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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百年孤独》的复合文化特质

2010-08-15重庆工商大学外语学院重庆400067

名作欣赏 2010年18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拉丁美洲马尔克斯

□吴 红(重庆工商大学外语学院, 重庆400067)

试探《百年孤独》的复合文化特质

□吴 红(重庆工商大学外语学院, 重庆400067)

马尔克斯 百年孤独 复合文化

马尔克斯标举的现实主义“现实”的意义,既包括理性主义哲学所指涉的客观世界,也包括非理性主义哲学所指涉的超验世界,而且以全世界为文学观照对象。“魔幻现实主义”一说很难涵盖《百年孤独》所表现出的全部特征,故马尔克斯拒绝接受这一封号。《百年孤独》跨越拉丁美洲古今文化,跨越欧洲和拉丁美洲文化,跨越中西异质文化,是古今中西文化群居杂交、具有复合文化特质的经典产物。

20世纪60年代,拉丁美洲文学呈爆炸之势,思潮流派纷呈,作家群星灿烂。在世界文坛,一旦言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不能不首先言说马尔克斯及其被人们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经典的《百年孤独》。然而马尔克斯反感人们把魔幻现实主义的封号强加于他,多次声明他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甚至说:“在我的小说里,没有任何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百年孤独》的特点并非魔幻现实主义所能全部涵盖。有关魔幻现实主义的神奇性、魔幻性、超现实性等特点在《百年孤独》固然样样具备,但这些特点在米斯特拉尔、阿斯图里亚斯、卡彭铁尔、鲁尔弗等其他拉美作家的小说中也都具备。20世纪文学经典《百年孤独》既有与其他作家相似的地方,更有其他作家所不具备之处。本文拟从跨时空的复合文化角度试探性去触摸《百年孤独》所具备的主要特点。

《百年孤独》不仅在拉美影响广泛深远,尤其是长期统治拉美的西班牙、葡萄牙也放下称孤道寡的架子心悦诚服地称赞马尔克斯是西班牙黄金时代之后最伟大的天才,是拉丁美洲的塞万提斯。对这种现象仅仅用欧洲文化、宗主国文化对拉丁美洲文化的同化或两种文化之间的亲缘性来解释,也绝非无懈可击:东方国家也普遍接受马尔克斯,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还出现了一股模仿借鉴马尔克斯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众所周知,西方中心主义者认为东西异质文化是难以沟通的。

我认为,20世纪后期世界文坛的旷世之作《百年孤独》跨越了拉丁美洲古今文化,跨越了欧洲宗主国和拉美殖民地文化,跨越了东西方异质文化,是全世界多元文化融会贯通的产物。

文学总以某种哲学作为依托。如同某些存在主义哲学家不正面言说而只通过文学创作来演绎其哲学观一样,透过马尔克斯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梳理出欧洲理性主义哲学主流线索。马尔克斯还将这种理性主义哲学与拉美印第安传统中非理性主义哲学以及中国的“天人合一”的神秘主义哲学一并纳入拉美同一时空,于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现实与超现实等二元对立界限混浊不清。马尔克斯在创作上标举现实主义,但他对现实的界定“不像历来的理性主义和教条主义者那样,受到条条框框的限制”,他过滤了理性主义哲学中以笛卡儿为代表的唯理主义,给自由意志留下合理空间,呈现出的现实也不只是孔德实证主义哲学所肯定的清晰明确的可证世界。马尔克斯扩大和丰富了现实的内涵和外延:不仅包括客观存在的事物,也还包括超验世界的事物。首先,魔幻的情景、超自然的情景、神奇的情景是拉丁美洲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一种普遍的存在;其次,神话、传说、迷信、预感、鬼魂等也是拉丁美洲人现实的一部分,正如马尔克斯所说,拉丁美洲人诞生和生活在一个“虚幻的现实世界上”;此外,还包括人们对现实的感受、认知,以及潜意识等精神世界,相当于西方现代派哲学所谓“内宇宙”、“内在的真实”。马尔克斯既已突破欧洲传统哲学的现实世界同超验世界二元对立的条条框框,在进行文学创作时自然不拘泥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清规,利用想象、野性思维、信仰,在真实事物同“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不可思议的奇迹”之间搭起跳板,从而将现实世界和超验世界建构成浑融世界。

想象是沟通现实世界和超验世界的第一块跳板。

《百年孤独》中俏姑娘升天就是想象的产物。拉丁美洲落后、黑暗、野蛮,容不下美好事物存在。俏姑娘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娇花,是美的化身。在安排她的归宿时,作者冥思苦想多日,才想出一个主意;让她的肉体和灵魂都升到天堂,于是就有俏姑娘光天化日之下乘床单升天的奇迹。

