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早期小说的通用结构
2010-08-15罗维斯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4
□罗维斯(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成都 610064)
一、结构要素:茅盾早期小说再认识
茅盾在1927年九月中旬写作了小说《幻灭》,并由此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在1927年至1930年这几年间,茅盾写作的一系列小说作品几乎都是以描写女性或两性关系为主要内容并以此见长。在论及这些小说作品时,无论是当时的文学批评还是茅盾本人都有一种共识。那就是茅盾这一时期的作品中都往往存在着两类性质不同的女性相对照。而茅盾对于女性情感与心理的细腻描写一直为人称道。其中对两性关系之间种种微妙的捕捉,也远比茅盾可以要表现的“革命”的主体更能打动读者。茅盾早期的小说创作的这些特征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就其深层结构而言,这些小说作品中还有许多共同的故事形态。
茅盾早期的小说有《幻灭》《动摇》《追求》《创造》《自杀》《一个女性》《诗与散文》《色盲》《昙》《泥泞》《虹》。在这十一篇小说中,《泥泞》这部失败的描写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在创作题材上是个例外。而《虹》则是与其他的作品在故事形态上存在较大差异。故二者不与其他作品一同讨论。
将余下的九篇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考量,则其中包含了女性成长的隐痛、男性对女性的选择与塑造、女性间的情感依恋和行为亲昵、流言与告密、两性山水间的欢爱、母女温情、恋人为女友所夺、女性的报复心态和行为、女性为身心疾病所困、恋人的突然出走等十个结构要素。必须要指出的是,并非每部作品都包含全部的十个结构要素。
二、结构分析:小说文本的结构要素构成
《幻灭》包含了十个结构要素。女性成长的隐痛:静女士在发现抱素人品真相后对失身于他的懊恼。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抱素徘徊于静女士与慧女士间难以取舍抉择。流言与告密:抱素向静女士告知同学对她思想和情感状况的议论。山水间的欢爱:静女士与强惟力在牯岭山涧的欢爱。母女温情:静女士对母爱及母亲对自己期许的回忆。女性同性间的情感依恋或行为亲昵:静女士与慧女士,静女士与王诗陶。恋人为女友所夺:慧女士吸引了原先暗恋静女士的抱素。女性的报复心态和行为:慧女士第一次被骗而又被弃以后以玩弄男人为报复。女性为身心疾病所困:静女士在发现抱素真面目后得了猩红热。恋人的突然出走:强惟力奔赴战场,离开静女士。
《动摇》包含了四个结构要素。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方罗兰希望妻子梅丽扫去暮气,同时又对温婉的梅丽与热情奔放的孙舞阳无法取舍。流言与告密:张女士与刘女士向方太太告知方罗兰与孙舞阳的流言。山水间的欢爱昵:方罗兰与新婚妻子在雨花台小涧的欢爱。女性的报复心态和行为:孙舞阳在感情上受伤害后只玩男人不爱男人的处世哲学。
《追求》包含了三个结构要素。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张曼青将理想女性的影子投射到朱女士身上。女性同性间的情感依恋或行为亲昵:章秋柳与王诗陶。女性为身心疾病所困:章秋柳疑心自己被史循传染上梅毒入院就医。
《创造》包含了三个结构要素。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君实在多年未觅得理想女性后,娶了单纯的娴娴,试图自己创造他理想的女性。山水间的欢爱:君实与娴娴在银铃上瀑布旁大石头上的欢爱。女性同性间的情感依恋或行为亲昵:娴娴与李小姐。
