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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厂长上任记》:一个时间权力的叙述

2010-08-15张喜田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名作欣赏 2010年18期
关键词:改革者厂长现代化

□张喜田(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论争档案:《乔厂长上任记》是著名作家蒋子龙的成名作,小说在1979年第7期《人民文学》上一发表,立即在民间引起热烈反响,很多人想请这位从未遇见过的厂长到他们那里去“上任”。但《天津日报》在1979年9、10月份连续发表了不少于14篇的对《乔厂长上任记》(以下简称《乔》)的批判和否定文章,几乎令蒋子龙陷入绝境。这种倾向引起了北京的反应,北京基本上肯定作品。10月6日,冯牧领导的《文艺报》编辑部召开会议,讨论对《乔》的评价问题。10月10日,陈荒煤领导的《文学评论》编辑部联合《工人日报》召开座谈会,讨论《乔》,蒋子龙应邀与会。与会的作家、文艺评论家,以及工厂的工人一致对《乔》褒扬有加,对蒋子龙在天津所遭受的批判“表示气愤”。会后,《工人日报》连续刊发了冯牧、陈荒煤等人的发言。时任天津市委书记的刘刚上书中共中央宣传部(1979.12.25),一方面表示对北京的支持,批评了《天津日报》的做法,但更多的是指出了《乔》文的“政治错误”。刘信主要批评了作家过多同情甚至肯定“造反派”郗望北。时任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及后任王任重同志、副部长朱穆之同志都对作品表示了肯定。当时的文艺评论界也大多对作品表示了肯定,如天津的文艺评论者金梅的《新时期的英雄形象》(《文艺报》1979年第9期)、滕云的《愿有更多的乔厂长上任》(《工人日报》1979.9.10)等文。经过文坛的争论及官方的支持,作品的文学史的正面地位确立下来了。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学开始力图寻求个人话语和超越“国家话语”的轨道,“改革文学”被视为传播国家意识形态工具和缺少文学艺术性而备受抨击。周海波《“改革文学”批判》(《齐鲁学刊》1988年第6期)等文认为“改革文学”对“国家话语”的“复述”而造成思维方式单一,最终成为“虚假的文学”。亦有相关评论开始从文化反思的角度来看待《乔》文。以《乔》文为代表的“改革文学”遭到了激烈的批判,并且出现许多探讨“改革文学”出路的文章,如张利群的《改革文学的反思与出路》(《南方文坛》1990年第6期)、蒋静楠的《“改革文学”的现状与出路》(《小说评论》1991年第5期)等。

随着历史沉淀和时间推移,新世纪以来,对《乔》及“改革文学”有了重新的审视。在“重返八十年代”的喧嚣中,宣布改革文学“失败”。其中张伟栋的《“改革文学”的“认识性的装置”与“起源”问题——重评〈乔厂长上任记〉兼及与新时期文学的关系》(《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3期)从新时期文学社会背景和文化生产机制角度来分析《乔》文出现的特殊性和必然性。而《人民文学》2008年第11期的杨少衡的《〈乔厂长上任记〉:五十六岁的乔》,则对乔的品质仍表示“深度共鸣”,“邂逅重逢”乔光朴,“感慨无尽”。此文在一片“重评”、“批判”的声浪中表达了一些过来人对《乔》文产生的那个时代的一种乡愁般的怀旧。

发表在1979年第7期《人民文学》的《乔厂长上任记》被认为是新时期“改革文学”的开山之作,同时也奠定了蒋子龙在当代文学中的地位。虽然时有争议,但该作品是新时期文学摆脱不开的话题。

《乔厂长上任记》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一个文本,其价值也随时间的流转而改变,“时间”对其起着制约作用,那么文本中的“时间”又如何呢?我们认为,作品中时间作为一种权力话语时时在场,制约着主人公,也制约着作品的叙述。

一、时间与效率:现代化的焦虑

《乔厂长上任记》作为改革小说的开山之作及标志性作品,表现了对现代性的渴望与期盼,而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时间的异质性(与旧的、传统的时代相比)与快速高效性:“现代性是一种关于时间的文化,十九、二十世纪的欧洲哲学是这种时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①,“一切事物都泛出不可思议的时间色彩”②。这种观念在作品中得到了突出表达。

小说反映了国人现代化的急切,而现代化在作品中着重体现为时间的焦虑。作品开头便说:“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上。”“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这是对时间权威(权力)的最经典也是最有力量的诠释。

作品以时间为线索,反映了浪费时间和珍惜时间的较量与斗争,这是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候。时间兆示一个“隐喻”。在当今社会,历史呈加速发展的趋势。社会的发展加速效应表现为时间观念的演变,即人们的时间观念由循环时间观到直线时间观,具有精确的时间观念已经成为城市现代化方式的一个特征。时间的重要性已经使它取得了统领社会规范的最高标准:惜时就是效益,准时成为美德。

