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春秋时期赋诗断章中的拟古精神
2010-08-15毛振华浙江教育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杭州310012
□毛振华(浙江教育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 杭州 310012)
一
《汉书·艺文志》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①春秋时期,诸侯、卿大夫在频繁的盟会、聘享中每每赋诗以言其志。先秦典籍中有关赋诗记载的只有《左传》和《国语》,《左传》共记赋诗六十八篇次,而《国语》只有六篇次。赋诗断章是赋诗言志和断章取义的简称,《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曰:“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恶识宗?”②杜预注曰:“譬如赋诗者,取其一章而已。”③杨伯峻注曰:“赋诗断章,譬喻语。春秋外交常以赋诗表意,赋者与听者各取所求,不顾本义,断章取义也。”④赋,《说文解字》说:“赋,敛也。从贝武声。”⑤从“赋”的本义贡赋来看,古时贡赋必陈之于庭,引申之“赋”与“铺”之意相通。《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⑥“赋”字是指口头上的“陈述”或“铺叙”。《春秋左氏传》郑玄注曰:“赋者或造篇,或诵古。”⑦文献中尤以诵古为最多,造篇可能是在未能找到合适诗篇情况下的一种创作。所谓的“章”是指诗歌或乐曲的段落,诗舞乐是融为一体的,乐的一曲往往是诗的一章,断章也即是断取古人已有之《诗》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但在具体场合中赋诗者可根据实际需要赋全篇之诗或赋《诗》中的某个章节。“断章”实际又包含于“赋诗”之中,所以学者们经常将“赋诗”和“断章”联系起来。赋诗断章已成为当时运用《诗》的一种惯例,并以此来概括《左传》和《国语》中的全部赋诗活动。在赋诗活动中,《诗》成了一套隐语或特殊性的外交语言,大多数情况下彼此都能心照不宣,“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皮锡瑞说:“赋诗明志,不自陈说,但取讽喻,此为春秋最文明之事。”⑧赋诗习俗成为人们引以为雅的礼文风尚。
春秋文化中浸润着强烈的崇古意识,赋诗与时人崇古的心理倾向不无关系。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⑨在文化上学习和效法古贤是春秋时人的选择,他们认为“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⑩,因此“祖述尧舜,宪章文武”⑪,努力学习先人文化。从时人讽诵旧章的意义上说,赋诗承载着强烈的崇古与复古倾向。有论者认为拟古发轫于汉代,但我们从春秋赋诗的实例中可以窥见赋诗者的拟古心态,而且赋诗这样的用诗方法对后世拟古诗的创作有着重要影响。劳孝舆《春秋诗话》曰:“作者不名,述者不作,何欤?盖当时只有诗,无诗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作;彼人之诗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无定诗,诗无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⑫明何良俊所说:“《左传》用诗,苟于义有合,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申触类者也。”⑬赋诗断章是“借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⑭。这种将无名之作援为己作的做法就是“不作而作”的一种重要体现,也即是古诗为今人所用,借古人之言申述个人之志,是对已有之《诗》的改造和化用,也即是对古诗的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摹拟和再创造。傅道彬先生在论及垂陇之会赋诗和郑六卿饯韩宣子赋诗时说:“垂陇之会的赋诗犹如皇都陆离,错然杂陈;郑六卿饯韩宣子赋诗,不仅也是五光十色,而且更带有独特的地方风味,总之是纵横采撷,他们都达到皆成文章的水平。”⑮以上两次赋诗都是具有群体性意味的赋诗活动,“这与后世文人诗酒酬唱,从根本上说实在没有什么两样”⑯。
二
从后世的拟古创作来看,拟古是以因袭和摹仿前人的作品为主要特征,拟古是创作的准备阶段,也是诗歌走向文人化的必经阶段。郭绍虞先生说“:实则昔人拟古,乃古人用功之法,是入门途径,而非最后归宿。”⑰摹拟就是对前人的体裁、风格和艺术手法等的学习过程,在摹拟的过程中达到对其作品了然于心的目的,不是把摹拟作为最后的归宿,而是从其作品中突破出来,达到一种创新的境界。拟古的第一阶段是学习阶段,也就是学识积累的阶段。邓仕先生认为“:大抵摹拟盛行,必然在文学传统已经形成,或文人对传统有深刻认识的世代,因为有了前人丰富可观的遗产,才有摹仿的对象。”⑱第二阶段是要有摹拟阶段的实践,是借鉴、学习,用心揣摩、模仿前人作品的阶段,一般表现为规模古制、亦步亦趋,其作品也只是简单重复前人,没有什么特色。第三阶段是摹拟基础上的创新阶段。《文心雕龙·定势篇》曰:“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⑲这个阶段要入乎其中,出乎其外,要有所超越、突破和发展。综观春秋赋诗,赋诗者无不具有深厚的《诗》学修养,他们侃侃而谈讽诵旧章,以《诗》来实现其“微言相感”的社会功效。总体上来说,赋诗断章完成了拟古创作的前两个准备阶段,而且前两个准备阶段是极其成熟和完善的。
