亦几不能句读,四声虽合,而真性已漓。”[7]其实,这么多人对吴文英词趋之若鹜,是和作为词坛领袖的朱祖谋的倡导有着密切的联系。
朱祖谋倡导吴文英词是想为广大学词者指示一条正确、便捷之路。朱祖谋在长期研究吴文英词的过程中,对吴词有着独到的发现。他曾言:“梦窗词系属八百年未发之疑。”其意指后人对梦窗词多有误会,他则领悟了吴词的精髓。朱氏与严复的书信中曾提到“浣花、玉谿于诗,犹清真、梦窗于词”[4]此语并不完全着眼于梦窗与义山或清真与子美作品的相似度,而是清真、梦窗在词艺的传承与成就,可比拟子美、义山在诗艺方面的传承关系和地位。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唐人学老杜,惟商隐一人而已,虽未尽造其妙,然精密华丽亦自得其彷彿……王荆公亦尝为蔡天启雷:‘学诗者未可远学老杜,当先学商隐。未有不能为商隐,而能为老杜者’”。[8]义山诗宗法子美,王安石所言,乃以义山诗作为梯阶,以示学杜之门径。朱氏所指示的词学门径与此类似。陈绡曾言:“因知学词者,由梦窗以窥美成,犹学诗由义山以窥少陵,皆涂辙之至正者也”[4],正可作为朱祖谋“浣花、玉谿于诗,犹清真、梦窗于词”之说的诠释,不仅揭示了周、吴的传承关系及主从地位,也指引学词者一条便捷的入门途径。《宋词三百首》正以周、吴二人作品为最多。
三、兼取东坡以疏济密
朱祖谋在重视吴文英、周邦彦的同时,对豪放派的苏辛也相当重视,尤其是东坡。所以,他在《宋词三百首》中选苏辛词也较多,共有22首之多。对东坡的重视则标志着他晚年的词学思想的变化。朱祖谋晚年颇好东坡词,曾用心编校《东坡乐府》以推尊之。冯煦在《东坡乐府序》中言彊村“酷嗜坡词”[9]龙沐勋云:“彊丈之翼四明,能入能出,晚岁于坡公,犹为笃嗜。”[7]又云:“彊村先生虽笃好梦窗,而对东坡则尤倾服。深以周选退苏而进辛,又取碧山侪于领袖之列为不当。以是晚岁乃兼学苏,门庭遂益广大。”[7]浙派一味推崇姜、张一派,忽视了豪放派。但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张惠言于此不满,将苏轼、辛弃疾并列为“渊渊乎文有其质焉”的八大词家之一。而周济却以为“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4]所以退苏进辛。朱祖谋继承了常州词派重视豪放派的衣钵,但对张、周二人对苏、辛的态度均不以为然,更加推崇豪放词,尤其是苏词。他曾评徐词鋆云:“自壬子后,一洗粉泽之态,与东坡、后村二家为近,可谓善变。”[4]东坡词“一洗绮罗芗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4]正如陈洵所言“东坡独崇气格,箴规柳秦,词体之尊,自东坡始”[4]苏轼之“变”,在于题材、内容的创新,以及词境的扩大,赋予词超逸高朗的新风貌。
朱氏晚年重视东坡词标志着他的词学思想的成熟与完善。朱氏推崇的周、苏、吴三人,各具特色,词风亦颇有差异。他曾以“疏”“密”来区分三人的不同:“两宋词人,约可分为疏、密两派,清真介在疏、密之间,与东坡、梦窗,分鼎三足。”[2]所谓“疏”与“密”是词作的两种不同风格,与辞藻、意象、结构等密切相关。朱祖谋认为东坡属于“疏”的一派,梦窗属于“密”的一派,清真则介于两者之间。但实际上,梦窗词乃脱胎于清真而能出入变化,二人均工于字面、章法,擅长音律、用典。朱祖谋将清真单独列出,除彰显两人的差异性外,尚有揭示“疏密相间”美学标准的用意。李良年、陈廷焯等人均认为“词贵疏密相间”、“必兼之乃工”,然“疏”易流于平,“密”则易近于晦,过犹不及,故二者得兼者实难。朱祖谋原本长期致力于梦窗,尽得其神髓,晚年又倾心东坡,有以疏济密、纠正末流不善学梦窗词所造成的流弊的良苦用心。蔡嵩云《柯亭词论》云:“彊村慢词,融合东坡、梦窗之长,而运以精思果力。学东坡,取其雄而去其放;学梦窗,取其密而去其晦,遂面目一变,自成一种风格,真善学古人者。”[4]朱祖谋善取苏、吴二人所长,去二人所短,可兼疏密之美。正如龙沐勋所云:“运密入疏,寓浓于淡。由此以学苏、辛,则无横悍叫嚣之习;学周、吴,则无涂饰堆砌之病”[7]。
其实,朱祖谋前后期词作的风格也出现了这种由“密”趋“疏”转变。卢前《忆江南》论朱祖谋词云:“思悲阁,亲炙忆当年。老去苏、吴合一手,词兼重大妙于言,力取复天全”,吴词意象纷纭、结构复杂,是属于“力取”多于“天全”者;苏词天趣独到,似不经意,是属于“天全”多于“力取”者。朱祖谋学词由嗜好梦窗到亲睐坡公,是由“力取”渐趋“天全”即由“密”渐趋于“疏”。正如王鹏运《彊村词剩稿序》云:“公词庚辛(1900~1901)之际是一大界限,自辛丑(1901)夏与公别后,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而格调之高简,风度之矜庄,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视朱祖谋己亥(1899)以前词,亦颇有天机人事之别”。[6]所谓“天机”与“人事”之别,亦即“疏”与“密”之别,亦即“天全”与“力取”之别。张尔田亦谓彊村词“以梦窗为之骨,以东坡为之神”。[10]可见,朱祖谋后期词作更加成熟,达到了以“疏”济“密”、“疏”“密”兼济的境界。
总之,朱孝臧编选的《宋词三百首》寄托了他个人的词学思想,他的主要词学思想如重视格律、推崇吴文英词以作为后学学词之正途、兼取东坡词“以疏济密”等确实大都在该书中得到充分体现。
[1]《词学》编辑委员会.《词学》第六辑[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221.
[2]朱孝臧.唐圭璋注.宋词三百首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8,目录第3-9:86.
[3]严迪昌.近现代词纪事会评[M].合肥:黄山书社,1995:320-323.
[4]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85-4902.
[5]朱祖谋.梦窗甲乙丙丁稿[A].四印斋所刻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12.
[6]朱祖谋.梦窗词集[A].彊村丛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56.
[7]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85-490.
[8]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406.
[9]金启华.唐宋词集序跋汇编[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30.
[10]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