《自杀》包含了六个结构要素。女性成长的隐痛:环女士在献身恋人后对流言和泄密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绝望。流言与告密:环女士曾产生幻觉:周围遍布议论她失身的流言。山水间的欢爱:环小姐与恋人在飞来峰山洞中的欢爱。母女温情:幼年丧母的环小姐痛苦时对母亲的向往。女性为身心疾病所困:环女士在与恋人发生关系后抑郁绝望的心病。恋人的突然出走:环女士的恋人为了多数人的幸福去奋斗,离开了环小姐。
《一个女性》包含了六个结构要素。女性成长的隐痛:琼华逐渐体察现实人生丑恶的苦闷。流言与告密:何求李芳向琼华报告外界诋毁她与张彦英的流言。母女温情:琼花与母亲的互相依靠。女性的报复心态和行为:琼华冥想自己将来如何报复乡里不义的人们。女性为身心疾病所困:琼华在家庭重大变故后患上“女儿痨”。恋人的突然出走:张彦英逃避鄙陋的故乡,离开了琼华。
《诗与散文》包含了三个结构要素。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青年丙向往表妹的清纯无瑕,又难舍对桂的肉欲。女性的报复心态和行为:桂在发现青年丙与表妹的秘密之后严拒施与他的肉欲。恋人的突然出走:表妹与父亲行色匆匆地赴北平。
《色盲》包含了三个结构要素。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林白霜爱慕赵筠秋的温柔理性,但又留恋李惠芳的活泼肉感。流言与告密:何教员告知林白霜同事议论他颓废的流言。母女温情:赵筠秋面对江河含泪思念远方的孤母。女性同性间的情感依恋或行为亲昵:赵筠秋与李惠芳。恋人为女友所夺:李惠芳极力亲近赵筠秋暗恋的林白霜。
《昙》包含了五个结构要素。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何若华一边对张女士殷勤关切一边与兰女士亲昵纠缠。母女温情:张女士回忆自己十三四岁偎依母亲看庭前红棉的情景而落泪。女性同性间的情感依恋或行为亲昵:张女士与兰女士。恋人为女友所夺:兰女士与张女士钟情的何若华亲密交往。女性的报复心态和行为:张女士在发现失恋后对兰女士和何若华充满报复的心态。
三、结构功能:贯通各小说文本的相似与微差
从文本的具体分析中各项结构要素在不同作品中有许多是具有几乎相同功能,但并非全部。各项结构要素在具体文本中有着许多类似的功能,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别。女性成长的隐痛这一结构要素对于《幻灭》和《自杀》来说都推动了事态的恶化,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这种隐痛对于静女士而言只是处女甜蜜的梦的幻灭,对于环小姐来说却导致生命的终结。而这一结构元素在《一个女性》中却有着改善与恶化两种矛盾的功能。对于短期而言,这种成长的隐痛带来的人情世故上的早熟使琼华成了“一乡女王”。这种改善背后却藏着故事结局中恶化的危机。
男性对女性的选择和塑造这一结构要素在几部小说中分布得极为广泛。这一结构要素在大部分的小说中成了矛盾与情节的起缘,在这种选择和塑造又几乎都是失败的。不仅如此,在《色盲》和《昙》中,这种选择的结果还将是一个女性新的悲剧的开始。
流言和告密在这些作品中时有出现。流言的内容和告密者的心态的合力构成了这种结构的作用效果。《色盲》中不涉及两性关系的流言,加上告密者并无恶意的动机,便只是交谈的引子。但若是涉及两性关系,就即便像《自杀》中那样环小姐臆想中的流言也足以让她惶惶不可终日。《动摇》中闺蜜善意的告密成了矛盾的导火索。《幻灭》《一个女性》中的关于流言的告密则是不怀好意的企图的开始。
