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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送?还是拯救?——《项链》重读

2010-08-15/张

名作欣赏 2010年4期
关键词:玛蒂尔莫泊桑项链

/张 超

作 者:张超,教师,现任职于广州市百灵路83号知用中学。编 辑:范婷婷 fanfan.912@163.com

莫泊桑的《项链》以丰厚的意蕴和精巧的构思,深深打动着中外无数读者的心,让人回味无穷、爱不释手。有人说:“《项链》即使再过一百年,那穿越时空的艺术力量,也照样震撼人心。”《项链》问世一百多年以来,解读、鉴赏它的篇章,可谓汗牛充栋。可《项链》丰富的内蕴,就像一座永不竭尽的宝藏和魅力永存的斯芬克斯之谜,吸引着人们兴味不减地去探挖,去破解。法国莫泊桑研究会主席雅克·边沃女曾说:“莫泊桑留给我们一座富矿,有待大家进一步发掘;他的著作的含义绝不止我们看到的用文字表现的那些。”

熟悉《项链》人们都对其中一段议论印象深刻:

罗瓦塞尔太太现在看上去像个老太婆了。……如果她没有弄丢那串项链,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谁知道呢?生活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把你断送,也可以把你拯救出来!

有人说这一段议论是作者对事件的看法和评论,反映了莫泊桑的阶级和时代的局限——用偶然因素和宿命论来解释玛蒂尔德的悲剧,没有认识到滋生酵发资产阶级虚荣心的拜金主义社会才是其悲剧的根源。

这是对莫泊桑莫大的误解,低估了大作家对问题的认识。马克思说:“性格是环境的产物。”人离不了社会的影响。其实莫泊桑是把玛蒂尔德的悲剧命运放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来观照的,作者通过一系列细节和人物刻画暗示读者:虚荣享乐、拜金主义的思想在整个法国社会都非常盛行,并非玛蒂尔德所独有,充分揭示了其悲剧的社会根源。譬如罗瓦塞尔“积攒下这样一笔款子,打算买一支枪,好在夏季的星期天,和几个朋友一道到南泰尔平原去打云雀”——猎枪的价格实在不菲(400法郎),生活中用途却不大。生活还很拮据的罗瓦塞尔为何存款来买如此高级的猎枪呢?虚荣心使然。因为用高级猎枪打云雀,在当时是一种有闲并且有钱阶级才有资格从事的时髦、高雅的贵族活动。罗瓦塞尔热衷于这种活动,无非是赶时髦、摆阔气、附庸风雅。又如罗瓦塞尔费尽周折弄到教育部舞会请柬,又肯用买猎枪的钱为妻子置办礼服,都不单纯为了妻子痛快玩一夜,而是为满足虚荣心,趋炎附势,结识巴结上流人士。至于福雷斯蒂埃夫人为假钻石项链专门配一只精美的首饰盒,金玉其外,无疑更是虚荣心作怪。那芸芸大众呢?请看“夜里做生意的旧马车,这种马车在巴黎只有在天黑了以后才出现,仿佛在白天它们自惭形秽,不出来”。此处看似闲笔,实则大有深意,表面上是写旧马车主人自卑,白天不好意思出门,实际上是侧面表现巴黎广大市民的虚荣——大庭广众之下,坐旧马车丢面子、跌份子,怕人笑话;旧马车主人也深知乘客的心理,白天没人敢坐,没生意,所以只好夜晚出来拉活。

莫泊桑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巴黎社会虚荣众生相:从罗瓦塞尔这样的小职员,到福雷斯蒂埃夫人这样的贵妇人,再到遍布大街小巷的普通百姓,无不遭受着虚荣心的侵蚀。玛蒂尔德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怎么能不受影响?不被熏染毒化?她那近乎变态的虚荣享乐思想,其实有着相当深厚的社会基础和温床,她的悲剧既是“性格悲剧”,更是“社会悲剧”,过去把玛蒂尔德的悲剧仅仅归结为“性格悲剧”,是很不够的。

如此看来,那段议论文字,与其说是作者的看法和评论,不如说是主人公玛蒂尔德的心理感慨和独白,更多的反映了玛蒂尔德的糊涂认识,把悲剧归结为“偶然的小事”所致。玛蒂尔德时常设想“如果没有弄丢那串项链,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那我们就不妨替她设想一下“如果不丢项链”她可能会有怎样的人生“际遇”,生活会不会幸福?

