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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志异型爱情故事看志怪与传奇的区别

2010-08-15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5

名作欣赏 2010年5期
关键词:传奇出版社小说

□钟 凤(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成都 610065)

所谓志异型爱情故事是指爱情故事的两位主人公中有一位(多为女性)非属人类,而是由鬼、神、狐、妖等异类幻化而成,因某种因缘而与人相遇并相恋,故事的结局一般都不太好。魏晋南北朝兴起的志怪和唐时兴起的传奇都为人们留下了许多缠绵凄婉、脍炙人口的志异型爱情故事。志怪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搜神记》中的《紫玉》《王道平》《驸马都尉》《汉谈生》《天上玉女》《幽冥录》中的《庞阿》等;传奇的代表性作品是《任氏传》《李章武传》《离魂记》《柳毅传》《长恨歌传》等等。然而二者之间毕竟还是有许多的不同之处。志怪小说里所包含的宗教思想观念较浓且偏重记录传闻,所以一般篇幅短小、文笔简约,以说明事情原委为目的,不多求藻饰。传奇则不然,开始一改志怪的这种倾向,其内容从宗教转向世俗,更接近现实生活。故事情节优美动人,多藻饰修辞,人物形象的刻画尤为注重。虽也有鬼神妖狐,然而不过是用以点缀而已,下面就结合具体文本分析二者的区别。

首先从支撑故事类型的题材取舍方面来看志怪与传奇的区别。在志怪小说中,支撑志异型爱情故事的题材多偏重“张皇鬼道,称道灵异”①,这和志怪的目的“发明神道之不诬”(干宝《搜神记序》)相符合。而传奇则开始改变志怪小说的这种题材取舍。“唐传奇开始把目光转向现实,写现实的人,写现实的人的独立命运和情感。志怪小说家的任务只是‘传录舛讹’,也就是以写实的态度记录传闻,少有人写自己的亲身经历。传奇则不同,它是以虚构的笔法写自己的亲见亲闻,或者干脆就写自己的故事,展示自己的情感世界。”②

《搜神记》中的《紫玉》《驸马都尉》和传奇《李章武传》中都有一个类似的细节:

《紫玉》:玉与之饮宴,留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时节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无忧。今归白王。”王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齐牲,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驸马都尉》:经三宿三日后,女即自言曰:君是生人,我鬼也,共君宿契此会可三宵,不可久居,当有祸矣。然兹信宿未悉绸缪已分飞,将何表信于郎,即命取床后盒子,开之取金枕一枚与度为信,乃袂泣别,即遣青衣送出门外。

女主人公变为鬼后,临别赠送给男主人公贵重的礼物。前两篇志怪小说都有着相同的细节:女鬼生前都为帝王之女,与人成婚的期限多为三日三夜,女鬼与人作别都赠以贵重之物,如紫玉赠韩重径寸明珠,秦闵王女赠辛道度一只金枕,而男主人公往往会因为这些赠物而被盘问,最后女鬼前来作证或是发冢验证男主人公的无辜而使真相大白。从而也验证了人鬼相恋故事之不虚,侧重的地方仍是志异。但是传奇《李章武传》中王氏送与李章武宝之后并没有招致盘问等一系列的验证,宝不再扮演一个神秘的角色,而只是王氏表达爱情的信物,仅此而已。在这里,爱情得到了充分的渲染,突出的还是一个情字。

《李章武传》:子妇泣下床,与章武连臂出门,仰望天汉,遂呜咽悲怨,却入室,自与裙带上解锦囊,囊中取一物以赠之。其色绀碧,质又坚密,似玉而冷,状如小叶。章武不之识也。子妇曰“:此所谓‘宝’,出昆仑玄圃中。彼亦不可得。妾近于西域与玉京夫人戏,见此物在众宝上,爱而访之。夫人遂假以相授,云:‘洞天群仙,每得此一宝,皆为光荣。’以郎奉玄道,有精识,故以投献。常愿宝之,此非人间之有。”

