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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与现实的碰撞——冈察洛夫小说《平凡的故事》的诗学解读

2010-08-15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24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亚历山大洛夫浪漫主义

□侯 丹(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24)

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的小说《平凡的故事》问世于1847年,是19世纪40年代自然派文学的杰出创作,这部小说被同时代人理解为一部反浪漫主义小说。别林斯基在给鲍特金的信中曾经评价这部作品:“这是对浪漫主义、不切实际、多愁善感的外省气质多么可怕的打击。”①A·格拉霍夫也把《平凡的故事》看作是对浪漫主义的揭露。他认为彼得·阿杜耶夫不是一个典型人物,“塑造这个人物是为了显示浪漫主义可笑的方方面面”②。后来A·格里高列耶夫在《1849年的俄国文学》中也附和了这种看法。从那时起,对《平凡的故事》的反浪漫主义解读成为阐释这篇小说的主流观点。

当然,别林斯基等评论家是有理由将《平凡的故事》看成是一部反浪漫主义小说的。首先别林斯基这样解读是出于同浪漫主义进行斗争的需要,尽管浪漫主义已经日渐衰弱,失去了在俄国文学中的主导地位,但是并没有彻底从俄国文学中和俄国生活中消失。别林斯基在斯拉夫派批评家的身上看到了浪漫主义的苗头。除此之外,这种解读也并非是评论家的主观臆断,而是从小说本身的内容出发的。但是这样的解释,却只看到了小说一个层面的内容;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反浪漫主义在小说中的分量就会有所不同。亚历山大怀揣着对前程的美好想象带着外省人的兴奋来到了彼得堡。大街上的忙碌景象让他感到惊讶,“大家急匆匆地走着,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也望望过路人,那不过是免得碰鼻子”。人们之间关系冷漠,充满敌意,“仿佛彼此全是冤家对头”。“房屋,又是房屋,石头,又是石头,尽是这些东西,像无数巨人包围着你……没有一点点眺望的余地;四面八方团团围住,人们的思想和感情似乎也都给围住了。”③“彼得堡给外省人的初步印象是沉闷的。他觉得陌生,抑郁,没有人理会他,他在这里怅然若失,形形色色的新奇事物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引不起他的兴致。他的狭隘的乡土观念,使他对这里见到的而在家乡见不到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格格不入。”④这不仅仅是一个浪漫主义青年的心声,更是人性的回响。

当他在办公室工作以后不禁又对官僚体制发出同样的感慨。“跟我叔叔的工厂里一模一样!”“每时每刻,日复一日,十年百年,官僚主义机器平稳地运转着,不停顿,不间歇,仿佛不是人在办理公事,而光是一些齿轮和发条……”“他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些多么奇怪的人物啊!这样的人在街上见不到,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露面;仿佛他们诞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死守住自己的位置,连死也死在这里。”⑤还没有任何人对官僚体制有过这样严厉的斥责。正是这个对彼得堡充满幻想的亚历山大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在官僚体制的压抑下他在事务所里感到空虚和沉闷。

亚历山大在一些问题上的观点要比彼得更合乎人性。彼得在他面前曾经谈到“怎样把一个姑娘变成一个妇人”,“使她懂得并且履行自己的天职”。“你给她划一个奇妙的圈子,不太窄,使她觉察不出界限,不越到圈子外边去,你要巧妙地掌握她的心——那是个什么东西呀!那是个不可捉摸、变化无常的东西,不仅如此,还要控制她的头脑和意志,使她的爱好和脾气依从你的口味,教她以你的目光去看待事物,以你的头脑去思考……”亚历山大则愤怒地打断了叔叔:“那就是把她变成一个玩物,或是丈夫的一个俯首听命的奴隶!”⑥