一种境况是,舞会后把项链还给女友,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她还像原来那样生活。这样她当然无需受十年的磨难,但这样她会幸福吗?她的灵魂会安宁、平静吗?先看小说第二段的描写:

她没有钱打扮,所以穿着朴素,但是心里非常痛苦,好像这降低了她身份似的。因为女人原本就没有什么等级和门第之分,她们的美丽、娇艳、风韵就是她们的出身和门第;她们天生的敏感、温柔的性情和灵活的脑筋就是她们唯一的等级。

这一段文字集中反映了当时所有巴黎人特别是玛蒂尔德的人生观、价值观:女人们不分门第、出身、才华等,只凭脸蛋儿漂亮与否来判断是否有资格进入上流社会。这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公平竞争(实则反映了视女人为玩物的男女不平等社会)。而玛蒂尔德本来就“天生丽质难自弃”,深感凭自己的“娇艳、风韵”,有足够的“资格”进入上流社会,过高雅奢华的生活。而舞会的成功更进一步验证、强化了她这种感觉。可现实中,她的处境与那些贵妇们却有着天壤之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玛蒂尔德面对这样强烈的反差,心理会平衡吗?会甘心平静吗?当然不会。众所周知,幸福是一种主观感受,舞会的成功使她更觉得有负花容月貌,心理会更加失衡,更加想入非非,更加痛苦。可见即便是没有丢项链,她也会在郁郁寡欢中,在更加痛苦的煎熬中,在无休止的抱怨中,痛苦度日或夫妻离异,毫无幸福可言,这比丢项链更糟糕。十年的劳作使她在生活中成为一个堂堂正正、自食其力的人,辛劳而充实,比空虚、痛苦强得多!

若不丢项链,她也可能凭着一夜的成功和结识的上流人士,通过非常手段和特殊渠道(譬如做别人的情妇,离婚,私奔等),爬上上流社会。可这样她就会幸福吗?莫泊桑通过另一篇小说《珠宝》的朗丹夫人的遭遇,给出了这种假设的答案。《珠宝》里的朗丹夫人,也是很美貌并嫁给了一个小职员的平民女子,也是不甘心过这种底层平民生活,整日和上流人士看戏调情,靠出卖色相,换取珠宝,结果染病夭亡,下场可怜又可悲。玛蒂尔德如果步朗丹夫人的后尘,她就彻底丧失了人格和尊严,成了一个高级寄生虫和供人玩弄的花瓶,其境遇也绝谈不上幸福。

所以说,没有丢项链的玛蒂尔德,生活是可以预见的:要么是在更加痛苦的煎熬中郁郁度日,要么是堕落毁灭。

可以说丢项链不仅是玛蒂尔德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其性格的转折点,更是作者对其态度的转折点。丢项链之前玛蒂尔德的性格主要表现为“追求享乐,爱慕虚荣”,作者对其态度主要是“讽刺和批判”。丢项链之后特别是通过赔项链、还债务,表现了玛蒂尔德性格中“诚信而坚强”的美好一面:面对这不幸的灾难,他们没有逃债,一走了之;没有耍赖,抵死不还;没有弄一挂假项链欺瞒朋友,甚至想都没想过;更没有像《珠宝》里的朗丹夫人那样,堕落沉沦,出卖色相,换取珠宝。如果那样的话,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偿还项链和巨额债务。面对如此困境,她有这么多捷径可以选择,她都没有选,而偏偏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让人敬佩的路——借债买来一挂真正的钻石项链还上,并靠自己的劳动偿还巨额债务,用自己看似柔弱的肩膀承受意外的灾难、生活的重压。当她把花了三万六千法郎巨款买来的真钻石项链还给福雷斯蒂埃夫人时,她还战战兢兢担心朋友把她当成一个调包“贼”,这一方面反映了阶级地位和经济状况的悬殊所造成的弱势心理,另一方面,更反映了她纯正无私的品质。“贫贱夫妻百事哀” ,十年艰辛,何等不易。从玛蒂尔德夫妇决定赔项链那一刻开始,作者便以赞美和同情的态度来描写玛蒂尔德夫妇。

