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冯至诗歌的知性追求
2010-08-15李福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李福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论冯至诗歌的知性追求
□李福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知性生命意识关联性否定之否定
“五四”时期,伴随着梁宗岱哲学诗体理论的建设,中国新诗染上了浓厚的知性色彩。随着中国现代派诗歌的崛起,中国新诗在主情与主知两条诗艺道路上齐头并进。冯至在知性诗歌创作方面则主要倾向了艾略特、里尔克等所具有的知性因素,形成了自己的诗风:对生命的担当,执著于苦难的现实,反复的关联与否定,这无不体现着冯至知性诗歌的种种内涵。
关于哲理诗,“一提到哲学的诗人,我们便自然而然联想到那作为无味的教训诗的蒲吕东,想到那肤浅的,虽然是很真的诗人韦尼,或者较伟大的,想起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他们都告诉我们以冷静的理智混入纯美的艺术之危险,使我们对于哲学诗产生很大的怀疑。”①其实,梁宗岱所谓的哲理诗,是把“思想或概念练成浓丽的色彩或影像”,把“无情的哲学化作缱绻的诗魂”②。“以戴望舒为代表的绝大多数诗人都向主情一途发展,取得了很大成就,而以卞之琳为代表的少数诗人则在主知这一艰难道路上奋力探索,结出了丰硕的成果,为中国主知诗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③孙玉石称冯至为“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④,诗人通过本体的生命意识、人与自然的关联性、否定之否定的精神整合出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整体思考、关于现实世界与人生的沉潜性观照,以及关于个人生命的体验和内心的自审,从而将生活的现实转化为艺术的现实,完成了自己知性诗歌的追求。
一、本体的生命意识
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卡普斯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生命观:“我们知道得很少;但我们必须委身于艰难却是一件永不会丢开我们的信念。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只要是艰难的事,就有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⑤里尔克的这种对生存担当的生命观,深深地影响了冯至。冯至在1937年为自己翻译的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所写的《译者序》中说:“他告诉我们,人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吧,但是它们的根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谁若是要真实的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种种的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容有一些儿代替。”⑥
冯至被评价为“最理解生命的人”⑦,诗人在强调个体独立存在以及个体担当的同时,表现了现代社会对个体的压抑以及异化,正是在这样的压抑下,诗人才摆脱万事,走向自身的追问。正如《荒原》把现代都市称为“炼狱”一样,《北游》把现代都市称为“地狱”。诗人面对荒原般的现代文明现代人生,其苦闷已超越了爱情与青春的哀怨,他感到迷惘的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生的虚无不定,关于自身存在问题则成了他的根本焦虑。“我们好像永远是生活在我们知识的一个视野里,而我们又迫切要求越过每一个包围着我们妨碍我们展望的视野边线到它外面去。但是我们永远达不到一个在那里不再有视野边际的地点。”⑧冯至本着探索无限的宇宙观念,在人的生命的有限性的基础上,源于这种对自身存在本质的拷问,其通向的道路必然是对人的生死的追问。
冯至在第十首《蔡元培》中提出“正当的死生”这一观念,这个所谓的正当是建立在蔡元培是一个独特个体的存在的基础之上的,“永久暗自保持自己的光彩”。在冯至看来,一切的存在物,一切生命的价值端在其独特性。正当性的强调事实上是对人的生命存在的自觉性的召唤,这就意味着人必须自觉地去承担去完成自己的生死。一种独特的、只属于自己的死亡,才称得上是“伟大的死亡”。“你冲刷着自己,从心中幽暗暖温的土壤里,挖掘出依然生青碧绿的种子,你的死从这种子中萌生,从你的独特之死到你的独特之生。”⑨
二、关联性
冯至在诗歌中展现出了人与自然的关联,表明了生命这一抽象的概念的内涵及意义:作为世间万物中的一物,我们不能否认我们的生命与路、水、风、云、城市、山川的关联。“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⑩萧萧的有加利树跟我是怎样的关系?萧萧的有加利树又怎样在我的生命的身边以音乐的旋律,筑起这样一座严肃的庙堂,让我如此敬畏?以至于:“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⑪你沉潜的生命就这样静静地蜕变生长,从不张扬,反而升华了全城市——我们自以为是我们人类最伟大的生命的喧哗,这在希求沉潜的诗人看来,竟是这样地佩服与敬仰。“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⑫鼠曲草的生命在人看来可以一钱不值,但是在诗人看来,这是一种人生应该佩服的生存状态——静默,这种生存的状态同样地预示了宛如雕塑一般的意象,象征着不求形容、不入喧嚣的渺小却又高贵洁白的生命。在《十四行集》中,诗人将知性暗寓于诗的肌理组织,让抽象观念融于想象,从而形成一种深沉的、雕塑式的诗美,凝定了冯至成熟的黄昏的沉思:“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⑬这种“意象的深沉的凝定”⑭,让读者感觉起来,意象丰富之余,深感心情的沉重,在内在精神上不知不觉地已走入了沉甸甸的哲理思索。