“志怪小说形成发展的经验说明,奇异性是吸引读者的主要原因,也是志怪小说发展的动力。奇异性也是传奇作品与生俱来的特征之一,并且与传奇的历史相始终。但当传奇创作真正成熟起来以后,此类题材作品的审美倾向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作品中虽然仍不乏怪异成分,但在整个故事中的比例大大缩小,更重要的是作者大多在怪异形象的背后寄寓着现实的生活。”③例如传奇《任氏传》。作者沈既济决不仅仅只想讲一个狐妖的离奇故事。事实上,作者笔下的任氏除了“衣不自制”之外,似乎与常人无别。我们看后感受到的是充盈其中的缠绵悱恻的爱情,尤其是任氏“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的忠贞感情,作者想通过任氏赞美并提倡传统的女德。

其次,在表现手法的运用上志怪和传奇也有明显的不同。“志怪叙事简略、形式短小。只有少数作品篇幅较长,故事情节比较完整曲折,人物形象也还比较清楚。绝大部分作品仅是粗陈梗概式的,篇幅短小,情节单纯。”④较之志怪,传奇显示出了其在艺术上的进步。

A.悬念的设置。同是写人鬼之恋,《李章武传》在悬念的设置上比《驸马都尉》显得更巧妙一些。《驸马都尉》讲述了辛道度奇遇已故的秦王闵女,结为夫妻。临别送与辛道度一枚金枕为信,而这个金枕是不是仅仅只是一个定情的信物呢?这就为故事的发展留下了一个悬念。当秦王妃凭借金枕确认了辛道度的身份时,我们才发现了金枕在后来的真正作用。而《李章武传》在悬念的设置上似乎更显功力。小说开篇交待了李章武如何遇见王氏并“既而两心相谐,情好弥初”。后,李章武回长安,两人话别,相互赠送礼物和情诗留念。当李章武再回到华州时,作者没有直叙,而是设置了悬念。由于王家已荒废无人,“见东邻妇,就而访之。”这个东邻妇先问明来访者的姓氏,得知是李章武之后仍不敢确信,又问“曩曾有仆姓杨名果乎?”回答“有之”,她才信以为真,“泣告曰……”原来,王氏在托付东邻妇为之转达情意时,交待“但有仆杨果者即是”。这就使情节更加引人入胜。

B.铺垫的运用。在行文的过程中,志怪和传奇都运用了铺垫的手法。如《庞阿》,先写石氏女暗中偷看庞阿,对其一见钟情。再写由于思念之极而离魂前去寻找庞阿,最后写她誓心不嫁,直到阿妻忽得邪病而亡,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庞阿。这几个环节是铺垫,逐步深入的,很能显出文章的层次感。但传奇在运用铺垫手法时,更显示了作者的有意为之。在《李章武传》中,当李章武决心夜宿王家废屋时,忽见一妇人持帚扫地,东邻妇也不认识她是谁,追问之下才说:“王家亡妇感郎恩情深,将会生,恐生怪怖,故使相闻。”怕鬼魂突然的出现惊吓了李生,先派个鬼使来通风报信,这既使人鬼幽会的场面有了一定的层次感,又表现了王氏对李生的情深义重。

C.韵散结合的语言形式。志怪的语言朴素淡雅,只有少数篇目采用了韵散结合的形式。而在传奇中,这种手法已经被很广泛地运用了。《李章武传》中,当李生将告归长安,相互赠送礼物和情诗:

章武留交颈鸳鸯绮一端,仍赠诗曰“: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子妇答白玉指环一,又赠诗曰:“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河汉已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终天从此诀。”章武取白玉宝簪一以酬之,并答诗曰“:分从幽显隔,岂谓有佳期,宁辞重重别,所欢去何之。”因相持泣,良久。

