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孙犁小说的美学追求

□施江斌（邢台学院， 河北 邢台 054001）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孙犁并不算多产作家，但经过时间风雨的洗礼，他的作品经受住了考验，那独特的风韵，别样的情致，有着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至今为广大读者所喜爱，为许多作家所称道。孙犁在短文《勤学苦练》中，道出了他的艺术宣言：“我很喜欢普希金、梅里美、果戈理和高尔基的短篇小说，读的也比较多，我喜欢他们作品里那股浪漫气息，诗一样的调子，和对美的追求。”①孙犁小说独特的美学追求在其小说中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细致深婉的人情美

读过孙犁小说的人，总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尽管最初对你心灵撞击并不十分强烈，只是激起一片微澜，但它却能慢慢地向四周扩散，直到最后占据你的全部心灵。之所以产生如此强烈的审美效果，是因为其艺术形象蕴含着一种细致深婉的人情美。

在孙犁的小说中，无论是同事之间、军民之间、夫妻之间、兄妹之间都荡漾着一种诚挚而深厚的人情，而这种人情又绝非卿卿我我的小资产阶级感情，而是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之间的一种积极健康而又真挚感人的人情。《山地回忆》中妞儿对“我”的感情；《碑》中赵老金一家对战士们的感情等，都表现得那么细致深婉、感人至深。而《嘱咐》中水生夫妻之间的爱情更是这种人性美的极致。

《荷花淀》里水生参军以后，一去八年杳无音讯，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大门口，《嘱咐》的故事便从这里展开。小说一开头便渲染了一种浓郁、强烈的抒情氛围。水生的意外到来，对于认为丈夫“像天上的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也不可能的水生嫂来说，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她先是“一怔”，随后“咧开嘴笑了笑”，最后又“转过身去抽抽搭搭的哭了”。这一惊、一喜、一悲的感情三级跳中，包含了多么丰富的内蕴呀！这种复杂感情在孙犁笔下表现得那样细腻、逼真、感人。

如果说上述表现的只是一般的夫妻感情的话，那么，真正揭示水生嫂心灵深处璀璨夺目之处却在挑灯夜话一段，当她得知丈夫明天一早就要奔赴前线时，她一下子“呆了”，接着“低下了头去，又无力地坐在炕上”。短暂的相聚，紧跟着又是漫长的分离，对于她来说在感情上该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荷！然而，水生嫂毕竟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尽管她依恋亲人，但当爱情和革命事业发生冲突时，她毅然牺牲自己的幸福，第二天就送夫出征。至此，这个“柔情”和“刚毅”合金雕塑成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地凸显在我们的眼前，闪耀着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火花。这应该说是孙犁小说整个审美追求的核心。

二、浓郁和悦的诗乐美

孙犁小说在表现形式上充分吸取了散文和诗歌的特点，具有“边缘文学”的性质。这种诗化和散文化的形式也构成了孙犁小说独特的美学风格。孙犁认为：“有些人以为有抒情成分就是小资产阶级，也是不对的。在现实生活中，充满伟大的抒情，在现实主义作品里，作家的丰盛的情感含蕴在描写和人物的对话里。”②他还说：“没有真实的激动了的感情，就写不成好文章。”③可见，孙犁小说创作是非常注重感情作用的。

孙犁小说的诗化特征，主要表现在采用了诗歌抒情的表现方式，借抒情来渲染气氛，感染读者，去创造一种诗歌的意境。而且，他的抒情手法多种多样，不拘一格，使小说的“诗美”呈现出缤纷多姿的特色。

首先，他为了创造一种诗美，善于把感情寄托在对景物的描绘上，形成鲜明、生动的意象。例如《铁木前传》在叙述了钻井的青年们看到六儿、小满一队人在沙岗上打猎玩之后，接下来，是对九儿的一段描写：

九儿坐在那里，望着空漠的沙岗出神。她继续回忆着幼年时家乡的影子。在母亲去世以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小窗的前面。窗外有一颗枣树，因为避风向阳，常常有些小鸟儿在枝头来聚会。鸟儿们玩起来，显得非常亲密。那站在一起，唧唧喳喳的也许就是最亲密的吧，不久，有一只跳到别的枝头。遇到一阵风，它们竟各自飞散了。门前还有一片小小的苇塘，河水小的时候，那些小鱼儿们聚在一起，环绕着一枝水草，到了夏天河水涨满，谁也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前程如何。