亚历山大对女性、对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则有更民主的看法,因此他严厉反对彼得对女性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亚历山大的浪漫主义是有一定的积极因素的。Н·Г·耶夫斯特拉多夫曾经更为深入地研究主人公的浪漫主义,他写道:“小阿杜耶夫的浪漫主义是由外来的、不真实的、幻想的东西与人的本性中某些永恒的特点和需求、对更高更美好事物的追求组成的混合物。”⑦在这个混合物中既有善也有恶。冈察洛夫并不认为亚历山大的浪漫主义是完全正面的、或者是完全负面的东西。在小说的结尾处亚历山大已经彻底没有了浪漫主义气质,告别了过去的幻想,也失去了对彼得堡和官僚机器的敌意,不再为纯洁的爱情和友谊而难过,不再为名誉和妇女地位而辩护。究竟哪一个亚历山大更合乎人性呢?所以说只将亚历山大的浪漫主义看作负面的东西是不正确的。同样,只从一个方面来看待彼得也是不正确的。他的冷漠、精于算计同样也具有两面性。我们来回顾一下这叔侄两人之间的一次争论:

——您在我的心中煽起了两种不同的人生观的斗争,又无法使它们调和,结果怎么样呢?一切都形成了我心中的种种疑团,造成一片紊乱。

——一片紊乱!嗯,即使思绪紊乱,我也要做出些成绩来。

——是啊!可是您做了些什么呢?您让我看到了赤裸裸的丑恶的人生,而在我这种年龄,正应该只了解生活的光明面。

——那就是说我总设法让你看到生活的真相,使你不至于在脑子里尽怀着空想。我记得,你从乡下来的时候真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所以就要预先警告你,在这里这样幼稚可不行。也许我警告了你,已经使你少犯许多错误,少做许多蠢事!要不是我,你怕不知要干出多少蠢事呢!

——也许是这样。不过,叔叔,您偏偏就忘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幸福。您忘了,人怀着妄想、幻想和希望才感到幸福,现实不能带来幸福……

——你简直在胡说八道!这种见解你准是从亚洲那边带来的;在欧洲早就没人相信这一套了。幻想、妄想、空想——这些都是对女人孩子有用的东西,而男人需要了解事物的真相。依你看,这还不如懵懂受骗吗?

——不,叔叔,不管您怎么说,可是幸福的构成部分总是幻想、希望,对别人的信任、自信心、再加上爱情、友谊……然而您一再对我说:爱情是胡闹,是无聊的感情;没有爱情,日子过得就更轻松愉快;热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美德,比起牲口也高明不了多少……⑧

争论的双方都是正确的,但又不是完全正确。两种观点像两条平行线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样就形成了作品中的对话冲突。两个主人公在道德层面上可以说是平等的。从本质上说,对话冲突并不是叔侄两人之间的矛盾和对立,而是面对第三方态度上的对立。这个第三方不是人物,而是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那就是时代。正是时代造就了老阿杜耶夫,并且正按照同一个模式来改造小阿杜耶夫,毕竟在亚历山大身上所发生的只是一个“平凡的故事”,作品的名称就暗示了这类故事的普遍性。正如亚历山大所说:“世道是这样嘛,我跟着时代一起跑,不能落在后面呀!”⑨

别林斯基曾指出小说的结尾不合逻辑,是凭空虚构的,“如果小阿杜耶夫是个爱说空话的人,这样的变质是有可能的……但是不幸的是,年轻的阿杜耶夫,他过于真诚地沉浸在自己的谬误和荒唐观点之中。他的浪漫主义存在于他的本性当中。这样的浪漫主义者永远也不会变成实干的人。”⑩现代文学研究者基本是赞成这种观点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尽管亚历山大的变化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但并不是不可能的。认为亚历山大完全没有发生这种转变的内在性格是不正确的。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浪漫主义者,作者不止一次让我们感到,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健康的年轻人,他只是处于自身思想发展的浪漫主义时期,将来他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不仅取决于他自己,同时也取决于他周围的环境。

