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小说中的乡村女性
2010-08-15葛水平
/葛水平
作 者:葛水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为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研究室主任,长治市作协副主席。
我来自中国的山西,是在高原之地的大山里出生并长大的。我的小说记忆一直停留在我的乡村。我的乡村,没有完好如初的未来,只有无往不胜的岁月,生活没有因为活不下去时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而活着,总能翻越心的大山。贫穷遏制了乡村对自由的向往,大山遮挡了乡村对理想的视野,但并不能让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屈服。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阳光拂照着我,给我格外刺目的灿烂,云朵遮蔽着我,也给我无穷的想象,道路牵引着我,遥远处,指向了我可能走出的山外。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是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可以这样或者那样。没有。多少年之后,为了生存,我去学戏,懵懵懂懂地走出了大山,由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然而,蜗居在城里的我却怎么也舒坦不起来,乡村的人和事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舒缓起伏着。闲暇时,我开始在纸上倾吐心曲。我的写作是从诗歌、散文、戏曲开始的,没有一下子进入小说。当有人说我的散文有小说的影子时,我才知道,我该用小说的形式来叙述乡村了。我想我的创作应该算是源于我的经验和记忆。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你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写故事的人,不是随意地看着过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过去的日子里找到活着的人或故去的人对生活的某种目的或是境界——虔诚的一面。文字不是无限强化它无限的痛苦、无限的漫长,而是要强化它无限的真诚和无限的善良。
因为我是女性,所以我对我小说中出现的每一位女性,都充满爱意。尤其是乡村女性,她们是触发我的灵感和对写作热爱的人,也是我小说中的一抹亮色。她们既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也是我的一种文学幻想。绿色的乡村给我一张安静的脸,女人们则是乡村绿荫丛中眨动着的一双双大眼睛。
在故乡大山的褶子里,有好多零星村庄,分布在山腰或山沟里。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这里依旧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一年四季因远离一切文明的入侵,这里的人们只能卖劲地上山垦荒,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村庄的女性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到上学的年龄,常常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村庄上学,间隔的距离在视线之内,却不能用脚步来丈量。她们渴望长大后走出大山。走不出大山,对她们来说也不是悲哀,生活的热爱在她们脚步的方寸间安身立命。她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活泛起来,她们用尽一切手段要她们的儿女走出大山,去寄托她们对山外的梦想。
乡村女人是泥土是庄稼。庄稼是乡村男人的口粮。乡村女人不会因为喜欢去做太过极端的事情。乡村女人要做的琐事太多,琐碎的日常生活让她们练就了一身好性情:勤劳善良,忍辱负重,先人后己。乡村女人的“情”事原本就是性情由之的,她们生活得素朴安然,有滋有味。自然唤醒了她们热爱的天性,不像城市里的女人,在金钱、权欲、地位等等欲望中,热爱只能成为一种装饰和附庸。乡村女人的热爱,在山色青黛、桃李花开中,因为日子而劳作。看看那野花遍地犹如是,布谷声声犹如是的自然,你就会明白,乡村女人只要爱了,也是和泥土有关。
有时候的写作只是一种热爱。热爱具有令人敬畏的复杂性,千变万化,鬼神莫测。我热爱的乡村,渴望拥有或追慕平常,享受劳动或乞求学识,人世兼善天下。乡村中的女性是一部负载着文明气息的大书:她们微笑着盯着日月,不冷不热;缘起的根,似乎埋得很深,又似乎放下了与自己体温共冷暖的土地;走近一切令她们心动的景象里去想象那些风花雪月中的未知情节。青山绿水掩埋了城市冷漠繁华下的伪道德,而对乡村的女人们来说,她们的爱只是一幅图画。她们的热爱如同我对写作的态度,包容一切,对一切有趣的未知有着饱满的欲望。我在叙述这些乡村故事时,上升不到理性的层面,我的叙述只是在写作中守住自己的回忆和过去,守住自己精神、灵魂和情感的未来期许。
乡村女性的命运,是面对乡村无限寂静,而被定型的。她们过日子最坚实的那部分,感染了我,而最最感染我的总是那些躬下身卖力地吆五喝六的女人们,在克服男人的同时也克服了自己,而永远不能克服的命运让我看到她们大地一样的悲悯。
我在写她们时,我想到了,人生是一条不可知的路,把头抬起来,将目光送出去,目光就落在了遥远。遥远有多远呢?百人百样人生。人生赋予幸运儿的是平坦,但没有曲折的人生却是不完整的人生。小说是生活的艺术,一切由读者自己的审美经验与人生感悟去进行不同的感悟。
每年夏季,我都要经一条流速平缓的沁河,走回我的故乡。一路上,河谷迂回,烈日炎炎,满目丛生的植被和粗犷的山峦久久地震撼着我。偶尔会碰到一个女人,她悠然地走着,手中牵着一头毛驴,驴脖子上的铃声叮叮当当悦耳,女人饱经风霜的眼角被岁月添满了细密的纹络。她指给我通向村庄的路。天空有飞鸟,我从她身旁走过时,感到淳朴农妇的心像这土地一样厚实。我从蜿蜒的小道攀援走近村庄时,在村口一棵古槐树下看到了一排坐着的女人。女人们看着我笑了,眼睛透出羡艳的目光。她们手里拿着手工零碎,红红的脸膛,是日照的美丽,也是经了岁月的美丽。
街道干净,儿女绕膝。这使我想起城市的车水马龙,市井喧嚣,我就流浪在城市的浮躁中。而在乡村,我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面对她们,我彻彻底底松弛下来。乡村接纳了我,她们接纳了我,她们用脱尽繁华的眼睛看着我,让我那颗被名利缠绊着的心宁静如平湖。
我想起我的24岁的婶婶。记得那一年春上祖父牵驴出山跳马。腊月里驴生驴骡。叫驴跳马,牡马所生为马骡,儿马跳驴,牡驴所生为驴骡。老驴体弱无乳,祖父要祖母去和婶婶说,要她给小驹一口奶吃。月子里丧子的婶婶羞红了脸走进祖父的窑洞,祖父避羞走出自己的窑洞,婶婶解了衣扣,探乳相赠,小驹恍然惊惧退缩跌落在地上。祖母很是无奈地叫了叔叔来,叔叔后生气盛,从老驴身上揪下一把驴毛来,缠在婶婶乳头上。婶婶缓缓地躺在小驹身边,小驹平平地,极力地伸过嘴去,时是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驹吸乳之声,那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声。年轻的婶婶,肌肤透亮,在黄昏的天青中流溢出丝绸的光绎。婶婶有泪流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艰难赎回的幸福。多少日子,她就这样在悲伤的边缘喂养了小驹。生命的等级超越了,那苍苍深山中血脉里流淌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伦理道德——款款情深啊。我认为,只有中国的女性具有如此的母爱!
