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说家的方言笔记(二)
2010-08-15张石山
/张石山
作 者:张石山,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曾任《山西文学》主编。
鸟儿问答
毛泽东有词一首《念奴娇·鸟儿问答》,公开发表在1976年。
而早在文革初起的1966年,就不知经由什么渠道流传到社会上,有油印本广为翻刻。油印本上,《念奴娇》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不须放屁,请君充我荒腹!”作者填词年代在我国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民饥馑,空腹荒慌,这首原本就是针对修正主义的词作,作为油印本的结末句就显得相当贴切。
1976年元旦,周总理病危之际,这首词与《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一块儿公开发表。《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偏偏又有“到处莺歌燕舞”的句子,与当时全国人民极为阴冷的心情十分矛盾,颇难引发共鸣。而且,《念奴娇·鸟儿问答》的结末句竟然变成这样:“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当年,是什么人的胆量与权势都大到那种程度,胆敢狂妄地改动主席诗词?至少在当前,这还是个谜。破解它,有待时日,有待专门研究家来考证。
问题是,76年元旦两首词发表的时候,由著名播音员以普通话美声朗诵,许多地方不押韵。那样的形势,那样的心情,听那样的官腔,就更加不悦耳。其实,就诗词而言,毛泽东写得相当好。只不过用普通话来读,不免煞风景。普通话的四声,取消了入声,而《念奴娇·鸟儿问答》所步的偏偏正是入声韵。
推广普通话,不过是半个世纪以来的事。我国古来所通行的官话四声,原本是“平上去入”这样的四声。1932年,专家投票以一票之差取消了入声。平声分为阴阳,叫成一声、二声。
那么,原先的入声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多少需要费点笔墨。
比方,老太原说话,“吃喝玩乐”,四个字,除去第三个,其它三个就都是入声。十个数字, “壹陆柒捌拾”, 我们晋方言来训读,竟然有五个入声!
——这样,我相信咱们山西人马上就能明白:入声原来就是这个呀!
在我国广大地区,众多的方言里也极富入声。或者说,古来的官话四声所以包含入声,恰恰在于入声有丰厚的生活基础和广泛的实用价值。方便显豁的例子,是古来的文人作诗填词,多有步入声韵者。例如苏东坡的豪放派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李清照凄婉的名篇《声声慢·寻寻觅觅》,国人耳熟能详的岳飞的《满江红》,皆步入声。毛泽东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所写的另一首《念奴娇·昆仑》,也是入声韵。
关于入声的研究,就我所知,专家教授们举些例证,往往首先爱讲广州方言多入声,其次则要讲上海方言及长沙方言也有不少入声。这样举例,当然不错。但若非所见不广,至少是思路有偏。试问:唐诗宋词广泛采用入声韵的时代,是广州话和上海话以及长沙话流行的时代吗?你们去广州,不是专门浪费差旅费吗?
入声,是为古来官话四声之一。而古来通行的官话,主要建立在北方音韵的基础上。比方,由山西家用晋方言来诵读一番上述提到的词章,随口念来自然而然合辙押韵。三晋方言,入声比比皆是,我十分惊异研究家们何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新近的研究结论,把晋方言列为我国北方语系中最主要的方言。山西作为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晋方言包括它丰富的入声资源,定然对北方音韵的形成有其不可或缺的功用。
方言不利于广泛交流,因而倡导普通话。不过,正如京剧即便尽善尽美,亦不能完全取代地方戏;即便官方倡导、行政干预,普通话在事实上也难以完全取代地方话。
广东人要听粤剧,红线女该怎么唱呢?
京剧昆曲的唱腔念白中,还保有相当多的“尖、团”字,传统与习惯并不容许把它们变成普通话。
昆曲,特别是南昆,唱腔念白说的是江苏昆山话。演唱中最大的讲究是“逢入必断”。因为,入声,原本就有气息断开的特征。
曲艺小品中调侃广东人说的是鸟语,其实许多地方的方言土语,都是只管本地人交流方便,外地人听来都像鸟儿问答。作为古典格律诗词的欣赏,想要读好《念奴娇·鸟儿问答》,还必须是“鸟儿问答”。
斯诺“害怕”
斯诺先生是毛泽东的好朋友。早在公元1936年,他只身赴陕北;依据采访实录写成的《红星照耀中国》,别称《西行漫记》,即刻风行西方世界。
但在《西行漫记》中,有一段易被忽略的叙述。
当他千辛万苦辗转到达陕北,向当地农民打听红军总部驻地时,农民们竟然回答说:“害怕。”斯诺先生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和他的真实心情:
我问的问题,不足以使人害怕,农民为什么要回答害怕?农民嘴里分明讲的是害怕,而表情和语调却丝毫没有什么害怕。
斯诺当下变作丈二和尚自是摸不着头脑。后来,斯诺投入紧张的记者采访程序,不再追问上述问题。
于是,斯诺先生终其一生也未能明白陕北老乡为什么要回答“害怕”。于是,这一疑惑成为他终生未解的谜团。于是,对于留心的读者,这个细节成为了一则“公案”。
不知这本书的众多读者,对这段叙述是否有所留心,对这一谜团是否有所思索。我偶然读到《西行漫记》,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文化大革命中。当时,我是一名火车司炉,但并不甘于只是每天读毛主席的那一本语录。当通过“地下阅读”的方式读到斯诺书中那点疑惑的时候,不由会心一笑。恨不得马上面见斯诺,给他一番解释。
对于我们山西土著,熟悉晋陕方言,斯诺所说的问题,压根就不是问题。
斯诺先生不带翻译独闯中国,他的汉语会话水平相当可观。然而,当他听到比较生僻一些的方言时,却到底不得明白。其实,当斯诺问路的时候,老乡们首先不曾听明白这位洋大人的西式官话,至少没有弄懂他所问的问题。所以,老乡们才回答说:“解不下”。
──所谓“解不下”,就字面观之,也不过是“不理解”、“不明白”,很容易解得下。但晋陕高原黄河两岸民众所操的方言土语,念那个“解”字发“害”的音,而“下”字则读如“哈”。这样,“解不下”方言读来便成了“害不哈”。不熟悉方言的人如斯诺者很容易听成“害怕”。而“害不哈”,大约不止洋人斯诺,便是许多中国人甚至北方人,也容易解不下哩!
