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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尤里西德看叙述者声音的衰败轨迹——评《尤利西斯》第二部分的叙述技巧

2010-08-15张军丽冀玲惠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北京100011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布卢姆尤利西斯叙述者

□张军丽 赵 雪 冀玲惠(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 北京 100011)

《尤利西斯》这部小说中的两种声音——叙述者声音和人物声音——一直处在相互敌对状态。叙述者声音始终想牢牢控制人物声音,而人物声音则怀揣梦想,渴望自由。这种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在小说第二部分——尤里西德——中有进一步发展。叙述者声音由于新因素的加入不但控制力大减最后竟然连自己的可信度都受到怀疑;相反,人物声音却在一次次挫折中保存实力,顽强成长,一直在曲折中前进。

一、两种声音由相对独立走向重叠交融

小说第二部分前三章的叙述特点与忒勒马科德(小说第一部分,即第一章至第三章)相似,但不尽相同。读者会发现在第二部分一开篇,叙述者声音加强了对话语权的控制。叙述者声音(第三人称、一般过去时态叙述)与人物声音(人物的意识流动)是相互独立的,且叙述者声音处于绝对领导地位。本部分第一章(小说第四章)一开始:“利奥波德·布卢姆先生吃起牲口和家禽的下水来,真是津津有味。他喜欢浓郁的杂碎汤、有嚼头的胗、填料后用温火烤焙的心、裹着面包渣儿煎的肝片和炸雌鳕卵。他尤其爱吃在烤架上烤的羊腰子。那淡淡的骚味微妙地刺激着他的味觉。”(肖,117)

这一段点缀了很多的形容词,而所有形容词都是对布卢姆思绪和感知的具体说明,都是叙述者利用自己的“全知”优势来呈现布卢姆的感性特征,因为引文中的所有形容词都暗示了一种判断行为,读者立即意识到一个超然、客观的观察者(叙述者)的存在。

直到本章的第四段布卢姆为莫莉准备早餐时,读者才第一次听到人物声音“再添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三片,四片,成了”(肖,117;Joyce,65)。动词和代词的省略,语法结构残缺的特点正是读者熟悉的人物声音的特点。但紧随本句的一句话:“她不喜欢(didn’t)把盘子装得满满的。对!”似乎又在暗示叙述者声音和人物声音的融合、重叠,因为本句从形式上来说——第三人称、一般过去时叙述,句法结构完整——应归结为叙述者的声音,但从本句之后的一个词“对”来看,本句又似乎可理解为布卢姆依据过去经验而做的一个判断,因此本句可解释为叙述者转述的人物声音。

本部分的第二章里,读者也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叙述者声音不断接近人物声音的趋势。与第一部分第二章的情形恰恰相反,叙述者声音占了绝大部分篇幅,而人物声音的一个小高潮则出现在布卢姆阅读自己的假想情人——玛莎的来信时:

他(布卢姆)把信重读了一遍,东一个字、西一个字地念出声来。对你 郁金香 生气 亲爱的 男人花 惩罚 你的 仙人掌 假若你不 请 可怜虫勿忘我 我多么盼望 紫罗兰 亲爱的玫瑰 当我们快要 银莲花 见面 一股脑淘气鬼 夜茎 太太玛莎的香水(肖,152)

信中内容(黑体部分)与花名(玛莎随信附上的一朵干花激起了布卢姆无限的遐想;人物声音)交替出现,关系异常紧密,以至于标点符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标点符号的消失为小说最后一章叙述风格的变化埋下了伏笔。

本部分第三章前半部分由于对话和外界环境描写的存在,人物声音沉默了许久,但它还是会无孔不入的。在葬礼进行期间,肃穆的气氛暂停了所有对话,人物声音又浩浩荡荡地喷涌而出,甚至在葬礼结束后,它还在自由地展现并一直持续到本章结束。

二、新因素的加入逐步削弱了叙述者声音

1.新闻标题与交错配列

本部分第四章新因素——新闻标题——的出现使交融重叠的双方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尽管第一个标题——在希勃尼亚首都中心——可以看作是正文第一句的地点状语并与正文连为一体,但大多数标题是独立存在的,甚至这些新闻标题被解读成叙述者“全知”叙述的一部分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即这些标题的出现确实打断了叙述者畅通的声音。

第三个新闻标题——新闻界人士——之后的正文运用了一种修辞手法——交错配列:

穿粗笨靴子的马车夫从亲王货栈里推出(rolled)酒桶,滚在地上发出钝重的响声,又哐当哐当码在啤酒厂的平台货车上。由穿粗笨靴子的马车夫从亲王货栈里推出的酒桶,在啤酒厂的货车上发出一片钝重的哐当哐当声。(肖,220;Joyce,148)

