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论
2010-08-15续小强
吴冠中先生有一个很有名的提法,叫笔墨等于零。这句话一说出来,反响强烈,众说纷纭。而以我所见所闻,大多是些批评的声音。最近所见、所想、所聊,多与“笔墨”相关,拟作“笔墨论”主编手记一篇,首先想到的就是吴先生这句话。我无参与此话题辩论的识见,只是想抛开这一切,而单纯地由个人主观出发,将这句话当作一个我所认可的事实判断来接受。即,先假设它是成立的,然后追索它成立的原因或根据,进而以这些原因或根据来判断这个提法是否可靠。这看来似有荒谬,想来想去却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细说之前,我想就“笔墨”简单说两句。我所谓之笔墨,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来讲,我认为世间一切艺术均含有笔墨的形式,电影有笔墨,建筑亦有笔墨,哪样一种艺术都需要笔墨来完成自己艺术形象的构建,并积极地谋求造成一定的艺术效果,来影响人的心灵。此可谓抽象笔墨。这么说,是想确定笔墨作为艺术奠基者的地位。狭义上说,好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诗、书、画、印的相合与融通,无笔墨之加入简直是无可想象的,而且事实是,一切皆是以笔墨为先的。而且,这里边的“诗”之笔墨,最与我们的写作相关。即便我们现在很少用毛笔来写作了,但这个笔墨的问题仍旧逃不脱。电脑程序许是看到了这一点,什么字体、字号,什么加粗、倾斜,一应俱全。这虽然表面,实则有很丰富的与写作主体生命相关的内容。
说完笔墨,接着第一段的荒谬与道理的自辩来说。我为什么这么去想呢?主要还是思路的转换。我最先听到这句话,感觉很震撼,我自称是诗歌写作者,所以我总说好像我当时听到韩东讲“诗到语言为止”那种电触的感觉。觉得好,但是说不出来,一晃就是好多年,直到最近,我发现是自己的思路不对。我之无路可去,是因为我总在这句话的表面纠缠,翻来覆去,缠来绕去,颇有义理之辨的苦涩。而当我发现,“笔墨等于零”的提法应该有一个前提的时候,仿佛在暗的沙尘暴的夜途打开了车灯。如何解,我的基本思路是:如果……,那么,笔墨等于零。我列了我认为比较重要的几条。
如果无技,笔墨等于零。匠人与艺术家相距甚远,但大体上可以这么说,艺术家首先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匠人。技艺的学习与磨练,是基础之基础。熟而后能巧,巧而后可工,工而后悟,新意方出。我们看现在许多评论家的文字,粗鄙难读,为什么呢?大概他们还没有过了最先的语言关、布局关。
如果无情,笔墨等于零。情是一切艺术之宗,无情则面目可憎。《兰亭序》之风流倜傥,王铎书法之嶙峋风骨,傅山之荡气回肠,笔墨处处皆有情注;石涛之向山而吟,齐白石之空灵静妙,其背后若无大胸襟,实难为也;先秦文史、唐诗宋词,元明清之曲、笔记、小说,乃至学问文章,稍有浸染,即有深切感受,及至五四以来,亦不乏后继。中国文艺之精神底子,当在一情字。
如果无义,笔墨等于零。情与义多有矛盾。艺术与人生,艺术与社会,我们往往是摇摆不定的。可恰恰是在出与入之间的徘徊与游移,造就了我们文学艺术的斑斓多姿;恰恰是在有用与无用的两难间,丰富了一切艺术者的生命意味。“义”更在于人情世故的通透练达、万象流转的安适自足。是否可以说,最是文人通世故。
如果无形,笔墨等于零。笔墨之美,不单纯为笔墨本身之美,更在于笔墨所塑之像。绚丽与枯涩的取舍,在于对形的制约。有神之形,好笔墨即无笔墨。
如果无境,笔墨等于零。我认为此境有二,其一为心境、修养,或曰精神境界。艺术创造一定是要有一种孤胆英雄的意味在里面才可,心斋、坐忘,未尝不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抵抗与不屈服。其二为心境外化之意境。绝非单纯写意之意境,繁复、绵密的笔墨抵达意境的高远实则更难,生气淋漓绝非简约勾勒的笔墨就可实现。由虚而实不易,由实而虚更难。
照此思路,还可以再列。但我认为没有必要了,因为猛然间,我发现这些并不是“笔墨等于零”这个问题的核心。我们追问笔墨为什么等于零,在什么情况下等于零,很有必要,但我想,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办,也就是说,艺术之路何在?笔墨等于零。说出这句话,你是否感受到了一种深沉、深重的虚无感?这种茫茫然大地空无的感觉,我想正是“笔墨等于零”的高妙处。我们中国人讲天人合一,西方人说彼岸的光辉召唤,相通之处在于,这都是一种圣境、一种无人之境,谁可真正参透?谁可真正抵达?只能是无限接近,上下求索,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人的局限,也是我们的宿命。
补记:写完这篇文字,才又找出吴冠中先生的《笔墨等于零》读了一遍。时隔数年,我增进仍是甚少。以此为例,原想在吴先生宏论的导引下,一窥文学艺术的堂奥,殊不知,说出来,仍是自说自话。但文章大体还可自圆其说,姑且看做是我个人的“笔墨等于零”,我个人的笔墨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