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蝶恋花》韵脚可改吗

/毛 翰

作 者：毛翰，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西南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客座教授。

我失骄杨君失柳，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首《蝶恋花·答李淑一》是毛泽东的名作，编入中学语文教材，在当代中国大陆几乎人人诵读，家喻户晓。由一杨一柳两位烈士的姓氏生发诗意，人间天上展开想象，构思十分巧妙，且于婉约中见豪放，一向为人乐道。

选用《蝶恋花》这个缠绵悱恻的词牌，正好表达着词作的主题和意境。不过，由于未能恪守《蝶恋花》的格律规定，一韵到底，下片的后三个韵脚改弦易辙，留下明显的破绽，也为词林所病。胡适1959年3月11日的日记就写道：“我请赵元任看此词押的舞、虎、雨，如何能与‘有’韵字相押。他也说，湖南韵也无如此通韵法。”①赵元任是语言天才，会说多种外语及三十多种汉语方言，湖南方言自然不在话下。毛泽东以湖南方言押韵的填词倒是有的，但不是这一首。②

有人说，词中转韵，古已有之，无伤大雅。这是为尊者讳的强辩之辞，不足与论。要填词就得遵守其格律。不遵守格律当然也行，那就不必标明词牌，不妨直称“自度曲”。《蝶恋花》作为词牌，又名《黄金缕》《鹊踏枝》《凤栖梧》《卷珠帘》等，自北宋创始以来，定于一格，别无转韵之体。自柳永、欧阳修、苏轼，直至清人纳兰容若，所有《蝶恋花》词，均为双片六十字，一韵到底，即前后片各四仄韵，概莫能外。毛泽东对自己这首词的转韵问题曾有批注：“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可见，作者也承认这是一处缺憾，是“只得”，是不愿因韵害意，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有意破格，以显示狂放不羁。如果真是故意转韵，那也应该是下片四韵全转，而不应该单单留下一个“袖”字沿袭前韵。

然而，如此这般前五后三上下两韵，真的不可以更改吗？有没有一个差强人意的改法，使之一韵贯穿始终呢？如果当年毛泽东在此词填出之后，不急于发表，而是依照惯例，交郭沫若等词臣去“加以笔削，是为至要”③，郭沫若等有没有办法，使之回归《蝶恋花》的定格而不出轨呢？

二○○八岁末，笔者闲来无事，想起这一诗案，试着动手改其韵脚。几经冥思苦想，终将下片换韵的“舞”“虎”“雨”三个字改掉，使之一韵到底了：

我失骄杨君失柳，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仙乐一支，且为忠魂奏。

忽报人间曾伏纣，

泪飞如雨金秋后。

可以预料的是，由于先入为主，由于这首词在人们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印象，这样的改动肯定是很难被接受的。其实，任何改动都不大可能为人们接受，就像给肢残的维纳斯重塑双臂，任何努力都注定是徒劳的一样。

把“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改为“仙乐一支，且为忠魂奏”，恐怕是最难被接受的。《诗经·鹿鸣》篇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有客自远方来，奏乐相迎，这当然没有问题。但人们不免要问，嫦娥会弹琴吗？光听说嫦娥怀抱玉兔，不曾见她怀抱瑶琴呀！问得有理，我自己也曾有此疑虑。以嫦娥弄琴，替换嫦娥起舞，为的是要用“奏”字做韵脚。这一韵部可供遴选的字太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用的“奏”字，就只好请求嫦娥姐姐改变一下迎客方式。至于嫦娥的琴艺，应该是不大成问题的，想嫦娥闲居月宫几千年，寂寞难耐，为打发时日，试着制琴抚琴，且无师自通，也在情理之中吧。君不见，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吴刚因过受罚，到月亮上去砍树（伐桂），职业只是一樵夫，他业余不是也学会了酿酒，还为客人捧出了自酿的桂花酒吗？如果一定要说嫦娥不会弹琴，那谁又能肯定嫦娥就会跳舞呢？《淮南子》只说：“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以奔月。”并不曾说嫦娥（恒娥）还长袖善舞呀！

“伏虎”，制伏猛虎，比喻降伏凶恶之人。《封神演义》八十二回：“伏虎降龙为第一，擒妖缚怪任纵横。”改为“伏纣”，仍然是比喻。“伏纣”作为韵脚，倒是有点天成。用“武王伏纣”的典故，纯系技术考量，与政治褒贬无关。何况毛泽东自己也说：“其实纣王是个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它经营东南，把东夷和中原的统一巩固起来，在历史上是有功的。”“商纣王是很有本领的人，周武王把他说得很坏。”④

“金秋后”三个字，是状语后置。如果把这一时间状语改为前置，整句则是：“金秋后，忽报人间曾伏纣，泪飞如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开国大典，毛泽东登上皇城天安门，正值金秋。

①《胡适日记全编（1950-1962）》第8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68-569页。

②《毛泽东对历代帝王的评说》，人民网h ttp://theory.peop le.com.cn/GB/49157/49163/5411971.“缚”“角”“略”“跃”“鄂”“曲”“落”，用的大概就是湖南方音吧。（以湖南方音是否全能押上，待考。如果以现代普通话去读，即使对照最宽松的十三辙，它也用了五个韵，出韵非常严重。）

③ 毛泽东1959年9月7日致胡乔木的信：“诗两首，请你送郭沫若同志阅，看有什么毛病！加以笔削，是为至要……”见《毛泽东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244页。

④《毛泽东对历代帝王的评说》，人民网h ttp://theory.peop le.com.cn/GB/49157/49163/5411971.h tm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