我在我的多部作品中表达了对中国乡村女性的敬重。《喊山》中的哑巴红霞是一个被拐卖的女人,她被极为野蛮的方式剥夺说话的自由达十年之久,整日生活在沉默和恐惧中,最后终获解脱和自由。这个压抑了多年、小时被拐、婚后因家庭暴力不敢说话的妇女在丈夫死后,提着脸盆走到了山脊上,举起火炷,敲响脸盆,将一声声的“啊——”从山屹梁上送出去。这个叫红霞的女人,因为村庄的爱,因为被唤醒了的对于人的热爱,因为亲情,终于说话了。在《狗狗狗》中,我想表达中国的女性最伟大的一面,体现一个普通女人在大山里存在的状态。日本侵略者屠杀了一村人,仅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幸免于难,这个女人没有任何的政治背景,面对灾难,她没有倒下。一个经历了战争幸存下来的女人不可能像正常女人一样活着了。她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将孩子抚养大,和他生儿育女,她要用她自己来繁衍后代使大山兴旺起来,她用自身的方式告诉日本鬼子,我们中国人是杀不绝的。《甩鞭》我写了一个女人寻找幸福的故事。小说从一个女人的细腻感受力出发,从经历了死亡、嫉妒、贪婪直至变态的人性出发,一层层地剥离,直写到爱中的扭曲与阴暗。最后是王引兰亲手杀了带给她无尽痛苦而又爱她到人性丧失的铁孩,以这种方式,她守住了内心的对于人、对于爱的界线。而《天殇》写了一个女匪,我在写这个寡妇女匪时,依然展示的是她善的一面,而她恶的一面是不公平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尽管她是一个土匪,但我想把她的人性写成是善的。我认为所有女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的愿望都是非常非常善良的,中国女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是非常非常难的,容易被历史湮没掉,也容易被社会湮没掉,她做出再大的成功,付出再多的心血,常常被这个社会强烈的东西忽略甚至毁灭。所以我维护女人的利益,我爱护、欣赏所有有素质的女人,尤其是在社会和生活当中善良的、能包容的女人。对女性的想象力和笔下的人物,让我由自身女性的决定而热爱她们。社会中劳苦功高的女人注定不能与一个男人平起平落,女人的美丽是女人的悲哀与绝望,无论她们是如何从男权社会中走向现实和流于平庸的,她们中一部分是如何与社会抗争的,她们的最后却都淹没在历史中,留下惨淡的影子。
我小说中的女性,她们的美丽成为我生死不移的眷恋与热爱。生命在日子里发芽,倏忽间,这图景全然变作影像,沉淀于我记忆之谷的深处。不定什么时间里,她们全都幻化成我小说中流年的碎影。她们所有经历的言说都纷纷在我的字里行间展开,她们以往的生活场面被淡缩成薄如纸张的平面,文字跳跃,女人们横立在我的面前,如同我牵挂着一些远方的旅人——她们是我早已齿着嘴唇盟过誓的姐妹。
时间迅疾而过。在我的转述中,她们歌哭笑骂,述不完的无奈与辛酸,我却无法穷尽她们在人世间多样的人生。她们穿不求名贵的衣服,吃不求丰盛的饭菜,于日常必需的东西以外,她们最大的关怀是对她们的家、男人和孩子。男人活好了,她们就活好了,儿女们有出息了,她们就也活得有底气了。
有多少美好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每一种情感中都会有我热爱的女人,她们是男人的灵魂,也是我文字的灵魂。说穿了,文字中有她们就有了一种世俗,一种庸常生活,也是万千世界的人间烟火。无论我的小说写作中,男人是怎么样的一片天空,我小说中出现的女性,永远都是楚楚动人,永远都是青山绿水中款款走来的清爽,她们回首嫣然一笑时,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中国的女人是多么的美丽窈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