《诗》是春秋时期各国文化教育的重要内容。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⑳,“《诗》《书》执礼,皆雅言也”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㉒,又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㉓孔子对《诗》的重要性以及《诗》的各种功能都说得十分透彻,他认为应把《诗》用到语言中去,用《诗》去实施典礼、讽谏和赋诗等,孔子还要求学习者用《诗》去实现“使于四方”㉔等政治和外交目的。《国语·楚语上》曰:“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㉕《礼记·王制》中记鲁国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㉖这些都充分说明各国在《诗》等的教育上有深厚的基础。曾勤良先生认为:“《左传》之所以称引,足证古代贵族社会,其诗乐教化之深意,即诗书礼乐教化之为用也。”㉗总之,春秋时期的赋诗者普遍浸润《诗》学风尚,其《诗》学修养已经达到熟能生巧的地步了。
有了深厚的《诗》学修养就为初步摹习属文奠定了基础。朱熹曰:“向来初见拟古诗,将谓只是学古人之诗。原来却是如古人说:‘灼灼园中花’,自家也做一句如此‘迟迟涧畔松’,自家也做一句如此‘磊磊涧中石’……意思语脉,皆要似他底,只换却字。”㉘许学夷《诗源辩体》曰:“拟古如摹贴临画,正欲笔笔相类……盖本以为入门之阶,初未可为专业也。”㉚王瑶先生进一步阐释,认为拟古“本是一种主要的学习属文的方法,正如我们现在的临帖学书一样。前人的诗文是标准的范文,要用心地从里面揣摩,模仿,以求得其神似”㉚。在赋诗活动中,赋诗者可以根据具体的情景选择符合自己意旨的诗篇进行吟诵,“在整个用《诗》过程中诗人是被忘记的,诗的感情和意志是屈服于用诗者的理念和意志的”㉛。这时的赋诗和西周时期的“歌诗”那样呆板、固定的形式相比有很大的灵活性和多变性。刘丽文先生说:“赋诗言志用的是诗的象征意义,即把诗置于特定思维场下,一些与诗句本身无关的外在因素都参与了新义的创造,用创造后的新义作为交流的手段,常常是意在言外的。”㉜在吟诵的过程中,赋诗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对诗篇进行能动的改造、化用和发挥。如《左传·成公九年》:
夏,季文子如宋致女,复命,公享之。赋《韩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犹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赋《绿衣》之卒章而入。
季文子奉鲁成公之命到宋国慰问伯姬,回国复命时,成公设享礼招待他,季文子赋了《韩奕》的第五章,取其“蹶父孔武,靡国不到,为韩相攸,莫如韩乐”形容鲁成公的英勇睿智和伯姬婚后安乐幸福的生活。穆姜赋《绿衣》之卒章应对,取其“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之意,对季文子表示感谢。劳孝舆《春秋诗话》对此评价甚高,他认为:“《韩奕》取其事之切,《绿衣》略其事而取其意,同时共赋而各不同,古人如此,可为诗法。”㉝他们的赋诗都是断取原有《诗》篇,在特定环境下表达出新意的。
春秋赋诗中最具特色的一次是双方的应对全部以《诗》为媒介的。《左传·文公十三年》:
公如晋朝,且寻盟。卫侯会公于沓,请平于晋。公还,郑伯会公于,亦请平于晋。公皆成之。郑伯与公宴于,子家赋《鸿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赋《四月》,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采薇》之四章。郑伯拜。公答拜。
郑人和鲁人在这次赋诗活动中表面上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四诗拉称引,各各不言而喻”㉞,实际上在彼此的赋诗应对过程中,暗中交锋了两个回合。郑国背晋后又想归附晋国,希望鲁文公代为求情。郑大夫子家赋《鸿雁》,取“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用鳏寡自比请求鲁文公再度去晋为其请和。季文子代表鲁文公赋《四月》,取“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表示不想远行劳苦。子家赋《载驰》之四章,取“控于大邦,谁因其极”,表示郑国有难,有求于鲁国帮助。鲁文公不好再搪塞了,季文子随即赋《采薇》之四章以应对,取“岂敢定居,一月三捷”,答应为郑国奔波。在这次外交活动中,各国的所有意愿是通过吟诵《诗》来完成的,而且所引《诗》章表达各自意愿恰当贴切,真挚自然。
从赋诗活动中可以看出,赋诗断章是对诗歌精神或主旨的一种自我理解和阐释,也即是以己意说诗,是在自我思维范围内对诗歌精神的一种再创造,季文子、穆姜、子家等所赋之诗只要稍加转化,就会完成由机械吟诵到自由创作的实质性转变。然而,赋诗是在礼仪规范束缚下的活动“,赋《诗》引《诗》之风与礼治思潮同步而兴,而频繁地会盟燕享,则给了诗礼风流展示的平台”㉟。礼在当时是“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㊱的大事,《左传》中涉及“礼”字达五百多处,在《左传》三十一例的赋诗中直接谈及“礼”的有六处之多,礼仪法典在当时人的行为准则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仪式文化以它固有的行为方式和准则规范和约束着人们的行为“,在礼治思潮下,整个时代的士君子,无不以《诗》礼为立身之本,以求自我实现的机会”㊲。赋诗在一定程度上还要遵从的“歌《诗》必类”㊳和“诗以合意”㊴的用《诗》原则,又进一步束缚了赋诗者的创造力。赋诗断章只不过是在礼乐文明还没有最终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在礼乐文明框架的束缚下的一种自觉的诵古,赋诗者几乎没有创作时所应有的驰骋想象的空间和自由,也无法在《诗》的规范体系下唱出自己的心声。
