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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达专一,书生精神——蒲松龄与他的花妖小说

2010-08-15/向

名作欣赏 2010年10期
关键词:马子通达蒲松龄

/向 悦

作 者:向悦,讲师,现任职于广东罗定职业技术学院教育系中文教研室。

追琢有章,为花立传

蒲松龄终其一生进行科举考试和创作《聊斋志异》的过程,充分反映出他性格中专一的痴诚的一面。而他困于场屋的惨酷生涯而不发疯,并持续发展其独特的思维和丰盈的创新力,是他通达的一面与专一的一面有机结合的结果。自然而然,他也以思想的通达与否,用心的专一与否,来创作、评判他笔下的人物艺术形象。

《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系列小说中的花妖及书生等艺术形象,很大程度上是蒲松龄的心灵气质熔铸而成,深入花妖系列小说,可以说是最方便地贴近伟大的小说家蒲松龄的路径之一。

境界之比,节节高起

在《葛巾》篇里,葛巾为什么会决绝而去?原因在于常大用的势利、自私和狭隘。初见葛巾,葛巾的丽容和宫装及神秘使常大用认定葛巾为仙。 “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嫦娥》中的书生宗子美之言道出了穷书生们对遇仙尤其是女仙如痴如狂的原因。常大用也不例外,他心有所想,一遇到葛巾,便对应起来不可自拔。而葛巾后来显示出来的种种过人之处,更巩固了他的这一想法。一旦葛巾为妖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根深蒂固的种族高低意识便一下暴露出来。他原来爱的不是葛巾这个人,而是附丽在葛巾身上的“仙”的种种利益和荣光,从而造成了妻离子夭的悲剧。蒲松龄在篇末说:“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对常大用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为他过分纠缠于世俗观念而感到可悲。

和常生比起来,《黄英》中的马子才要通达得多,也真诚得多。当他知道黄英姐弟俩为菊花精后,心里反更添敬重。但蒲松龄的伟大恰恰在于他笔下的人物各具其面,立体生动,他在赞扬马子才平等思想的同时,又写出了马子才不通达的另一面,这一面通过他与黄英姐弟俩思想上的冲突表现出来。黄英姐弟俩,儒雅旷达如陶渊明,却反陶渊明之道而行之,贩花为业成为巨富。穷书生马子才却是一安贫乐道的代表。他慷慨好客、情趣高雅,听陶生说不想拖累他而想卖菊谋生,马的第一反应是“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非陶渊明后裔的马子才贫寒而嗜菊,其中已透露出丰富的信息。本为陶渊明后裔的黄英姊弟却依靠艺菊贩菊一意谋富,这样的设计不啻于平空处起惊雷,更令人惊讶的还是蒲松龄借黄英口说出的真实心声:“妾非贪鄙;但不少至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得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真是发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之语。马子才和黄英比起来,未免显得迂腐可笑。在黄英的影响下,马子才慢慢转变观念,不再那么固执地死守教条了。

马子才其人和黄英姐弟俩,在某些方面可以和蒲松龄重合起来。马子才嗜菊如命,闻有佳种,不惜一切代价求之才欣慰,而蒲松龄自己就是一嗜菊人,他曾作诗说自己“我昔爱菊成菊癖,佳种不惮求千里”。马子才不辞辛苦远道金陵物色菊种,蒲松龄也曾应毕刺史之请到济南物色菊种 “辛未九月至济南,游东流水,即为毕刺史物色菊种”,①两者何其相似。也许正是在物色菊种的过程中,蒲松龄关于《黄英》的构思慢慢明晰起来。他笔下的马子才同他本人一样,好交游交友,对朋友赤诚相待,但他又不赞成马子才的迂腐不化,而欣赏黄英姐弟俩的通达洒脱。始终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对贫民百姓的苦难了如指掌的蒲松龄,其审美观在一定程度上倾向于美与善的结合。他所写的一副春联,便传递了这样的信息:“睹腊雪之霏然,人以为瑞,我反以为凶,看冻柱胶舟,总散牛衣夜哭。披春风兮蔼若,或恨其速,我尚恨其晚,愿吹梅荡柳,早燃蛀灶寒灰。”②在他看来,“美若有助于解决贫民的生存困境才是真正的美”③。他借黄英姐弟俩的行为,将自己对美的认识表现出来。

《荷花三娘子》中的宗生,知道荷花三娘子为花妖,真心爱之。面对通达又痴情的宗生和美满幸福的家庭,荷花三娘子最终仍摒弃了尘俗的享乐。《聊斋志异》中的很多妖也有修道向仙的,如《封三娘》中的狐女封三娘,《胡四姐》中的胡四姐及《荷花三娘子》中的狐女等,但她们本意是更愿意沉溺于人间俗世生活,若不是遭灭顶之灾或被坏修行得到警醒,她们还会继续在人间耽溺下去。荷花三娘子不同,她是自愿地从幸福的俗世脱离出来,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她说自己是何氏,透露出她追求八仙之一何仙姑一样的人生的信息;同时也因为荷花是道教的圣物,是道教祥瑞象征的特点,使她身上超尘脱俗的道教色彩更浓。她在宗生的苦苦哀求面前能不动摇,不是仙胜是仙。可贵的是,面对荷花三娘子突兀地抛夫别子,宗生虽无奈,但并没有任何怨恨之意,每当忆念荷花三娘子,便抱着她遗留下来的冰毂帔而呼之,以慰相思。在这篇小说里,小说中人物之间的爱情已不仅仅是单纯的爱情,还有理解,尤其是宗生对荷花三娘子的理解,令人感动。另外,荷花三娘子一忽儿是亭亭玉立的荷花,一忽儿是玲珑可爱的怪石,一忽儿又是一袭冰毂帔,变化不测,宗生竟然能不惊不诧始终痴情待之,已完全破除尘世迷障达到物物皆通的境界。宗生尚如此,创造出宗生这一艺术形象的蒲松龄,其境界的高远自然不言而喻。