为了突出改革者的功绩,作品强化他们的时间意识。在他们看来,时间就是速度,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现代化。“文革”浪费时间太多了,“当下”百废待兴,必须只争朝夕,节约时间、提高效率成了工作中当务之急。同时,速度和效率既是现代性的实现途径,又是现代性的主要参照。要走向现代化,必须追求速度和效益,时间的焦虑也就是现代化的焦虑。

作品反映了虽然粉碎了“四人帮”,但大家的时间观念还没有改变过来:办事拖沓,不讲效率,效益极差。“‘四人帮’倒台两年多了,1978年快过去了,电机厂也已经两年多没完成生产任务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快要被它拖垮了。必须彻底解决,派硬手去。”改革者面临的是一个老牛拉破车的局面。乔光朴所去之企业人浮于事,消极怠工,效益为负值。一个操作失误了“六年竟没有人发现”,可见“管理到了什么水平,一粗二松三马虎”。

时间的浪费不仅使工作、事业迟钝,而且也使个人的生命白白耗费。童贞才四十多岁,头上已有了白发;过去她的一双亮眼燃烧着大胆而热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长久地盯着心仪的男人,现在她的眼神是温润的、绵软的,里面透出来的愁苦多于快乐。这个在业务上很有才气的女工程师,她本来可以成为国家稀缺的机电设备专家,现在从她身上再也看不见那个充满理想、朝气蓬勃的小姑娘的影子了。乔光朴从童贞的眼睛里看出她衰老的不只是外表,还有她那棵正在未老先衰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流行的“精神萎缩症”和“政治衰老症”。

而与中国这种拖沓松懈相对照的是德国小伙子台尔。这个小伙子虽只有二十三岁,第一次到东方来。他临来时向公司讲七到十天解决问题,现在还不到三天就处理完了,只等试车了。让人不得不感叹:“二十三岁就派到国外独当一面。”现代化的主要参照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台尔与中国工人杜兵共在,时间效益形成鲜明的对比。

既然时间浪费的过多,改革者乔光朴就要扭转这种局面,首先要改变现状,快刀斩乱麻。不但要抓紧时间,还要把浪费的时间追回来。他首先把9000多名职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通过考核评议,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在业务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编余人员。留下的都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兵是精兵,将是强将。这样,整顿一个车间就上来一个车间,电机厂劳动生产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众中那种懒洋洋、好坏不分的松松垮垮劲儿,一下子变成了有对比、有竞争的热烈紧张气氛。

乔光朴“恰好生活在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候”,他坚信“历史有它的阶段,人活一辈子也有他的阶段,在人生一些重大关头,要敢于充分大胆地正视自己的心愿”。他根据自己对现代化的理解,在领导企业生产时时刻关注时间与效率,使企业健康、快速发展。他相信搞现代化似乎少不了火箭似的速度。他与时间赛跑,确实取得了很大成效。

为了突出时间的作用,作家把乔光朴的性格与长相描写得也充满时间感。这是一张有着铁矿石般颜色和猎人般粗犷特征的脸: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饿虎般深藏的双睛;颧骨略高的双颊,肌厚肉重的阔脸;这一切简直就是力量的化身。让人感叹:“没见过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雄心勃勃。”但“雄心是不取决于年岁的,正像青春不一定就属于黑发人,也不见得会随着白发而消失”。他甚至结婚也是雷厉风行,不容对方犹豫和思考:“我干吗要装假。童贞,我们结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样?”他坚强、自信、果敢、敏捷。充满速度和效率!

《乔厂长上任记》“所写的‘1978年6月’的事情,恰是中国在历经十年浩劫后经济百废待兴、政治上拨乱反正的时刻。此时,全国上下都有了一种‘四个现代化’的意识。横向的比较使人们发现,我们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奋斗,‘赶超英美’不仅仍然停留在空洞的口号上,甚至比人家落得更远,连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也远远地把我们甩在身后。这种强大的反差,给人们带来了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紧迫感,但也带来了盲目躁动、急于求成的情绪。”这是20世纪80年代《乔厂长上任记》(改革文学)诞生时的政治、经济乃至民间文化背景,作品参与了全民现代化的想象与构建,表达了民族的渴望与憧憬。虽然承诺与兑现、理想与现实有一定差距,但改革及改革文学毕竟为国家、民族、平民带来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是常识也是“良知”。无论是“重返八十年代”或是对“改革”及“改革文学”的反思,都应从这个“常识”与“良知”出发,否则那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二、时间的宰治性

《乔厂长上任记》围绕时间和效率构思,强化改革者与保守者之间时间观念与做事方式的差异。不过,作品在强化时间来加快现代化进程时,却又忽略或注意不到时间的权力异化。在顾盼现代化之际,反而认识不到人的全面解放是现代化的重要参数或终极指标。时间成全了人,也提升了现代化的进程,但同时又奴役了人,损毁了现代化的质量。