“解”,读成“害”,乍听会觉得相当古怪。其实,这属于少见多怪。
“鞋子”,多处方言读作“孩子”,比方山西人、比方同在北方语系的四川人,就是这样。“孩子掉到河里啦!”甚至被编到相声段子里抖一只包袱。
这个“解”字,江西湖南老表方言,读为“改”音。所以,蒋介石才能被骂成“蒋该死”。
因而,解螺丝刀,原本是“解锥”。按照南方口音将错就错读成并且写成了“改锥”。
“改”与“害”,以及“鞋”,不过都是解字的方言或者古音罢了。
文圣孔子祖籍山东,武圣关羽祖籍山西。历来的说法是,官老爷生在蒲州,长在解县。全国最大的关帝庙,就在运城市的解县。
但不仅晋南人,包括我们整个山西人,说那个解县, 读音都是“hai”县。包括姓解的,也是自称姓“hai”。
方言土语不利交流,不宜提倡让全国人都来说山西话或者上海话、广东话。不过当我们读古诗的时候,还是尽可能读古音为好。至少在传道授业的学校讲坛上,乃至在受众极广的中央电视台的词语专栏节目中,我以为应该如此。
不然,优美古雅的诗为什么不押韵?听众因而“解不下”,耳朵挑剔的人则鼓膜刺痛听得“害怕”。
酸甜苦辣
大概是央视《开心辞典》节目中,曾经问到选手一个问题:酸甜苦辣中某一味道,在口腔舌头的什么部位较为强烈?
选手思考有顷,不得其解。
所谓美女主持王小丫,很矜持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懂,其实她也只是预先拿到标准答案罢了。
当时,我会心一笑。觉得那位考生脑子不开窍。至少,对我们日日时时使用的汉语言,缺少起码的敏感。
其实,汉语之神妙正在汉语本身。酸甜苦辣四字,如何发音?举例来说,甜字的发音部位,正是甜感在口腔舌头的准确部位。其余几字亦然。
你说“苦”,发音正在舌根喉咙;而品尝苦味,最苦正在舌根。
你讲“辣”,声母发音在舌尖,而韵母发音在口腔上下。口感最辣部位,就在这些地方。
何谓“呼吸”?你会说汉语,你将之念出来就明白了。
“开合”、“吐纳”亦然。
人们日常频繁使用言说的“来去”二字,也是这样。
来,舌头有回卷;去,不仅发音送气,连嘴唇都要噘出去。
便是几欲通行全世界的英语,他们的“来去”——come和go,也是前者发音有收拢气息的意味,而后者有送气特征。
或者说,全人类的语言,其创建之初都有若干象征和譬喻的符号功能吧。
且说我们日常使用极多的这个“去”字,在中国的各大方言区,有着差别巨大的不同发音。比如在我们山西,比如在云贵川地区,包括湖南方言中,去字发(ke)的音。与普通话差异相当大。
我们还以古诗诵读来举例。唐诗五言绝句里,有相当著名一首: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用普通话来朗读,同样不押韵。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白居易著名的《长恨歌》末尾一段里,有这样的诗句: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将去!
读起来,也是不押韵的。
这个去字,莫非还有另外的读音吗?
多年留心,终于有所发现。在我们山西忻州市原平市,请老乡们顺口念一遍上述诗句,他们的诵读,立即合辙押韵,非常和谐。
因为原平口音,那个最最平常不过的“去”字,原平老乡的读音是“取——务”!
“处”字,他们读如“此务”;原平话,那个“去”字,读如“取务”。此刻我们终于发现,上述古诗的韵脚绝对一致。
除了日常口语,汉语中当然还有许多很书面的词汇。那么,若干书面词汇,和我们的口语有没有关系?这些书面词汇,是什么天才想象创作出来的吗?
让我们还是举例来说明。
比如,驾驭,是个常用词,但是很书面。然而它却只不过由吆喝牲口的两个字眼来组成,原本极其口语化。驾,喝令牲口开步走;驭,命令牲口止下。两者合起来,就成了驾驭。
人们为什么是这样来命令牲口?那在最早大约属于有意味的发音形式,约定俗成了。驾驭二字,前者发音是开口呼,向外向前送气,后者是撮口呼,有吸气收气口型,大约就有前进与停止的不同意味。
还有,至少在中国广大北方,使役牲口令其左行喊“得儿”,令其右拐则喊“窝儿”。这又为什么?多半也是上述类似情况。硬要追索一点缘由,也行。山西晋东南方言,讲“这儿”发音是“得儿”;整个山西地面,说“那儿”都讲是“窝儿”。赶车扶犁的人规矩是在牲口左边,令牲口向左当然是来这儿即“得儿”,令牲口往右无疑是去那儿也就是“窝儿”。
方言、口语,蕴涵葆有着许多语言的神奇。
面对这样的神奇,我们应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有所发现、有所吸纳,而不是稀里糊涂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