交错配列修辞法的第一句的语序与叙述者声音——第三人称、一般过去时叙述——无异,而当读者读到第二句时,变异就很明显了。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形成了语言的回环态势,这一回环态势又进一步阻止了叙述者声音前进的步伐。

与叙述者声音的遭遇恰恰相反,人物声音并没有受到新因素太大的冲击。尽管出版社嘈杂的环境和不可避免的人际交往没有给布卢姆充足的时间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它并没有给读者留下断裂的印象。由此可见,人物声音的生命力要比叙述者声音的生命力更顽强,这一顽强性确保了它最终的胜利。

2.过分细节化

本部分第七章里,叙述者交代了过分详细的琐事细节——每条街道的名字、每个人物的行走路线。读者在熟知都柏林的诸多事实的同时也为毫无逻辑联系的众多琐事所困扰。

本章中有19个小节,多个小节所涉及的事件可能是同一事件,但小说上下文中并没有明确交代事件之间的逻辑关系。譬如,本章第二小节:约翰·康米神父在纽科门桥上了驶往多利山的电车,科尼·凯莱赫跟警察57号寒暄,一只白皙的胳膊……慷慨地丢出一枚硬币——这三件事被堆放在一起,而这三件事之间并不存在明确的逻辑或时间关系。尽管在本章第三小节有一则描述“一只女人的手……掷出一枚硬币”(肖,423),但读者并不确定这“一只女人的手”和“一只白皙的胳膊……”同为一人。因为乔伊斯在这两处十分相似的描述中都用了不定冠词,暗指那只手或胳膊可能是任何人的手或胳膊。如果乔伊斯想证明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他至少应把第二处的不定冠词改为定冠词。

此外读者也会发现第八节中一个句子跟第一小节倒数第二段的一个句子极为相似。这两个句子分别是“那个年轻姑娘仔细缓慢地将扒在她那轻飘飘的裙子上的一截小树枝摘掉”(肖,429),“年轻姑娘赶忙弯下腰去,缓慢仔细地将扒在她那轻飘飘的裙子上的一截小树枝摘掉”(肖,421)。这两处描述极为相似,但是否是指同一事件,读者无从得知。

值得一提的是,叙述者“全知”视角下的万花筒式的叙述缺乏逻辑联系的事实是在叙述者交代都柏林地理地貌如此之详尽,以至于都柏林全城被毁都可以依据此描述恢复原貌的背景下显露的,在这种情况下,读者自然把这一现象归结为作者故意而为。乔伊斯的目的就在于显示叙述者声音在汇报多地点发生的事件的同时性方面有很大局限性。在汇报这种万花筒般的场景方面,叙述者声音无疑是失败的,因为它使读者感到混乱、迷惑。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在众多场景下的人物声音却丝毫不受影响,仍然见缝插针地自由展现。

3.支离破碎的句式结构和变异的交错配列

本部分第八章,乔伊斯为吻合音乐艺术,传统的句子都被折裂成数个短行或速记符号和密码:

横笛吹奏出的沙哑音调。

吹奏。花儿蓝。

挽成高髻的金发上。

这种断裂的叙述单位使叙述者声音很难顺畅流动。另外,为达到音乐序曲的形式,叙述者声音也不时被打断,而之后出现的变异交错配列对叙述者声音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肯尼迪小姐悲戚地从明亮的光线底下慢慢腾腾地踱了回来,边捻着散在耳后的一缕乱发。她悲戚地边溜达边连捋带捻着那已不再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的头发。她就这样一面溜达着一面悲戚地把金发捻到曲形的耳后。”

本段的奇异之处就在于每一句话都会被后一句话添枝加叶后重新陈述:第二句比第一句多了头发颜色并添加了动词“捋”来强调动作;第三句又添加了“曲形”来修饰耳朵。由此可见,叙述者声音在原地打转,它每前进一大步就要后退三小步。它很想直线前进,但一抬脚就开始摇摆不定。

句式的断裂重创了叙述者声音,然而人物声音并未受到困扰,因为人物声音在对外部世界做出反应时本来就是断续的、被动的、不符合逻辑的。

4.叙述者声音的消失

在本部分的第九章,以第三人称、一般过去时为标志的叙述者声音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第一人称、一般过去时的叙述,所使用的语言是都柏林方言:“正当我跟首都警察署的老特洛伊在阿伯山拐角处闲聊的时候,真该死,一个扫烟囱的混蛋走了过来,差点儿把他那家什捅进我的眼睛里”。(肖,535;Joyce,376)。但是这个以“我”标榜的人是何方人士,小说中并未交待。叙述者人称的变化丝毫没有影响人物声音,本章人物声音连续占了一页之多(Joyce,378-380)。