《香玉》本事于《劳山丛拾》:“上清宫之北,有洞曰烟霞洞,为刘仙姑修真处。仙姑之史不可考。洞前一白牡丹,巨逾罔抱,数百年物也。相传即墨兰侍郎者游其地,见花而悦之,拟移植园中,而未言也。是夜,道人梦一白衣女子来别曰:‘余今当暂别此,至某年月日再来。’及明,兰宦遣人持柬来取此花。道人异之,志梦中年月于壁。至期,道人又梦女子来曰:‘余今归矣。’晓起趋视,则旧植花处,果含苞怒发。亟奔告兰。趋园中视之,则所移植者果槁死。”④

此白牡丹妖可谓香玉前身。蒲松龄在这一故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书生黄生这一人物。黄生与香玉尽管相爱,但香玉不愿在黄生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临难前也未告诉黄生自己是牡丹花妖以求营救。黄生醒悟到香玉为牡丹花妖后,“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后花神感黄生至情,让香玉复降下清宫与之相会。怅恨香玉为花鬼,黄生又精心照料香玉使之生还。黄生死后,如生前所愿化为牡丹与香玉相偎相伴。

黄生之所以要化为牡丹,是担心自己成鬼后仍与香玉鬼妖相隔,不能长久。黄生的通达与专一意义重大。人妖恋鬼妖恋都属于异类恋,一般情况下远没有同类恋顺利圆满。人与人相恋自不必说。人仙恋中,人可以在仙的度脱下成仙,或者仙可以脱离仙界成凡人,从而终生厮守。人鬼恋中,人可以成鬼,或者鬼可以还魂成人,从而也可以生生世世厮守。然而, “人妖恋中,妖变成人易,但不可能完全变成人,人变成妖难,难在人的观念的转变上”。⑤在这样的背景映衬下,黄生身化牡丹追随情人的做法就不仅显得浪漫,而且伟大了。所以蒲松龄情不自禁赞叹:“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对通达与专一之精神进行了充分肯定,与此同时,蒲松龄的专一通达之心也豁然自见。

《绛妃》本事于《博异志·崔玄微》。蒲松龄显然受《崔玄微》启发而创作了《绛妃》。《绛妃》写蒲松龄自己一日在馆中倦极思寝,梦见自己被花神绛妃相召,代绛妃起草讨摧残花木的风神的檄文。《绛妃》是《聊斋志异》中唯一一篇蒲松龄以自己为主人公的小说,也是《聊斋志异》中唯一一篇以他主观情感喷薄而发的檄文为主体的小说,还是《聊斋志异》中唯一一篇被编著者高度重视其编排顺序的小说。此篇原稿中排在以《鸦头》为首的一册的中间,在篇目次序上没有做特别的安排。而在青柯亭刊本里被移作全书最后一篇,做这样移位显然意味着此篇有着特别的意义。另外篇名在青柯亭刊本里也作了改动,改为《花神》。但明伦评论此篇时说:“写情缘于花木,无非美人香草之思。”⑥应是抓住了其核心精神,把握住了蒲松龄的深层世界。香草美人之思是中国读书人君臣遇合之思的象征。蒲松龄为花神声讨封氏,是他扶助弱小、抵抗强暴、刺世疾邪、济国安邦之梦的呈现,这梦既是他在小说中的一个短梦,也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长梦,一大部聊斋以此为殿,“殿以此篇,抬文人之身份,成得意之文章。”⑦

尽管《绛妃》在书生有才,花妖堪为书生知音这一点上,与其它花妖小说一致,但《绛妃》无关爱情。蒲松龄在《绛妃》中亲自现身以护花使者身份出现,展现的是超越爱情的大爱。它将犀利的笔触伸展到整个社会、扩展到整个历史时空,具有深远的永恒的寓意。

如果没有《绛妃》,花妖世界会狭隘得多孱弱得多。花是美的象征,与恶势力决斗让美的东西长存下去,个人才有幸福,社会才有希望,历史才能发展。

文从心生,精神永存

葛巾、黄英、荷花三娘子、香玉、绛妃,是自然界最美的生命“鲜花”和人世间最光华的生命“美女”的合一,她们将对纯洁、尊严、独立、自由、痴情、理想的追求挥洒到了极致。常大用、马子才、宗生、黄生都是游于科举之外的书生,他们的通达专一境界是层层上升的,到宗生、黄生那里竟泯灭了人与物的界限和突破了生与死的束缚,将人的有限的生命状态延续下去。然而人的生命毕竟是有限的,另一世界的延续也只是想象而已,现实才是最近最真无法逃避的,所以到了蒲松龄自己这里,他沉陷于科举和沉迷于创作,他对压抑、摧残人才的社会的尖锐批判,正是对通达精神的呼唤和对专一精神的践行。她们和他们是蒲松龄的分身,是他理想人格的追求和外化。

再读《聊斋志异》中的花妖小说系列,真正文如其人,言为心声。蒲松龄的通达专一的精神在“花”丛中历历可见,他将他惨酷的人生幻化出了许多可能,让自己的性情、理想和生命在小说中永生。

①② 路大荒:《蒲松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49、177页。.

③ 吴九成:《聊斋美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页。

④ 蒋瑞藻:《小说考证》,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74页。

⑤ 高志源:《〈聊斋志异〉女妖形象研究》,中国知网: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

⑥⑦ 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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