马尔克斯的想象不同于传统文学中天马行空式的想象之处在于他的想象不是无限的,“随着年逝月移,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事物无论多么荒谬悖理,总有一定之规”。马尔克斯的“一定之规”,大体上有两层意义:其一是有拉丁美洲人的传统,其二是现实依据科学基础。俏姑娘升天的想象未必就源于东方神话。虽然马尔克斯熟读《一千零一夜》,但不照搬《一千零一夜》。拉丁美洲早在古代就不乏升天神话。在秘鲁神话里就有太阳神女儿下凡寻偶回天庭时将其凡间丈夫藏在拐杖里带回天庭的故事;一青年农民与下凡仙女结为夫妇后仙女奉命回天庭,青年农民借神鹰之力到天庭与妻子团聚的故事……类似升天的神话,一直流传在拉丁美洲尤其是印第安人中间。

马尔克斯的想象还羼杂了西班牙美洲传统文化基因。《百年孤独》等拉美文学作品中特有的表现手段包括想象“确实可以在哥伦布的《航海日记》和书信中找到他们久远的根源”。哥伦布以一种热情奔放的迷惑心情来状写他所目睹的万物欣荣、绚丽多彩的美洲景物时,“其结果是把人和动植物变成了神话”。马尔克斯自己也认为随麦哲伦首次环球航行的航海家安东尼奥·皮加费塔写的见闻如同幻景游记,“即使在当时,就已经包含了我们今日小说的精髓”。

更重要的规则是现实依据、科学基础。俏姑娘升天的想象首先是拉丁美洲神奇大自然的产物。龙卷风把马戏团卷上天,飓风使一个村庄瞬间即逝的自然景观,很容易摇动拉丁美洲人想象的翅膀。其次与马尔克斯的经历有关。他听说过一个老太婆为了掩盖孙女私奔的丑事逢人便说孙女飞到天上去了的故事。他亲眼目睹他家的黑人女佣晾晒床单时,床单被大风刮走了,这一切就是马尔克斯创造性想象的基础。关于人长猪尾巴的想象源于人的返祖现象。现实生活中有人臀部长一块长长的附骨,中华大地也不乏其例。由人的附骨想到动物的尾巴,想到猪尾巴。几经联想,科学的存在就变成了神奇的事物。想象宛如摩西手中的魔杖,在“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之间架起了金桥。

第二块跳板是野性思维。

人类有200多万年的历史,其间大部分时间是野性思维,理性思维的文明史才几千年。在人类文明史上始终存在着互相渗透补充、平行发展的野性思维(原始思维)和理性思维。野性思维“建立了各种与世界相像的心智系统,从而推进了对世界的理解”。斯特劳斯断言人类艺术活动与野性思维活动相符合。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也肯定野性思维中的“思想的全能”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功能。但他认为伴随人类社会进步、科学的发展,“思想的全能”仅仅栖身于文艺领域。

在《百年孤独》中,拉丁美洲印第安文化中的野性思维同现代拉丁美洲人的理性思维融合为一体。阿玛兰塔宣布自己的死期之后,如同准备长途旅行一样,有条不紊地收捆好邻居托她带给死人的信件,那些不会写信的人便托她带口信,她满口答应到阴间后首先将口信转告给死者。布恩地亚家族中最后一个女人阿玛兰塔·乌苏拉产后血崩危在旦夕,但她平静地抓住丈夫的手,求丈夫不要着急,安慰丈夫:像她那样的人自己不想死是死不了的,同时她对产婆给她采取的止血措施放声大笑。

与野性思维有关或许更为重要的跳板是信仰。

问题很简单,无论思想的全能如何令人神往,但不能使不想死的阿玛兰塔·乌苏拉不死。而对科学不能证实的超验世界,信仰是万应灵药,信则灵。尤其是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信仰中的图腾崇拜、祖先崇拜、自然崇拜、生殖崇拜等观念根深蒂固,即使欧洲殖民者用剑与火强制信仰基督教,时至今日拉丁美洲人仍然保留着古代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信仰。《百年孤独》中的布恩地亚上校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就会哭;他发动过32次武装起义,每次都失败;他躲过14次暗杀,其中一次被人将足以毒死一匹马的毒药放在他的咖啡里,他居然幸免于难;他躲过73次埋伏和一次死刑枪毙……上校是一个神化了的当代英雄,这个形象深深地根植于古代印第安祖先崇拜。