5.抒情因素

本部分第十章的第一句话“夏日的黄昏开始把世界笼罩在神秘的拥抱中”(肖,635)就给读者以不同寻常的感觉。抒情因素的加入再次弱化了叙述者声音的控制,因为它的严厉外表已被软化了。本章前半部分主要集中在格蒂·麦克道威尔身上。大部分篇幅交代了她的外貌和心理活动。卡伦·劳伦斯(Karen Lawrence)在探讨这一部分的写作技巧时指出“诺西卡”(本章)前半部分所呈现的就是格蒂·麦克道威尔的间接独白,乔伊斯通过模仿二流感伤小说的语言来模仿格蒂多愁善感的心灵。因此本章前半部分可以理解为叙述者转述的人物声音。本章的后半部分里,布卢姆的声音酣畅淋漓地诉说了四页之多(Joyce,495-498)。在第498页最后一段里,布卢姆的人物声音又喷薄而出,一段无标点符号,一切浑然天成的人物声音又一次为最后一章的写作技巧埋下了伏笔。

6.语言风格因素

本部分的第十一章里,为吻合人类胚胎发育的顺序,叙述者所使用的语言也以散文发展的历史顺序来安排。散文的发展在一片混沌昏暗中开始(使人们回想起创世纪之初的情景)一直发展到“20世纪方言与俚语惊人的混杂”(卡伦·劳伦斯)状态。另外,胚胎各部分的发育并不完全一致,为配合这种发展不一的现象,某些散文风格的出现要比其在历史发展中出现的真实顺序或早或晚。叙述者声音由于语言风格的不断变化而缺乏连贯性的事实已经使读者很难理解它的含义,而语言风格发展的跳跃性再次增添了叙述者声音语义的模糊性。尽管如此,在大家风格笼罩下的人物声音至少在语义上是清楚的:

妙语连珠以损害女性之优雅,乃精神上一大恶习,彼坚不赞成;彼不认为此种人堪称才子,更弗言继承良好教养之传统。布卢姆对彼等实忍无可忍,根据往日经验,只得采取激烈之手段,以迫使此傲慢之徒丢尽颜面,及时退却。(肖,706;Joyce,533)

大卫·弗勒(David Fuller)认为这一部分是穿着埃德蒙·伯克语言风格外衣的人物声音。布卢姆在心中默默批评那些出生时使他们的母亲备受折磨却对女性缺乏怜悯之心的人。当然,这一人物声音还带有明显的叙述者声音的痕迹,因为它是以第三人称、一般现在时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可以认为这是叙述者转述的人物声音,这从下一段的第一句可以得到证实:“布卢姆遂与邻座坦诚相见。”

7.舞台说明和一切皆有发言权

本部分的最后一章里大量使用了舞台说明。舞台说明可以看作是叙述者“全知”视角的汇报,可是叙述者声音在这些“全知”视角的汇报中也是徒有空壳而已。读者很快就会发现舞台说明都采用了一般现在时的叙述形式。

正如布卢姆在报纸印刷所所见到的情形,“红番区”的所有事物也都有自己的声音:铃铛会“叮零零”;警钟会“当当布啦吧喀布啦德吧咯布卢”;肥皂“布卢姆和我,是般配的一对。他拭亮地球,我擦亮天空”(肖,758);烟环“快乐真甜蜜”(肖,770)。一切皆有声音的状况表明叙述者声音在胡言乱语。

与叙述者声音境遇截然不同的是,布卢姆可以像演员在舞台上大声吟诵独白一样道出自己的心声:“原来是禁行通道。好险哪,然而这一下子疼痛倒是消了。又得重新练练道操了。俯卧撑。还得加入交通事故保险才行。天主保佑。”(肖,753)

布卢姆将这起事故归结为道路,但这次意外分散了他侧身疼痛的注意力。疼痛又提醒他仍然要加强锻炼,而加强锻炼的姿势又使他想起交通事故中伤者的姿势。伤者的姿势又提醒布卢姆买一份意外保险。可是仔细一想,布卢姆又觉得保险单不能真正保平安,因此他又祈求上帝保佑平安。由此可见,没有叙述者声音的陪伴,人物声音仍然可以继续。这一发现使读者坚信人物声音将最终踢开叙述者声音,无拘无束地自由流动。

小说第二部分前两章里传统的叙述者声音与人物声音相互独立而叙述者声音占主导地位。两种声音相互独立的叙述模式到本部分第三章时已经发展到相互重叠交融的程度了。在之后的九章里,叙述者声音由于诸如新闻标题、交错配列、舞台说明等新因素的加入而受到重创,失去了流畅性和可信性。与之相反,人物声音的高度灵活性和适应性确保了它顽强的生命力。两种声音的不同境遇暗示了小说叙述模式的发展趋势,小说最后一章的叙事模式也可隐约觉察。

[1]Fuller,David.James Joyce’s Ulysses[M].London:Harvester Wheatsheaf,1992:305.

[2]Joyce,James.Ulysses[M].Nanjing:Yilin Press,1996.

[3][爱尔兰]乔伊斯.尤里西斯[M].萧乾,文洁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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