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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李杜优劣”论

2010-08-15高小慧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52

名作欣赏 2010年5期
关键词:李杜杨慎太白

□高小慧(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52)

李白和杜甫是唐代成就最高的两位诗人。他们以不同的艺术风格体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化精神。自唐代以来,人们多在并论二人的同时进行比较,以致很多文论家都卷入了“李杜优劣”的论争之中。明代著名的学者、文学家杨慎也对此一论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反映了明代中期的文学风气和杨慎自己的文学主张,并且给予后世学人以方法论和切入点的启示。

杨慎从骨子里对二人是极为钦佩的,因而一般都是李杜并举,认为二人是比肩而行的:“柳花之香,非太白不能道;竹之香,非子美不能道也”①,又谓:“执鞭从李杜,倾盖许班扬”(《集》卷二十一《雨夕梦安公石张习之觉而有述因寄》),明确表示自己景仰、追随李杜的诗学取向。在分别论述的时候,杨慎对二人也是极为推许的。他对李白是颇为折服的,其《李诗选题辞》谓李白“泣鬼神而冠古今”②,称赞李白化用古乐府“意益显,妙益见”(《诗话》卷二《太白用古乐府》)、“李太白曜风雅之绝麟”③,认为李白是最后一位能发扬《诗经》优良传统之诗人。同时,杨慎对杜甫也极为钦佩,评价杜甫诗论之精妙(《诗话》卷五《杜少陵论诗》),服膺子美的鉴赏眼光(《诗话》卷九《庾信诗》),又谓杜诗“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的诗句“得夺胎之妙”(《诗话》卷五《杜诗夺胎之妙》),连连夸道杜甫《赠花卿》一诗“意在言外,最得诗人之旨”(《诗话》卷十三《锦城丝管》),甚至连杜甫的祖父杜审言都连带褒奖(《诗话》卷五《杜审言诗》)。所有这些,都可以作为杨慎尊杜甫为“圣于诗者”的注脚(《诗话》卷十一《评李杜》)。

所以就有学人认为杨慎受到前代李杜不辨优劣观点的影响,进而论定:

杨用修则抑扬参半,亦非深知少陵者。④

通观所论,升庵之于李杜,总体而言,殆无轩轾。……人或谓其“扬李抑杜”,未必然也。⑤

于并论李杜诗时,无论征引旧说或申以己意,则皆有异同而无轩轾。⑥

但是我们却能找到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杨慎是更为推崇李白的。

《诗话》卷四《巫峡江陵》云:

杜子美诗:“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李太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扁舟已过万重山。”虽同用盛弘之语,而优劣自别。今人谓李杜不可以优劣论,此语亦太愦愦。白帝至江陵,春水盛时行舟,朝发夕至,云飞鸟逝,不是过也。太白述之为韵语,惊风雨而泣鬼神矣。

《诗话》卷十一《评李杜》云:

杨诚斋云:“李太白之诗,列子之御风也;杜少陵之诗,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也。无待者,神于诗者与?有待而未尝有待者,圣于诗者与?宋则东坡似太白,山谷似少陵。”徐仲车云:“太白之诗,神鹰瞥汉;少陵之诗,骏马绝尘。”二公之评,意同而语亦相近。余谓太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比之文,太白则《史记》,少陵则《汉书》也。

综上所引,杨慎首先认为李杜优劣自别,杨慎对李白顶礼膜拜,并且以《汉书》和《史记》来比拟二人之成就。《史记》不单单是继承“古今文章之最”⑦和“天下之至文”⑧的《春秋》,而且大量地旁征博引此前所有优秀的文化遗产,汇集秦汉一切优秀成果和经验,是“独冠诸史”的史传散文的典范之作和集大成式的著作。对于《汉书》,杨慎则不客气地指出它的纰缪:“班史《古今人表》予反复论之,其谬有四:一曰识见之谬,二曰荒略之谬,三曰名义之谬,四曰妄作之谬。”(《集》卷五《古今人表论》)观此,杨慎扬李抑杜的倾向显而易见。

杨慎倾心于李白,誉李白为“古今诗圣”(《集》卷三《周受庵诗选序》),说李白“笔力似乌获扛龙文之鼎,其精明似光弼领子仪之军矣”⑨。杨慎对于李白身世和籍贯的考证,是唐宋以来最为详尽的。出于对李白的膜拜,杨慎的很多诗歌不仅题材内容相同,而且意境句式亦颇多相似。杨慎认为杜甫虽然有“含蓄蕴藉者”,但是也有“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之“下乘末脚”(《诗话》卷十一《诗史》);虽有早年之“精细”,却也有“晚年横逸不可当”(《诗话》卷十三《学选诗》);虽然号为大家,却偏偏不善于绝句的创作(《集》卷二《唐绝增奇序》);某些诗句“意求工而语反拙”,某些七言律“玉瑕锦类,不可效尤”(《诗话》卷三《玉瑕锦类》)。非但如此,杨慎连杜甫的学习膜拜者也一同抨击:“近有士人熟读杜诗,余闻之曰:‘此人计必不佳,所记是棋势残着,元无金鹏变起手局也。’”(《诗话》卷十四《半亭杜诗》)杨慎虽然在晚年孤苦伶仃客游异乡的时候,颇能能体会到杜甫的忧患意识和漂泊的感受,也曾仿杜甫《秋兴》而写被后人誉为“杜甫夔州以后诗”的《春兴》八首⑩,但是他总体上还是对李白有偏爱,为李左袒的。