这段饶有情趣的描写，绝非作者在抒写自己的闲情逸致，而是在这组生动、鲜明的景象中含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六儿和九儿从小青梅竹马，两位老人也建立起了一种深厚的友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位老人吵翻了，九儿和六儿的爱情夭折了。面对六儿的堕落，不能不勾起九儿对童年美好生活的回忆，也不能不使她对二人的分手感到惋惜，更不能不使她对六儿的前途充满忧虑。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通过一组组鲜明、生动的意象表现出来了。九儿和六儿不就像那枝头的小鸟儿、河里的小鱼吗？这就收到了直接抒情或议论所收不到的美学效果。

其次，孙犁还善于通过赋予景物某种象征意义而抒情。例如名篇《荷花淀》里女人们寻夫途中，意外遇敌，“她们奔向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这不就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抒情诗吗？作者以景喻人，以景赞人，感人肺腑，富有哲理。

再次，孙犁在小说创作中，有时还采用诗歌中直接抒情的方式；有时还从内容上创造回旋跌宕的气氛，渲染烘托意境等等。上述几种抒情手法构成了孙犁小说诗美的主要特色。

另外，孙犁的小说创作还吸收了音乐艺术的特点，具有很强的韵律感。有时为了宣泄感情的需要，较多地运用排比、对偶句式。在遣词造句上，注重句子的长短变化、声调的抑扬顿挫、节奏的快慢舒缓。读起来犹如春天的涧溪击石泠泠作响，弹奏出一支支美妙动人的乐章。

孙犁还善于借声音来表现不同的内容，就像音乐节奏的变化传达了不同的情感一样。如《荷花淀》里写女人们寻夫途中，又说又笑，写船边的水“哗、哗、哗”。这舒缓的节拍与女人们愉快而又自在的心境相和谐。但当发现敌船后，她们拼命摇橹，船边的水由“哗、哗、哗”变为“哗哗、哗哗、哗哗哗”。这跟女人们慌乱而未失理智的心态是合拍的。

三、鲜明生动的绘画美

孙犁的小说不仅充满浓郁强烈的诗情，而且具有鲜明生动的画意。他犹如一位擅长丹青的画家，以语言文字为颜料，或工笔细描，浓墨重彩；或写意勾勒，轻笔点染。在小说里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精美的风景画、风俗画、人物画。最能体现孙犁小说绘画美特征的莫过于代表作《荷花淀》里开头的几段描绘了。

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凉爽的很，干净的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湿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月亮升起来了”，或许还是一轮满月吧！垂挂在蔚蓝色的天幕上，把它皎洁的光华洒向那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农家小院。凉爽的夜风习习吹着。小说一开头便用简洁的语言把读者带进一个恬静、幽美的境界里，使人赏心悦目。而在上面的画面里，还坐着一个勤快的农家妇女，手执苇眉子编席，这又平添了几分生活气息，使人感到亲切异常。“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更增强了画面的动感。

另外，孙犁还是勾勒风俗画的能手。他善于抓住那些能够代表地方风采的一景一物，点化出那个地域人们特有的生活情态、风土人情，给人以亲切感、真实感。例如《采蒲台》里有一段描写：

采蒲台是水淀中央的一个小村庄，平常敌人扫荡不到。这里房屋街道挤得像蜂窝，一条条的小胡同窄得两个人不能并肩行走，来往相遇，只能侧身让过。一家家的小院落，飘着各色各样的破布门帘，满街鸭子跑，到处芦花飞。

家家墙上张挂着渔网，墙角安放锅灶，堆着鱼篮虾篓和打死的水鸭子，院里门前，还要留下一块地方碾席和编席。

这两段描写里的一景一物，无不带有白洋淀水乡的特色，使我们仿佛看到了渔民的生活、劳动的场面，不愧是一幅风俗写意画。

最后，孙犁笔下的人物一个个形象鲜明，栩栩如生，浮雕般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这些人物又活动在作家描绘的风景画和风俗画里。那月夜里，摇着小船的老者出没在芦苇荡里；那清晨的霜雾里，水生嫂登在流星一样的冰床上送夫出征……这些都是意境优美、生动形象的人物画。

总之，孙犁是这样一位富有形象思维的作家。他总是努力把笔下的人、物、景变做鲜明的“画”以唤起读者的形象感受。他的小说也像人们称赞朱自清的散文一样，是优秀的“白话美术文”。

① 孙犁.曲终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78.

②③ 孙犁.文学短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