改革者走在时间的前列,领风气之先,利用时间条理化改革工作,明确目标,细化进程,提高效率,但在驾驭时间的同时也在驾驭着别人,在树立时间的权威时也在树立自己的至上地位。时间是权力者的法杖,同时又常常成为底层的魔咒。时间塑造了乔光朴改革家的形象,又在腐蚀着他的人格、培植着他的霸气和他人的奴性。改革者借时间而畅达,时间依改革者而逞威。“抓住时间”与“惜时如金”最后常常转化为对“时间”的遵从。时间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而这种权威是改革者也即当权者树立的,因而,时间的专制与改革者的强权形成同谋。

时间即权力,时间掌控在权力者手中。时间的起始、时间的长度、时间的节奏与秩序全由当权者控制。当过分强调时间性(时间的计划、节奏、效率等)时,也往往把工人的时间、工人的能量挤压干净了。乔光朴的大比武等改革举措在当时看来是果断、雷厉风行,大胆冲破阻力与束缚,敢想敢干,效果极佳,但现在看来,是一种专制和程序的不合法。敢想容易成为蛮干,果断常常形成独裁,不受束缚常常不合规矩,眼前的效益常常潜藏着未来的危机……经济效益常以社会隐患为代价!他们对工人、对下属说一不二,甚至对自己的情人也独断专行。双方不是独立、平等的主体,正同时间的“强迫性”一样。

时间的权力不仅体现在当权者的行为中,也体现在西方的霸权中。以时钟时间为标准,这是西化的标志。“透过时间度量的技术和商业价值对时间的同化,我们看到,西方时间控制了全世界……西方技术的霸权表现在其生产方法的扩展,以及在全球范围内,它的时间结构的建立。但不只是时间尺度的统一,也有时间价值的统一,时间价值简化为工作时间的商业价值。”时间的指针化、时间的量化,恰恰脱离中国传统的时间观。在中国人看来,时间是富有感情的,而不是冰冷的数字。在中国的传统中,时间一直是人们尤其是文人们感慨咏叹的对象。虽然感伤,但是充满诗情画意,温暖着时间长河中的过客,而不是西方现代的机械的矢量的钟表数字:时针的转动、数字的变迁决定着人的活动。这也正好印证了改革开放初我们盲目学习西方的历史现实:“1987年7月6日到9月9日,国务院召开务虚会,强调要善于利用国外资金,大量引用国外先进技术设备。在这样的背景下,1978年就签订了22个大型引进项目,共78亿美元,大大超过了我国当时的支付与配套能力。由于这次‘跃进’以大量引进国外的技术设备和借外债为特征,因此被称为‘洋跃进’。”③

在改革开放初,在百废待兴之际,我们必须珍惜时间,提高速度,增加效益。通过这些改革者及时、高效的行为,确实获得了成绩:一些长期扯皮的问题得以解决,经济效益得到提高,百姓得到实惠。追赶时间的脚步所带来的经济效益是十分明显的,历史证明这些人的行为有极大的历史意义。但是,由于作家自身的历史经验与认识问题的视野局限,他们对问题的看法有片面、缺乏辩证之处,如改革万能、承包万能、快速即好等。这些问题在以后的历史进程及文学创作中也得到了反思与改进。单从观念层次来看,改革小说的时间意识也呈现出较为复杂的价值形态。

现代化似乎将人类抛入一种新的野蛮之中,不过这种野蛮并不是直接的暴力,而是时间的暴力。时间的权力不仅体现在单向直线向前性,即人总要跟随着浩荡的时间之流,拼命地追赶时间的脚步,同时也表现在随着时间之流淌而对过去充满怀旧感,这种对时间流逝之挽悼也正是时间权力的在场。时间权力无处不在,人无法挣脱。“无时之态”,是人类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没有了时间,人也就不存在了。《乔厂长上任记》既表现了对时间的遵从,而对其的阐释、接受史何尝不是时间权力的“作祟”④?人们对经典的不停言说,恰恰是以淡淡的忧伤回望往昔岁月,连缀起片片记忆,勾织出一个心目中的精神家园。虽然以《乔厂长上任记》为代表的改革文学被人说是“失败”⑤了,但这类作品在不停的言说中却重塑起了自己的权威,随同时间一起慢慢地流淌着。时间之流中的存在连同时间一起流向前方,似乎在当下消逝了,但它们却以另一种形式重新现身。这也正是时间的力量之所在!

① 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5.

② 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

③ 徐庆全.《乔厂长上任记》风波——从两封未刊信说起[N].南方周末,2007-05-16.

④ 西尔维凿娅·阿加辛基.时间的摆渡者[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4.

⑤ 张伟栋.“改革文学”的“认识性的装置”与“起源”问题——重评《乔厂长上任记》兼及与新时期文学的关系[J].当代作家评论,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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