杨慎对李白的偏爱,如果用“杨用修好誉其乡人,屡尊李白”⑪来论定,未免显得武断、空泛而缺少说服力。杨慎对李白的美誉,究其原因,大概有五:

其一,相似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使得杨慎能够与李白产生共鸣。

《集》卷四十九《李白墓志》对李白的狂放不羁和胸怀洒落表达了深深的赞许,对命运多舛的同乡人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在某一点上来说,杨慎的身世经历和李白差不多。他们一个是“快活人”(江盈科《雪涛诗评》),一个是“超悟人”(顾起纶《国雅品》)。杨慎“绾两角髻,著单纱半臂,背负琵琶,共二三骚人,携尊酒,席地坐西长安街上,歌所制小词,撮拨到晓”⑫以及“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伎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的风流潇洒(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相较李白游乐诗酒、携妓遨游而言,毫不逊色。《诗话》卷十一《评李杜》云:“余谓太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在杨慎看来,二人诗风的不同,首先取决于创作主体的不同:李白思想儒、道、释、侠杂糅一体,其诗歌自然有大量的求仙访道之语;杜甫则是终身奉儒守官,抒发的多是失意文人的哀号怒号。在政治热情被打击之后,杨慎更能够与李白产生广泛的共鸣。

其二,比之“横逸不可当”、“直陈时事”的杜诗,李白的诗歌更能符合杨慎含蓄蕴藉和诗以道性情的诗歌美学。⑬

李白七绝《巴陵赠贾舍人》感情凄婉深微,讽刺意味委婉而深长,杨慎赞之曰:“太白此诗解其怨嗟也,得温柔敦厚之旨矣。”(《诗话》卷一《巴陵赠贾至舍人》)杜甫虽然有早年之“精细”、“含蓄蕴藉者”,但晚年极为注重诗歌的纪实性,更多的是“横逸不可当”、“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之“下乘末脚”(《诗话》卷十一《诗史》),所以不免令杨慎费解而批判为“杜似太露”(《诗话》卷八《韦应物萤火诗》)、“古意亦少衰矣”“、诗之衰飒,实自杜始”,并主张“永言缘情,效杜陵以上四始”。

其三,从创作的过程来看,比之杜甫的苦吟,李白敏捷的才思更能让才气横溢的杨慎折服。

李白的创作是“援笔三叫,文不加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斗诗百篇”,是创作灵感的激发和诗人天才秉性的自然流露。而杜甫的创作却是“新诗改罢自长吟”、“意匠惨澹经营中”,力求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地步。杨慎极为反对“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吟式创作手法(《诗话》卷十一《晚唐两诗派》),推崇“矢口成文,吐辞为经”、出于自然、不假造作、如造化之成物的“化工”之作(《诗话》卷五《宋人论诗》)。杨慎认为李白的诗歌是作者感情的自然流露,是不假雕琢、脱口成章而呈现出自然之风致的佳作。杜甫诗歌的拘乎对偶、汩于典故和李白的出神入化相比而言,不啻千里。

其四,比起杜甫的偏枯,杨慎更欣赏李白流畅的诗风。

《诗话》卷三《羊肠熊耳》云“:庾开府诗:‘羊肠连九坡,熊耳对双峰。’鲍照诗‘:二崤虎口,九折羊肠。’可谓工矣。比之杜工部‘高凤聚萤,骥子莺歌’之句,则杜觉偏枯矣。”偏枯就是人们常说的半身不遂,中医称为中风或卒中。偏枯一词用在文学批评上是指作品缺乏一种流畅和谐的整体风格。杨慎对生涩的诗歌是极为反感的(《诗话》卷三《四言诗自然句》),他认为杜甫的诗歌只求语言的工整和对偶,并没有融化为内在一体的气和神,所以读者便感觉不到作品的流畅。《诗话》卷九《陪族叔侍郎晔及贾舍人至游洞庭》评李白曰:“‘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此诗之妙不待赞,前句云‘不见’,后句‘不知’,读之不觉其复。此二‘不’字,决不可易。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诗,取其流畅,不似后人之拘拘耳。”杨慎认为李白的诗歌之所以得以广泛的流传,就是因为其流畅平和的诗风。

