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
——汪曾祺小说《毋忘我》分析
2010-08-15朱美禄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贵阳550004
□朱美禄(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 贵阳550004)
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
——汪曾祺小说《毋忘我》分析
□朱美禄(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 贵阳550004)
汪曾祺 叙述空白 春秋笔法
汪曾祺小说《毋忘我》在叙述中留下了大片空白,短小的篇幅中蕴含了丰厚的内涵。对主人公徐立虽然着墨不多,但是仍可见其性格的一个侧面,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
小说由文字编码而成,拥有文字数量和篇幅规模之类的物理属性。从本质上说,小说又是一种精神产品,自然还涉及到形而上的内涵和意蕴。小说的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并不是成正比的,物理空间的臃肿,并不意味着精神空间的阔大,有时候物理空间毫无道理的“满”与“全”,只会对精神空间造成挤压和伤害。所以物理长度并不是检验小说价值的唯一标准,而精神长度和意蕴空间对于小说而言才是更重要的尺度。
汪曾祺一生名气很大,小说数量亦不少,但多为短篇。他曾经说过:“我只写短篇小说,因为我只会写短篇小说。或者说,我只熟悉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思维方式。”(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页)他最长的小说《大淖记事》大约17000字;最短的小说大概要算《毋忘我》了,不足千字。这篇小说虽然很短,但是思想内涵却很丰厚,堪称短小精悍。
小说《毋忘我》讲述了一个因再婚导致情感变迁的故事。主人公徐立在前任妻子吕曼死后,再娶了林茜,续弦的徐立把以前的感情经历在自己的生活和记忆中抹去了。这样的故事情节,假如敷展成洋洋洒洒的中长篇,也就无足称道,但是汪曾祺却以不满千字的短篇完成了,确非大手笔不能为。
汪曾祺堪称大手笔,就是因为在极为有限的物理篇幅中,包含了丰富的精神内涵,寄意遥深,足以“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刘勰《文心雕龙·隐秀》)。汪曾祺说过:“小说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是思想”,这种思想,不等于政治性正确和紧跟潮流,而“是作家自己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独特的思索和独特的感悟”(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小说《毋忘我》厚重的思想内涵,主要体现在对世情独特的思考上。
“徐立和吕曼真是一对玉人。徐立长得有点像维吾尔人,黑而长的眉毛,头发有一点卷。吕曼真像一颗香白杏。他们穿戴得很讲究,随时好像要到照相馆去照相。”两人感情很好,卿卿我我,形影不离,每天早晨上班,他们也是骑车并肩而行,“两辆车好像是一辆”。这个细节胜过千言万语,充分暗示了两人的相爱和亲密,具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意味。
“居民楼的家属老太太背后叫他们是‘天仙配’。这种赞美徐立和吕曼也知道,觉得有点俗,不过也还很喜欢。”“天仙配”本是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故事,在这里具有原型功能和丰富涵义,既凸显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更在不经意间暗示了他们终会有“天上人间”的时候。
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既美好,又充满悲凉的意味。在干宝《搜神记》中,董永“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要求永妻“织缣百匹”便算抵偿当初的借贷,“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在民间传说中,织女为董永卖身葬父的至孝行为所感动,私自下凡与董永结成夫妇,但百日之后终为天帝所察觉,被逼返回天庭,夫妻在槐树下洒泪分别。不管是哪种版本,都显示了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是美好而短暂的,且因美好而短暂生出诸多悲凉的况味。
果不其然,徐立和吕曼“天仙配”之说,虽意在赞美,却一语成谶。不久“吕曼死了,死于肺癌”。吕曼虽已殁,而徐立余情尚在。所以“徐立花了很高的价钱买了一个极其精致的骨灰盒,把吕曼骨灰捧回来。他把骨灰盒放在写字台上”。徐立的所作所为,不仅为了睹物思人,更暗示了吕曼在他情感中仍然占据着重要位置。
伊人已逝,鲜花的祭奠自然少不了。“骨灰盒旁边是一个白瓷的小花瓶。花瓶里经常插一枝鲜花。马蹄莲、康乃馨、月季……有时他到野地里采来一丛蓝色的小花。有人问:‘这是什么花?’”