玛德尔德性格是多面立体的,她的虚荣享乐与诚信坚强是对立统一的,作者对她的讽刺和同情也是并存的。以丢项链作为分水岭,之前侧重讽刺其享乐虚荣一面;之后侧重肯定其诚实坚强一面,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正像莫泊桑的恩师福楼拜所说:“讽刺并不妨碍同情,相反,如果分寸掌握得好,讽刺往往也加强了同情的一面。”

文中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把你断送,也可以把你拯救出来!”那么,“丢项链”对玛蒂尔德来说是“断送”,还是“拯救”?舞会前的玛蒂尔德和十年后的玛蒂尔德,哪一个更可爱呢?当十年后还清了债务、一身轻松的玛蒂尔德,在公园邂逅依然“年轻、美丽、动人”的福雷斯蒂埃夫人时,如果按她以前虚荣自卑的性格,避之唯恐不及,要知道十年前她年轻美丽的时候都不愿去看望福雷斯蒂埃夫人,每次回来都要痛哭好几天。而此时玛蒂尔德地位更低,处境更糟,连引以为自豪和自信的青春美貌也消磨殆尽。如果她还是先前那个极为虚荣和自卑的玛蒂尔德,她绝不会主动和依然年轻美丽的福雷斯蒂埃夫人打招呼的,即便打招呼也不会告知实情,福雷斯蒂埃夫人也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但是此时的玛蒂尔德却带着“激动”的心情,“自豪”的笑容,主动上前打招呼,心态平和坦然,这不仅是因为她还清了债务,心情轻松自豪,更主要的是她性情发生了变化,变得真实、自信了,不那么虚荣自卑了。十年的磨难,她形象虽然苍老了,粗糙了但精神却饱满了,健康了,自信了,乐观了,由个外在形象美的女性转化为内在精神美的女性。她来说,做一个拥有真心实意、始终如一爱自己丈夫的女人,比做一个在物质上虽应有尽有,而夫极端自私虚伪、对自己三心二意的女人,要幸得多——可以说丢项链虽然断送了她的青春和美貌但拯救了她的性格和人生。

丢项链,使她获得了比项链更宝贵的东西—夫妻真情,她们的婚姻和家庭因此更牢固、更美满罗瓦塞尔先生对她的体贴、疼爱,特别是在丢项后的一系列表现让人感佩:大祸临头,他没有对子责备、抱怨,而是积极行动解决问题,先是沿寻找了一夜,接着拿出所有储蓄,四处借钱,买真的钻石项链赔偿,之后努力工作,拼命挣钱,还债务。与妻子相濡以沫,共度难关,无怨无悔默默奉献。他所做的一切,一般人难以做到。他然平庸,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干和丰功伟绩,但他妻子的理解、体贴和疼爱,终于使妻子懂得什么人生最可宝贵的,懂得了她最初向往的那些东西就像福雷斯蒂埃太太的项链,每一颗都是假的,用十年辛苦换来的夫妻真情,每个环节都是真的—所以说丢项链虽然断送了她安逸的小康生活,但拯救了她的婚姻和家庭。

《项链》是一篇充满哲理、内蕴丰厚、意味隽的小说。女主人公得到请柬、舞会成功,看似机遇但背后却埋藏着陷阱;丢失项链,看似断送,却此得到拯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应了老的那句古语:“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拉在莫泊桑葬礼上说:“读他的作品,可以笑,可哭,但永远发人深思。”莫泊桑说:“我进入文坛一颗流星,出文坛则要响起一记惊雷。”毋庸置疑,《链》恰如惊雷,穿越时空,在今天的世界文坛上空依然余响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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