在《长恨传》里更是在篇末录上了白居易的整首《长恨歌》。利用诗歌这种委婉含蓄的方式能更好地抒发作者的情感,留给人们更多的想象空间,能弥补小说过于“直观”的缺点。⑤

最后,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传奇较志怪显示了其更为成熟,更为复杂鲜明的特点。

A.正、侧面描写的运用。志怪中的作品对人物的描写多采用正面描写。例如对人物外貌的描写,《王道平》中只有一句“容色俱美”来形容唐父喻;《庞阿》中用“美仪容”概括石氏女的容貌;《紫玉》中描绘紫玉“吴王小女玉,年十八,才貌俱美”。这样的描写固然交待了一个整体的形象,但是使得人物形象显得较单调,没能为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与此相比,唐传奇则更多从侧面进行烘托。比如《任氏传》在刻画任氏的惊艳之美时,作者并没有从正面描写任氏的容貌,而是通过郑六的妻弟韦釜的行为来烘托的,当郑六告诉韦釜,说他“新获一丽人”,韦先是不信,然后派了一个慧黠的家僮前去打量。当家僮告之“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时,韦又用曾相识的美人与之相比,僮皆曰:“非其伦也”,甚至比他们亲戚中最美的吴家第六女还美时,他再也坐不住了,决心亲自去看看——这一系列的衬托,依然是虚构的,直到他亲眼见到了比别人传言还美的任氏,则一时情不自禁,作者以“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一句话,就把任氏的美落实了。透过韦釜和家僮的这一系列行动,使我们对任氏的美逐步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种从侧面描写的写法不仅加强了故事的生动性,而且使人物的形象变得鲜活起来,有了一定的立体感。

B.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分析。

a.通过人物在事件中的行为来看人物性格的塑造。同是写离魂,《庞阿》与《离魂记》显示了不同。《庞阿》中的石氏女因爱慕庞阿而魂魄分离,她对自己的这种离魂行为还处于一种梦态,是一种不自觉的潜意识,并没有显现出一定的自觉性。她既而誓心不嫁的行为让我们看到了她性格中执著的一面。而《离魂记》中的倩娘较之石氏女更显出了她对于自由爱情追求的自主性。小说通过她夜追王宙的这个行为表现了她大胆、热烈、对爱执著的性格,显然比石氏女的性格刻画更为丰富

b.透过人物的语言来描摹人物的性格。志怪由于篇幅的局限,人物的语言一般都不太多,但是,从这些不太多的语言对话中,我们仍能看出人物的性格。如《紫玉》中,当紫玉邀韩重和她一起进冢被拒绝后,这样描述。

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

我们由此看到了紫玉的无畏和坦然,在她面前,爱情没有“死生异路”,一个为爱可生可死的女性形象就鲜活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较之《紫玉》,传奇《任氏传》更是充分运用了语言这一媒介来刻画人物。在小说的一开始,当郑六得知任氏并非人类之后,仍然对之一往情深:

郑子连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如是,忍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

这一番话,可以看出任氏也有她自己的尊严,她没有因为想得到爱情就隐瞒自己的身份,她的真实和坦荡的性格在这里表露无遗。当她与郑六相好之后,面对韦釜的强行凌辱,任氏先是奋力反抗,当力竭之后并没有轻言放弃,而是义正言词地斥责韦釜:

“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

这番话使任氏的贞烈跃然纸上,她对于爱情的这种坚贞不屈和专一无二让我们对之肃然起敬。

从志异型爱情故事入手我们可以发现,志怪和传奇无论是在支撑故事类型的题材取舍上,或者从行文的表现手法上,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表现出明显的不同。由于二者侧重和彰显的有所不同,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也呈现出各自的面目。从作者的创作意图来看,志怪的目的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干宝《搜神记序》),“征明善恶,劝惩将来,实使闻者深心感寤”(唐临《冥报记序》)。而传奇的写作目的,却是为了显示作者的才华文采,不是明显地宣扬神道。所以在支撑故事类型的题材取舍上志怪小说更倾向于怪异的一面,而传奇则更倾向于情的表达;在行文的表现手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志怪呈现出粗陈梗概的面貌、情节较简单,表现手法的运用上还有所欠缺,人物形象还有待丰满起来。而传奇已不满足于故事情节的简单平淡,在组织故事时极尽委婉曲折之能事,使情节的发展起伏跌宕,出人意表。志怪与传奇的创作对后世都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为小说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9页,第55页。

②③④⑤ 孟昭连、宁宗一:《中国小说艺术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页,第121页,第81页,第138页。

[1] 李军均:《传奇小说文体研究》,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 薛洪绩:《传奇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4] 鲁迅:《鲁迅辑录古籍丛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5] 蔡铁鹰:《中国古代小说的演变与形态》,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

[6] 周绍良:《唐传奇笺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7] 田同旭、王增斌:《中国古代小说通论综解》(上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

[8] 张庆民:《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通论》,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10] 李宗为:《唐人传奇》,中华书局,1985年版。

[11] 赖振寅主编:《中国小说》,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2] 占骁勇:《清代志怪传奇小说集研究》,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3] 林辰:《神怪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4] 苗壮:《笔记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5] 孟昭连、宁宗一著:《中国小说艺术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16][晋]干宝撰《搜神记》,汪绍楹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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