古印第安神话里杰出的部落酋长马加塔,是一个长四只眼睛、老虎尾巴的独角龙,他忠于天神和臣民,拥有极大权威,是印第安人崇拜的祖先。印第安人相信他死后他的灵魂可转到另一世界,也可回阳间老家。布恩地亚形象实际上是酋长马加塔还魂。对祖先崇拜到了近代则演变成了考迪罗崇拜。考迪罗是拉美独立战争中的男子汉大丈夫英雄形象。他们英勇无畏,性格坚定,行动果断,体魄强健,性欲旺盛。布恩地亚是近代具有祖先崇拜性质的考迪罗的再生。

布恩地亚上校还是马尔克斯最近祖先的活写真。马尔克斯的外祖父曾参加过1899年至1902年的“千日战争”,凭着大无畏的英勇精神和显赫战功荣升为上校,是一位现实中名副其实的英雄。要把布恩地亚上校同马尔克斯的外祖父截然分开似乎没有可能当然也无必要。

对布恩地亚上校的神话化,不难看出古代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信仰的顽强的生命力。

使我们感到有趣而又惊诧的是对于布恩地亚上校的神化同马尔克斯本人的信仰有关。博才多学的文章高手马尔克斯居然相信迷信、禁忌、运气、预感。他相信黄玫瑰会带来好运,他的书斋如果没有黄玫瑰,他就一定没有灵感,写不出一个字;他因为一根鞋带系错而取消一次预期的典礼;他特别相信预感,他公开对门多萨说他的所有重大决定都是靠预感做出的。

从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百年孤独》首先是一个由传统理性主义哲学为依托而建构的理性世界。马尔克斯通过布恩地亚家族的兴衰史,揭示马孔多的孤独、贫穷落后、愚昧野蛮、因循守旧、与世隔绝以及必然连根拔出的悲惨命运:“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绝不会有出现在世界上的第二次机会。”这是作者立足拉丁美洲马孔多现实世界对人类社会历史的理性思考。另一方面又描写了马孔多超验世界的魔幻、神奇、神话、传说、迷信以及潜意识内在世界,一个主要由拉丁美洲非理性主义哲学为依托的非理性主义世界:一个卡夫卡“城堡”式的似有若无的“镜子城”。《百年孤独》由想象、野性思维、信仰为跳板,联结起马孔多客观现实世界和超验世界。这样两个世界互相交融,甚至发生移位:客观现实变成梦幻;梦幻、鬼魂、预感变成了现实。马孔多世界成了一个具体清晰的混沌世界,《百年孤独》也成了现代寓言。

其实,前文所说的文化概念内涵很宽泛。《百年孤独》狭义文化的显性品格则是多种文学思潮流派的混融。

自16世纪哥伦布发现美洲,欧洲文化开始输入,拉美文化急剧向近现代转型,拉美文学理所当然地搭上文化转型的快车与近现代文学接轨。这种文化转型首先从人种的变化开始。葡萄牙、西班牙、德国、意大利等欧洲白人,非洲黑人,印度、中国、日本等亚洲黄种人先后移民拉丁美洲新大陆。随着各色人种通婚,后来纯种印第安人大约占5%-10%,混血人占到50%以上。移民带来了东方文化尤其是西班牙葡萄牙宗主国的基督教文化,印第安传统文化包括阿兹台克文化、玛雅文化、印加文化、奇布查文化,经受了剑与火的洗礼,跨越式向近现代转型。殖民者凭着雄厚的经济实力、强大的武装力量残酷地绞杀印第安文化,强行将基督教文化向整个美洲普及。当初面对强势文化的逼攻,拉美人民进行过顽强抵抗,最终被迫选择了吸纳、借取强势文化的策略:“当一个群体或社会与一个更为强大的社会接触的时候,弱小的群体常常被迫从支配者群体那里获得文化要素。”拉美对强势文化的吸纳、借取虽是被迫的,但既没有被征服,也没有被完全同化。吸纳和借取的过程中,拉美人发现基督教“文化模子”和拉美“文化模子”有相互重叠的共同空间,尤其是基督教与印第安宗教在教义、仪式等方面有许多相同处,于是印第安人一方面接受基督教教义,另一方面又保留了自己的传统宗教和观念,这是“两种宗教相互趋向融合的最初的成果”。

拉丁美洲传统文化先后同欧洲文化、亚洲文化、非洲文化长期冲突、碰撞、磨合的结果是孕育出了一种新质的“混合文化”(卡彭铁尔语),实现了文化转型:“印第安美洲的文化犹如一条彩虹,在这条彩虹中可以分辨出在这个印第安——非洲——拉丁美洲大陆国内同时并存着的七种文化的颜色,即西班牙文化、葡萄牙文化、印第安人文化、黑人文化、印第安伊比利亚人文化、美洲黑人文化和全面混血人的文化。”