“Forget-me-not”
尽管阴阳暌隔,黄泉陌路,但是马蹄莲、康乃馨、月季以及蓝色的毋忘我,四时祭奠鲜花不断,正折射了吕曼让徐立难以忘怀,而徐立对吕曼思念尚未断绝。
徐立对吕曼的这种感情,很容易让人想起白灵斯对鸠绿媚的感情。波斯公主鸠绿媚死后,其恋人白灵斯盗走了她的骷髅,白天对着骷髅默坐,夜晚将它置于枕边,这样枯寂而甜蜜地度过了他人世的光阴。但是世间坚如磐石的感情不多,见异思迁的情况却不少,所以《红楼梦》的“好了歌”中说道:“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徐立不是白灵斯,吕曼也无缘成为鸠绿媚。况且,“要医治失去一个美丽女子的创伤,最好的药物就是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女子”(瓦西列夫《情爱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290页)。果不其然,“过了半年,徐立又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名叫林茜,林茜长得也很好看,像一颗水蜜桃。林茜常上徐立家里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走得越来越晚。”
他们要结婚了,少不得要置办一些东西。在置办东西的过程中,他们尽可能地消除和清理吕曼留下的物质痕迹,进行了最大限度的革故鼎新。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换了,甚至连窗帘也不例外,因为“林茜不喜欢原来窗帘的颜色”。更有意味的是,林茜买了一个唐三彩骆驼,因无处置放,“林茜几次斜着眼睛看那骨灰盒”,“第二天,骨灰盒挪开了。原来的地方放了唐三彩骆驼。骨灰盒放到哪里呢?徐立想了想,放到了阳台的一角。”
“原来的地方”是指写字台上。“写字台”是一种中心的隐喻,而“阳台的一角”则是边缘的象征。林茜的唐三彩骆驼居于写字台之上,意味着林茜已经占据了徐立情感的中心;吕曼的骨灰盒挪到阳台的一角,则意味着吕曼在徐立心中已经黯然处于边缘的地位。
更甚的是:
过了半年,徐立搬家了。
什么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吕曼的骨灰盒。
他忘了。
处于边缘地位,就会落入被遗忘的尴尬境地。他们“什么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吕曼的骨灰盒”,这种疏忽可能是无意的,但更可能是有意的。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其实是可以统一起来的,都能充分说明徐立对吕曼已经彻底“相忘于江湖”了。
徐志摩在《偶然》一诗中说过:“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似乎是对遗忘的一种肯定和鼓励,而在小说《毋忘我》中,最后徐立“有意味的遗忘”,则是对早先夫妻恩爱的一种解构。小说冠以“毋忘我”的题目,就具有深刻的反讽意味。
这篇小说运用“春秋笔法”,“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1页),达到了“婉而多讽”的艺术效果。这并不是说徐立必须为吕曼守节,放弃对人生幸福的追求,而是他对吕曼彻底“遗忘”的冷处理,有失厚道,且和当初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反差,“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小说本是世情书,是对世道人心的揭示和反映,汪曾祺晚年承中国古典笔记小说的余泽,进行了很多尝试和努力,这篇小说仅是其一端。笔记小说文字简短,多记述人物的思想言行,其目的在于补正史之不足,以世道人心为念,美教化,厚人伦。这篇小说正是如此,从汪曾祺反讽的价值取向中,我们不难看出他的良苦用心。
《S/Z》是罗兰·巴特对巴尔扎克《萨拉辛》细读的产物,《萨拉辛》原是一篇大约30个页码的中短篇小说,而《S/Z》却有洋洋洒洒200多个页码,但是这部书却成为了罗兰·巴特的代表作之一。小说《毋忘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达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所以篇幅很短小。我对小说的分析比小说本身要长,并非要向罗兰·巴特学样,而是因为小说物理篇幅虽短,却留下了很大的阐释空间,有着太多的空白和未定点,“那些没有写下来的仍然是存在的,存在于每一句的‘上下左右’”(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页),召唤着参与和填充。我的解读,只是回答了文本内在之真现身的呼唤而已,望不要以过度阐释目之。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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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美禄,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博士后,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