三
拟古思潮兴起于西汉,西汉以降,文人诗迭出,可供拟作的模本就越来越多,文人每每以“效”“、拟”“、代”、“学”等方式从事创作。《石林诗话》曰“:尝怪两汉间所作骚文,未尝有新语,直是句句规模屈宋,但换字不同耳。至晋宋以后,诗人之词,其弊亦然。”㊷汉代士大夫贾谊等追悯屈原,写出了一系列的以“拟骚”为式的“贤人失志之赋”。当时摹拟枚乘《七发》的亦很多,《文心雕龙·杂文篇》曰“: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㊸《全晋文》四十六傅玄《七谟序》曰“: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李龙、桓鳞、崔琦、刘梁、西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㊹汉末之际,由于“世积乱离,风衰俗怨”㊺的社会现实,世人的拟作多借古题抒发一己之怀,表现出慷慨悲凉的风格特色。魏晋时期是拟古诗创作的高潮,出现了许许多多拟作的名篇,《文选》中专列“杂拟”一类,共收录包括陆机、张载、陶渊明、谢灵运、鲍照、江淹等的拟古诗六十三首之多,如陆机《拟古诗十二首》、张载的《拟四愁诗》、袁淑《效曹子建乐府白马篇一首》、鲍照《学刘公干体一首》《代君子有所思一首》等多是对原有诗篇的简单修改或是说对词汇的机械性置换,是“比古志以明今情”㊻,与原作的抒情结构、抒情指向等基本相同。
总之,春秋赋诗断章在“不学诗,无以言”的时代完成了对古诗摹拟的蒙昧状态。虽然赋诗的衰落没有直接导致拟古思潮的真正觉醒,但赋诗断章中大胆的拟古精神和内在动力已被社会所认可和接受,春秋时期一批批士人学习和摹拟《诗》的精神永远激励着后世的拟古创作,对后世的拟古创作具有深远的影响和重要的启示意义。
①⑥㊵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5页—第1756页,第1755页,第1755页。
②③⑦㊱㊳ 杜预:《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0页,第200页,第1742页,第1736页,第1026页。
④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46页。
⑤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31页。
⑧ 皮锡瑞:《经学通论》(第二卷),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3页。
⑨⑩⑳㉑㉒㉓㉔ 《论语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63页,第2487页,第2522页,第2482页,第2487页,第2525页,第2507页。
⑪㉖ 《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34页,第1342页。
⑫㉝㉞ 劳孝舆:《春秋诗话》,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页,第2页,第2页。
⑬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页。
⑭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24页。
⑮㉛ 傅道彬:《中国文学的文化批评》,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第114页。
⑯㉟㊲刘毓庆:《春秋会盟燕享与诗礼风流》,晋阳学刊2004(2)。
⑰ 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91页。
⑲㊸㊺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9页,第127页,第404页。
㉕㊴ 邬国义等:《国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99页,第171页。
㉗ 曾勤良:《左传引诗赋诗之诗教研究》,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451页。
㉘ 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01页。
㉙ 许学夷著、杜维沫校点:《诗源辩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2页。
㉚ 王瑶:《拟古与作伪》,《中古文学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00页。
㉜ 刘丽文:《中国古代文学特征论》,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40页。
㊶ 马银琴:《春秋时代赋引风气下诗的传播与特点》,第16页。
㊷ 叶梦得:《石林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34页。
㊹ 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23页。
㊻ 萧统选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