文学艺术的转型没有经受宗教转型的剧烈阵痛,拉丁美洲对外来文学艺术尤其是欧洲近代文学思潮几乎是全盘接受。纵然是独立运动的绵绵战火,也不曾减缓对文学艺术的接受范围和速度。随拉美意识的增长,许多知识分子出于历史使命感、社会责任感跨洋过海,沐浴欧洲文化风雨。欧洲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各种文学思潮流派先后快速涌入拉丁美洲。此外,黑非洲的音乐舞蹈和大鼓,以及后来的前苏联和中国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在拉美大地产生了对应的文学形态。到了上世纪40-60年代,拉美文学空前繁荣,一跃而居于世界前列。

身居东西异质文化夹缝中的马尔克斯,在拉美“混合文化世界”里(卡彭铁尔语)荟萃多元文化基因创作的巨著《百年孤独》最耀眼目的特征是跨文化品格。本文无意将《百年孤独》当作文化百科全书从中解析出千百种文化基因,这里仅就《百年孤独》中所蕴涵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及相应的文学要素进行一番粗略的检视。

就现实主义而论,马尔克斯力主模仿拉美现实。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认为真实性高于作家的想象,主张严格模仿现实,他在《高老头》中借作品中人物之口说:“不管人家把上流社会说得怎么坏,你相信就是!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马尔克斯也主张模仿论:“我们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的作家们必须虔诚地承认,现实是比我们更好的作家。我们的天职,也许是我们的光荣,在于设法谦卑地模仿它,尽我们的可能模仿好。”

如果说巴尔扎克的《人间戏剧》用编年史的方式给我们提供了一部1816年至1848年间的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那么《百年孤独》则给我们提供了一部马孔多、哥伦比亚、拉丁美洲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150年间的现实主义历史:“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总和。”这部社会历史“具有报告文学的真实性”(诺贝尔文学颁奖词),因而我们不妨说《百年孤独》是拉丁美洲的“人间戏剧”。

但是马尔克斯不像巴尔扎克那样用平面镜严格摹写现实,而是在用平面镜的同时还用哈哈镜将现实变形、扭曲,使客观现实同超验现实、拉丁美洲人意识中的现实发生位移,“借助诗把现实改变一下位置”,创造出一种似真似假似有若无的新的现实,即马尔克斯所标识的“用密码写就的现实”。

马尔克斯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借取比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借取更为直接。在大学一年级读法律时,表现主义文学奠基者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激起了他对文学的兴趣。卡夫卡的创作中用寓言的方式把握生活的技巧以及用象征、怪诞、魔幻变形等方法所表现的非理性世界,以及人在其中的孤独,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隔膜,都为《百年孤独》所借取。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等开掘潜意识世界的技巧被直接用来描写马孔多人孤独的精神世界。他读了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的结果后就完全改变了他的时间观念:打破物理时间,按心理时间结构作品,现在——将来——过去互相交织。马尔克斯对超现实主义借取更为全面,以至于西方人认为《百年孤独》最为吸引人的是其中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然而《百年孤独》毕竟不是一部典型的欧美现代派小说,其原因在于马尔克斯从不愿离开拉美实际照搬西方现代派。美国人类学家伍兹指出:“人们不会接受外来文化所提供的,或所能从中得到的一切东西。一般说来,文化特质是被接受或排拒,完全取决于它在接受文化里的效用、适宜性和意义。”马尔克斯是个超越权威的弑神者(略萨语),他借取现代派是为了超越现代派,他称福克纳为导师,但不师其故智,而是要“摧毁福克纳”。《百年孤独》固然同超现实主义一样描写无意识世界、梦幻世界,但是强烈的拉丁美洲意识使他没有闲情逸致逃避拉美社会现实而躲到象牙之塔,在纯粹的精神世界里讨生活。归根到底《百年孤独》的理性主义创作原则是主导倾向。当然《百年孤独》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分外鲜明,主要是超现实主义对精神世界的认知同拉丁美洲人从印第安原始信仰领域里继承下来的野性思维有一定类同关系,马尔克斯说拉丁美洲人“生活在一个虚幻的现实世界中”,现实与梦幻本来就没有明确的界限。除了欧洲,大概拉丁美洲才是最适宜超现实主义生长的土壤。