山水间的欢爱除了在《幻灭》中是实景之外,其余几篇小说里都是当事人的回忆。而无论是虚是实,都成了两人关系的标志性事件,是两性情感发展的高潮。而这一场景又像是抛物线的顶点。《幻灭》中山水间的欢爱后,是恋人的离别。《动摇》中山水间的欢爱之后是繁琐的家务公务,妻子的日添的暮色以及丈夫的精神出轨。《创造》中,这一结构元素被直接命名为二人幸福生活的分水岭,是君实的“创造”偏离预定航线的开端。《自杀》中这一结构由环小姐的独自回忆引出,它是环小姐进一步弥足深陷的开始和自杀的直接祸首。
母女温情这一结构元素的出现,在几篇小说中都不作为单纯的抒情模式存在。更多是一种身份和背景的介绍。母亲成了解读女主人公出身的符码。这一场景也只为两类女性中的一类所独有。
同样是女性之间情感展现的,还有女性同性间的情感依恋或行为亲昵这一结构元素。这些散布于多部小说中的情节有一部分远超出了闺蜜、小姐妹这样的传统意义。例如在《幻灭》中王诗陶和孙舞阳简直充当了静女士的启蒙者和老师的角色。在行为上亲昵的展现比起情感上又是数量更多的部分。除了搂抱与耳鬓厮磨之类的举动外,还有奔放的章秋柳给王诗陶嘴唇上的一吻,甚至是《昙》里张女士从兰女士散开的衣裙内飘出的暖香中体认她的肉感的力量。“同性爱”一词也出现在文本中作为旁人对她们亲昵关系的揣测。
女性之间亲密无间的同时,也有另一种情况频繁的出现——恋人为女友所夺。这一结构在具体细节上有所差异,在情节上却有着共同的转折作用。《幻灭》中慧女士是在明确询问静女士的心意后出手玩弄抱素。《色盲》李惠芳对于林白霜的接触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因而指责的矛头几乎全部指向了林秋白。而兰女士和何若华的交往也很难因张女士悲愤的反应称其为恶意。因为在此过程中,张女士一直小心谨慎地掩藏这份感情。张女士的复仇的强烈心情也没有付诸实践,这种心态上的主动放弃根本地有别于《一个女性》中琼华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报复的实践行动在茅盾早期的小说中表现为被男性抛弃后对男性的玩弄与不屑。慧女士、孙舞阳和桂都在其中做了良好的示范。
女性为身心疾病所困也是其中常见的展开方式。这样的结构形态带来的可以是转折和重生,也可以是死亡。《幻灭》中静女士通过疾病于过去划了分界线,也完成了一个幻灭的结束到另一个幻灭的开始的过渡。《动摇》中章秋柳被可疑的梅毒激发了更大的挥霍生命的热情。《自杀》中环小姐的心理恐慌在小姐过后有更大规模的心理与生理困扰,在对未婚先孕的极大恐惧中选择了绝路。《一个女性》琼花只能在疾病中欲求生而不能,报复与追求也都因疾病永远无法实现。几个结构要素的呈现有许多过分刻意的痕迹,使整个故事的展开显得生硬。
恋人出走这一结构模式出现在四部小说中,是作者重要的情节展开方式。对于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而言,没有强惟力的突然被召回战场,静女士再一次的幻灭就无法实现。在《自杀》中恋人的出走打破了环小姐自由恋爱的美梦。张彦英的出走既唤起了琼华的成熟,也由此造成的恋人不在场情况使琼华的死更添悲凉。恋人出走最终完成了时代女性悲剧收场,在《诗与散文》中的青年丙那里又是新一场喜剧的开场。
四、结构分析与创作分期:《虹》
分析了这九部小说的结构和功能之后,我们再重新审视《虹》这篇小说就会有新的发现。
从表面上看,确实也能找出《虹》与以上分析的九部小说有貌似相同的结构要素。但是稍加区别就不难发现,前者无论是在结构要素的形态还是在结构功能方面,都与后者大相径庭。例如《虹》同样有梅女士和黄因明对于梁刚夫的暧昧情感。但是在具体的描述中已经不再是以上九部小说中二女争一男的形式。在结构功能上,也与之前不同。真正推动情节演进和情感变化的,是梅女士遇到各种不同类型男性时的情感、思想以及行动上的转变。而梅女士与徐琦君友谊也便显出不同以往的纯净。而二人的关系也不再紧紧地和整个故事捆绑在一起。
因此,我们可以说《虹》结构要素上基本已经脱离了以上十种要素的藩篱。从这个结构意义上看,《虹》是茅盾小说创作的转型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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