冈察洛夫并没有描写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在结尾处出现的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亚历山大,作者似乎和读者一样对他的变化感到惊讶。“他的模样变得多厉害啊!他发福了,秃顶了,脸色红彤彤的!”⑪正是这种毫无征兆的转变才是结尾的精彩之处。要想彻底明白这一结尾的含义只能将它置于冈察洛夫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文学大背景之下。19世纪40年代的自然派文学十分流行描写人物的突然转变,无论是从高尚变得庸俗,还是从浪漫主义变成实用主义,转变都是突然发生的,作者在很多时候都没有进行详细的解释。赫尔岑的小说《谁之罪》中在谈到别里托夫的大学同学在毕业之时所怀有的远大理想时不禁感叹道:“青年人都怀着宏伟的抱负……任何人没有猜想到,他们中有的只不过当到科长为止,在赌博中荡尽全部财产;有的将躲在老家里,对什么事都冷淡,饭前不喝三杯果子酒,饭后不睡三个钟头的觉,身体就感觉到不大舒服;有的置身于那样使他气愤的地位,觉得青年不如老人,觉得他们无论在举止和道德方面都不像他的会计检察官,只是一些肤浅的梦想家罢了。”⑫这段话中所包含的内容成为一些作品的通篇主题。

描写时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正是《平凡的故事》所要表达的内容,作品在以往的现实主义作品的土壤上建立了对话冲突的模式,冲突的一方是公式化的浪漫主义的化身,另一方则是清醒地认识现实的人,两者共同面对的则是更为强大的第三方——时代的力量。《平凡的故事》所反应的正是时代要求和人的本性需求之间的矛盾,更准确的说是时代精神和尚未被完全压抑的人性之间的分歧。几十年来老阿杜耶夫完全屈从于现实的法则之下,按照它的要求来设计自己的生活,建立自己的家庭,却没有发现在看似稳固的生活表层下面裂痕在不断扩大,当他觉得自己的幸福已经达到顶峰的时候,裂痕也跟着浮出水面。亚历山大不明白他的叔叔为什么感到痛苦,就像他叔叔当初不理解他的浪漫主义热情一样。但是谁又能知道他在重复完叔叔的人生之路之后不会感到同样的痛苦呢?

冈察洛夫通过彼得的痛苦向我们传递出了这样的信息,即在时代精神的强大力量之下人的本性并没有被完全毁灭,人性中的某些东西是难以根除的,它也许会被暂时地抑制住,但是不会消失,或早或晚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小说的结尾还有一个隐含意义,事情的进展是通过两者之间的对比进行的,一会是小阿杜耶夫的发展状态,一会是老阿杜耶夫的发展状态,却不能将两者的立场融合成第三种完美的、理想的人生观,亚历山大不可能既在精神上保留着浪漫主义者的美好品质,同时又像他叔叔一样成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而只能是一种观点被另一种观点所代替,一种异常被另一种更合乎实际的异常所代替。

从人本主义的思想出发来描写人与现实的关系是自然派作品的典型特征,苏联文学研究者曼恩曾指出在自然派创作中“生活被理解为现实与人的本性相互影响的过程”⑬,冈察洛夫作为自然派作家也同样受到了人本主义思想的影响。

随着人本主义思想的不断渗入,自然派创作将关注的重心从外部现实转移到了人的内心世界,过度的心理主义最终导致了对自然派最初创作原则的否定,自然派也就此消失在不断向前涌动的文学长河之中。但是《平凡的故事》所采取的对话冲突的诗学模式在俄国19世纪下半叶现实主义文学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平凡的故事》作为自然派的巅峰之作长久地受到读者的喜爱,冈察洛夫所表现的人性与现实的冲突具有永恒的价值,在任何时代的读者心中都能引起深刻的反思。

①⑩ 《别林斯基全集》,莫斯科:苏联科学院出版社,1953-1959年版,第12卷,第352页,第343页。

②⑬ 《俄国现实主义的演变问题》,莫斯科:科学出版社,1969年版,第250页,第270页。

③④⑤⑥ 冈察洛夫:《平凡的故事》,周朴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65页,第65页,第74页,第173页。

⑦ Н·Г·耶夫斯特拉多夫:《别林斯基和冈察洛夫小说〈平凡的故事〉》,收入《纪念冈察洛夫学术会议资料》,乌利亚诺夫斯克出版社,1963年版,第99页。

⑧⑨⑪ 冈察洛夫:《平凡的故事》,周朴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328页,第396页,第390页。

⑫ 赫尔岑:《谁之罪》,楼适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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