20世纪60年代随着西方国家进入后现代社会,与工业社会相适应的现代主义文化也实现了向后现代主义文化的转型。马尔克斯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创作出《百年孤独》,因而他被一些西方学者称为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荒诞派作家。

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内容之一是表现西方人的荒诞感、“世界末日”的恐惧感、危机感。后现代文论家兼作家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对人类命运的忧虑、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里社会对人的折磨和控制、萨特的《禁闭》、阿尔比的《动物园的故事》、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等作品中关于人与人不能沟通、人类的困境、忧患意识、孤独隔膜……也是《百年孤独》这部拉丁美洲“人间戏剧”的主旋律:“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家族绝不会有出现在世界上的第二次机会。”后现代主义作家们声言他们面对整个世界,思考全人类。马尔克斯创造的马孔多也绝不仅仅是作家故乡阿拉卡塔卡的别名,这是个象征:象征哥伦比亚、拉丁美洲,甚至全世界,因而《百年孤独》也是全世界人类社会历史的寓言:“《百年孤独》努力描写人类生活的整体;也就是说,他要讲述一部复杂的历史(从伊甸园到启示录),一部作为人类缩影的家族、村庄和世界的历史。”正因为有如此巨大的艺术概括力,麦克穆拉称马尔克斯是举世无双的寓言作家。

但《百年孤独》也不等同于后现代主义文学。这是描写全人类的社会历史悲剧,它以其强烈严肃的悲剧气氛唤起人们悲怜与畏惧心情,意在警世醒俗。而海勒、阿尔比、品钦等后现代主义作家无不渲染人类面临世界末日的悲哀,无可奈何的绝望,是绞刑架上的幽默、黑色喜剧。后现代主义文学尽可能填平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的鸿沟,巴恩认为:“理想的后现代派小说应该超越现实主义和非现实主义、形式主义和‘内容主义’、纯文学和有使命的文学、同人小说和杂牌货之间的争吵。”巴恩本人的小说未必雅俗共赏,但他却预见了后现代小说的一些特点:纯文学与大众文学、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日益模糊,二者之间不应有万丈深渊。《百年孤独》作为人类社会的历史悲剧其主题异乎寻常的严肃:“一种生命的悲剧意识。一种命运的不可抗拒和历史的残酷无情观念。”(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对这一严肃主题的揭示,一般人尤其是拉美人都很容易接受的原因之一是小说有完整的故事情节、鲜明的人物形象、大众化语言,更重要的是马尔克斯对这一严肃的悲剧主题进行了喜剧化的处理:用拉伯雷式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夸张,塞万提斯式的反讽,卡夫卡式的象征、怪诞、变形,海勒、品钦式的黑色幽默,以及人鬼对话、少女升天、蚂蚁吃人、洪水朝天等趣闻传说,使读者感到趣味横生,但在轻松愉快的阅读后,又掩卷沉思而三叹有余悲。

《百年孤独》将严肃的悲剧喜剧化、通俗化处理的结果,各种读者都可从中读到自己所期望的东西。拉丁美洲人读到自己的历史;欧洲人可以读出超现实世界、象征世界;西班牙、葡萄牙、美国人可以读出拉丁美洲的《堂吉诃德》;中国人读出闭塞、保守、落后等风俗以及与东方相似的神话和包括对祖先的崇拜、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等宗教信仰,国内一家中学语文刊物在介绍《百年孤独》时,干脆把书名改为《一个长猪尾巴的孩子》。据国内一报纸对20世纪世界名著排名次,《百年孤独》排在第二位。总之,《百年孤独》用“通俗浅显”的文字表达了一个“具有全人类的意义和影响”(诺贝尔文学颁奖词)的主题。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鸿沟填平了。

以上仅就《百年孤独》对西方国家19世纪后期以来几种主要文学思潮的吸纳和选择进行一番粗略检视。当然还有对亚洲、非洲文学的吸纳和选择,正如李德恩先生断言:“拉美的各种文学流派是世界思潮在拉美的投影,世界上发生的各种文学现象都能从拉美文学中找到对应的东西。”

马尔克斯是拉丁美洲古今文化的继承者和沟通者,是拉丁美洲文化和欧洲文化的沟通者,是东西方异质文化的沟通者。《百年孤独》是吸纳古今东西文化精华而孕育出的拉丁美洲大地上一棵飘香世界的番石榴。

《百年孤独》跨文化创作的巨大成就及其影响是否意味着先人所预言的“世界文学”时代初露端倪?如果是,它昭示我们:世界经济一体化决不能导致文学一体化,世界文学也许是以各民族文学自身的繁荣为基础的文学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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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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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 红,重庆工商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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