其五,杨慎“扬李抑杜”的倾向还与其宗尚六朝的诗学主张有着直接的关系。

《诗话》卷十三《学选诗》云“:李太白终始学《选》诗。杜子美好者亦多是效《选》诗,后渐放手。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逸不可当。”⑭杨慎认为李白的古体以及绝句始终学习《选》诗,深得汉魏古诗以及南朝民歌之精髓,诗歌呈现出“丰艳”、“质任自然”、“含蓄”等风格,而这些是符合杨慎的诗歌美学思想的;而杜甫早年的诗歌基本上学得《选》诗之神髓,无论在锤字炼句方面,还是在意象的捕捉、细节的描写方面,都有体物察情、精细入微的过人之处。但是他晚年转益多师,诗歌内容也多议论与叙述,多直抒胸臆和讽刺批判,最后被冠之以“史”,偏离了诗歌应有的缘情绮靡的主旨以及含蓄蕴藉的风格,所以杨慎贬为“横逸不可当”之变体。

其六,杨慎受到同时代的扬李抑杜风气的影响。

首先看看扬李之思潮。明初至明代中期,虽有李杜并举的个案,但多数学人对二人还是有所轩轾的。明初高启诗风学习李白,明初方孝孺也说“:我言李白古无双”(《吊李白》),邓雅称李白之为“诗祖”⑮,顶礼膜拜。明中期的高所编的《唐诗品汇》中,把李白摆在唐诗“正宗”的位置上,而将杜甫只置于“大家”的地位,显示出鲜明的扬李倾向。力主复古、诗必盛唐的前后七子,也都推崇李白。谢榛《四溟诗话》卷二谓“:子美五言绝句皆平韵,律体景多而情少,太白五言绝句平韵,律体兼仄韵,古体景少而情多。”吴中祝允明尊李白为冠,而力斥杜甫,谓为“外道”⑯。特立独行的李贽认为李白是“天上星,地上英”(《焚书》卷五《李白诗题辞》),表达了和杨慎一样的对李白的仰慕和膜拜。

再看看同时的抑杜思潮。李东阳曾说杜甫的诗歌包罗万象,可为一代诗歌的代表,足以传后世。李梦阳也极为推崇杜甫,奉之为圭臬。在二人的领袖精神的感召下,出现了一股“习杜”风潮⑰。但因宗杜而造成拟杜之嫌,也为学人所诟病。这也正是杨慎《诗话》卷七所谓“正变云扰而剽袭雷同,比兴渐微而风骚稍远”。就是何景明自己,晚年也有所悔悟。他的《明月篇序》说“:乃知子美辞固沉著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他对杜诗中缺乏情感的缺陷提出的批评在当时并非孤论,前七子之一的王廷相也有类似的表述,其《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也指出杜诗多铺叙记事而少抒情的缺憾“:若夫子美《北征》之篇……漫敷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帖,情出附辏,此则诗人之变体,骚坛之旁轨也。浅学曲士,志乏尚友,性寡神识,心惊目骇,遂区畛不能辨矣。”处在此种语境中的杨慎,自然会受到此一思潮的影响。

在杨慎之前,如魏颢、任华、元稹、白居易、王安石、苏辙、黄彻、张戒、葛立方、罗大经等人多从文学的外部规律出发来评骘李杜二人。而杨慎则多从创作主体、创作过程、审美风格等方面着手对李杜进行品评,给后人以方法论和切入点的启示。在杨慎之后,明代学人们已经多从文学的内部规律着手来区别对待二人,而不是笼统的定语优劣。如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说“: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王世贞从辨析诗体入手,对李、杜各体诗歌进行层次不同、角度各异的分析,剖析入微,持论公允,深入和完善了杨慎的观点。人们也开始客观公正地看待李白、杜甫二人的成就和缺憾,并指出不同的性格特质和不同的人生阅历决定了李杜二人在创作上的不同风格,如天启、崇祯年间的陆时雍《古诗镜·诗镜总论》云:“放浪诗酒,乃太白本行。忠君忧国之心,子美乃感辄发。其性既殊,所遭复异,奈何以此定诗优劣也?”这些都说明,杨慎对李杜优劣的品评,无论内容还是方法上,都给予后人以方法论和切入点的启示。

① 杨慎:《升庵诗话》卷十四《艳雪》,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本,下简称《诗话》。

② 张含辑杨慎等评,《李杜诗选十一卷》卷首,明刻朱墨套印本。

③ 杨慎:《升庵集》卷二《四川总志序》,四库全书本,下简称《集》。

④ 仇兆鳌:《杜诗详注》“凡例”,中华书局,1979年版。

⑤ 王仲镛:《诗话笺证·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⑥ 王仲镛:《杨慎论李白评述》,《四川师院学报》,1981.1.

⑦ 杨慎:《集》卷五十二《辞尚简要》

⑧ 杨慎:《丹铅续录》卷五《辞达》

⑨ 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二《太白杨叛儿曲》

⑩ 陈文烛:《杨升庵文集序》,王文才《杨慎学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73页。

⑪ 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见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77页。

⑫ 《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二十引《桐下听然》

⑬ 参见高小慧:《杨慎的“诗史”论》,《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1.

⑭ 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论文》下云:“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逸不可当。”

⑮ 邓雅:《玉笥集》卷九《太白墓》

⑯ 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0页。

⑰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云:“国朝习杜者凡数家……”陈束:《苏门集序》:“及乎弘治,学士辈出……一变而为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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