在诗人的诗歌中,诗人通过具有鲜明人格色彩的树木、大海、雷电、风雨等自然景物,呈现出宇宙万物与人的生命的情投意合。《蚕马》中,当马皮紧紧地裹住了蚕女的身体,月光变成了雪白的蚕萤后,即将崩溃的大地,“一霎时风雨都停住/皓月收束了雷和电”⑮,诗人通过人格化的风雨和雷电,点燃了重新具有生命之灵的蚕马,与蚕女融为一体,飞向永恒。在《吹箫人的故事》中,冯至通过作为与人间相对的另一个时空的存在——深山意象、与人的肉体相对的灵魂——洞箫意象,表达了诗人对灵肉一致的谐和生命的追索与探求,这样的探求中,孕育着诗人对生命超越与生命自由的向往意识,激荡着诗人对生命美好境界的执著奋斗的积极向上精神。正是这种对生之空虚的凸显,表达了诗人对于人的生命的一种智悟:“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⑯正是通过这种智悟,诗人为人类的生命注入了活力,“我们”也才能深深地领受“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才会向着永恒的宇宙境界飞去。
三、否定之否定
歌德一生生活在肯定和否定里,“在一切德行之上的是:永远努力向上,与自己搏斗,永不满足地追求更伟大的纯洁,智慧,善和爱。”⑰对于歌德,冯至曾说:“肯定精神、蜕变论、思与行的结合,我在中年时期从歌德的作品中体验最深,获益较多。”⑱“三十年代我否定过我二十年代的诗歌/五十年代我否定过我四十年代的创作/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过去的一切都说成错/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于是又否定了过去的那些否定。”⑲这是冯至对自己一生的评价,但是诗人深切地明白,所谓蜕变,“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必须要用前一阶段痛苦的死亡换取后一阶段愉快的新生。蛇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传说中的凤鸟从自焚中获得新的生命,是歌德惯于使用的比喻。”⑳
1928年,冯至暑假回到北京后,理想主义的浪漫冲动开始消遁,新的路如何迈出诗人自己还不知道。这时期的诗,多少记下了他心灵的矛盾和痛苦。诗人进行着自我寻觅和反省,独步街头,苦思冥想,构成此期诗的总体形象。《北游及其他》诗歌的创作,随着社会现实成分的加重,使得诗人结束了《昨日之歌》中那种浪漫的抒情,而开启了诗人更为现代性的探索和思考。“《北游及其他》是冯至某些存在主义命题的初步自觉”㉑。也只有在孤独、痛苦中坚忍等待,才会最终有一个豁然贯通的时刻的到来,于是冯至走向了通往德国留学的道路。1935年冯至归国后,面对日寇的侵略和战火,跟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变乱、迁徙是他们生活的主题,1942年,在完成《十四行集》,写作《伍子胥》期间,国民党的腐败使民间疾苦日益加深,青年学生的爱国热忱,都促使“士大夫们”有较多的机会睁开眼睛看现实。冯至在此时终于割断了与茅屋山水的联系,否定了自己生活的方式以及为文的生命存在,开始人们所谓的“贴近现实”的抗战生活,但是冯至终究没有走上为抗战呐喊助威的道路,冯至此时的写作和生存方式触及到一个民族衰落、挨打的内在文化和精神。
解放初期冯至出版了《西郊集》《十年诗抄》两部诗集。这一时期的创作,正如何其芳所言:“解放后所写的诗,矫揉造作的毛病没有了,但多数写得过于平淡,缺乏激情。《韩波砍柴》和《人皮鼓》还保留了作者早期的叙事诗的某些长处而又比过去写得更加精炼的作品。除此之外,从其他的作品就很难再见到作者早期的诗歌特色了。”㉒冯至此时显现出的就是对自身艺术个性的远离。“无论是灾难或是新中国的诞生,都不容许我继续写‘沉思的诗’了。他们要求我敢看活生生的现实,从现实中汲取诗料,比过去惯于在自然界和日常生活里寻求哲理和智能要艰难得多。”㉓
从20世纪20年代的创作到生命的结束,冯至一生都生活在这样的否定中,但是否定给予诗人的仅仅是暂时的认识,诗人的思想、内心的知性意识从始至终都一直保存着。“冯至从里尔克那里学会了观察、体验、忍耐和等待,从歌德身上则理解了人必须不断否定、超越自身,投入到宇宙大化中去。”㉔冯至以其内在精神的连续保证了自身思想的丰满、观察的敏锐,也正是凭着这种精神,诗人才完成了以后人生道路上的对选择与承担意义的诠释。
①②梁宗岱:《保罗梵乐希评传》,《梁宗岱文集(三)》(译诗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
③龙泉明,汪云霞:《中国现代诗歌的智性建构——论卞之琳的诗歌艺术》,《武汉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
④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论二十年代冯至诗作哲理性的构成》,《北京大学学报》,1994年第4期。
⑤⑥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三联书店,1994年版。
⑦李广田:《李广田文学评论选》,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69页。
⑧卡尔·雅斯贝斯著,王玖兴译:《生存哲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
⑨冯至:《里尔克》,《冯至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⑩①1《有加利树》,《冯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⑫⑬⑮⑯《鼠曲草》,《我们准备着》,《蚕马》,《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冯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⑰绿原:《我们向歌德学习什么》,《外国文学》,1999年第3期。
⑱冯至:《文坛边缘随笔》,上海书店,1995年版。
⑲冯至:《自传》,《杂文选刊》,2005年第6期。
⑳范大灿:《论歌德》,《冯至全集》(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㉑解志熙:《冯至:生命的沉思与决断》,《外国文学评论》,1990年第3期。
㉒何其芳:《何其芳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㉓冯至:《外来的养分》,《立斜阳集》,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2000页。
㉔王邵军:《生命在沉思——冯至》,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李福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硕士。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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