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为什么藏个疯女人?——解读《简·爱》中疯女人伯莎的密码涵义
2010-08-15董莉芳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继续教育学院北京100024
□董莉芳(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继续教育学院, 北京 100024)
引 言
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因成功塑造了一个独立、自强、自尊,追求平等爱情和理想婚姻的光辉人物形象——简·爱,一百多年来一直被人们广为传颂;而书中的另一个女人——伯莎·梅森不是被看作丑陋、恶魔般的坏女人,就是被人们当作道具而忽视,或是被认为小说的败笔而颇受诟责。方平先生认为疯女人的存在“无非为了追求情节的离奇,增加刺激性,迎合市场上读者的口味罢了。所以疯女人可说是处在一部严肃的文艺小说和一部格调不太高明的通俗小说的交叉点上”。朱虹先生也指出疯女人的塑造使《简·爱》成为一部富有刺激性的三角关系的“情节剧”,“罗彻斯特、伯莎·梅森和简·爱构成‘丈夫—妻子—情妇’一个三角型。……在这个三角的格局中,疯女人只是简的陪衬,以自己的丑与恶衬托出简的善与美;疯女人只是一个道具、三角关系中的多余者、罗彻斯特与简的爱情中的一个障碍物”。
然而,笔者认为疯女人正是隐藏在作品中的一个密码,具有深刻而重要的文本隐喻功能和谋篇布局意义。解读这个密码,能够看到隐藏在作品表层故事之下的更深一层的故事。疯女人的行为轨迹是与主线并行的一条隐线推进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丰富了小说的内涵,丰富了主人公罗切斯特和简·爱的性格,也透露了作者内心深处的创伤性情感体验。
一、伯莎·梅森——简爱的“本我”
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分为三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中的一切都是无意识的,代表着本能和欲望,按照快乐原则行事,追求满足;超我代表社会引发生成的良心,以道德及伦理思想反制本我;自我处于本我和超我之间,按照现实原则行事,充当仲裁者,监督本我的动静,给予适当满足。
伯莎·梅森正是潜伏在简·爱内心深处被压抑了的本我,作为简·爱的代理人,发泄着简·爱的怒火,做着简·爱潜意识里想做而现实中不能做的事情,一步一步促成了简·爱的理想婚姻。美国女权主义批评家桑德拉·吉尔伯特及苏珊·古芭在她们合著的《阁楼上的疯女人》中把伯莎诠释成简·爱灵魂的化身,“就字面上看,夜间出没于桑菲尔德庄园的幽灵是伯莎·梅森·罗切斯特,然而从喻意和心理学的层面上讲,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魂正是简的灵魂的化身。伯莎的所作所为正是简的内心深处的所思与所盼”(Gilbert,Gubar,2000)。
尽管具有独立不羁个性的简始终反抗着传统的不平等观念,但是她毕竟生活于现实的理性世界,她的反抗只能在社会价值、道德法律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因此她的反抗是有限度的。而她受理性压抑那部分更为狂暴的愤怒和反抗则由不受限制的疯女人伯莎来完成。因此,简是理性世界的“自我”;伯莎是不受世俗约束的“本我”,通过非理性完成着简无法完成的内心愿望。
伯莎的第一次出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简初到桑菲尔德,伯莎便以“最悲惨,最不可思议的笑声”迎接了她,响应简内心的“骚动不安”(Bront,1993)。此后的伯莎一直引导着简,帮助她实现美满爱情的愿望。
伯莎第二次出场时点燃了罗切斯特的床,企图烧死睡梦中的罗切斯特。由于简的相助,罗切斯特才死里逃生,“第一次清楚意识到他的家庭女教师是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福星”(方平,2005),从而对简萌生爱意。值得注意的是:在伯莎纵火的这个夜晚,简睡眠很不踏实,似睡非睡中简被一阵“含糊的喃喃声”惊醒,她的“房门似乎被碰了一下,仿佛有人摸黑走过外面的走廊时,手指擦过嵌板一样”(Bront,1993)。显然,这是伯莎在去罗切斯特房间的路上手指碰到了简的房门。这正是“本我”对“自我”的提示,“赶紧抓住机会去救他”。
伯莎第三次出现时刺伤了弟弟梅森。那时正值桑菲尔德大举宴会,简意识到自己跟主人罗切斯特之间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为自己的容貌和地位强烈地感到自卑,又受到英格拉姆等上流人士的嘲笑和鄙视,简的内心极度痛苦和愤怒。恰巧,那晚,简忘了拉好帐幔,忘了放下百叶窗,夜半醒来第一个听见伯莎狂野、刺耳的尖叫,简又获得一个宝贵机会,帮助罗切斯特照料受伤的梅森,罗切斯特再一次感受到了简的沉着、冷静和勇敢。伯莎在简的爱情遭受危机时出来相助,又一次拉近了简和罗切斯特的关系;简内心的委屈和愤怒也因为成为罗切斯特的“秘密分享者”而得到弥补。
伯莎第四次出现是在罗切斯特与简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她来到简的房间撕毁了昂贵的面纱。平民新娘不喜欢罗切斯特“以王子般的阔绰”从伦敦买来的面纱,于是本我伯莎就出来替她把面纱撕毁了。
伯莎伤害丈夫罗切斯特和弟弟梅森,但是对即将与自己丈夫结婚的第三者简却毫发未伤,甚至在与简脸对脸时,也没有伤害简的试图,这显然不符合一位凶残的疯子的性格。其实伯莎就是简的好姐妹本我,她当然不会去伤害自己。而且正因为简被伯莎吓昏了,才使得罗切斯特有机会待她如温室的花朵:“对你得小心翼翼,我的宝贝,像你这样的神经,生来就经不住粗暴对待”。(Bront,1993)
伯莎第五次是在婚礼当天以罗切斯特合法妻子的身份出现的,揭开了罗切斯特骗婚的圈套。简内心并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认为自己在身份和地位上与罗切斯特不平等,无法克服自卑,她的内心是躁动不安的,甚至想推迟婚期,伯莎又一次帮她实现了,而且也使她免于在无知的情况下沦为罗切斯特的情妇。
一年后,伯莎把桑菲尔德烧成废墟,自己也葬身火海,最后成就了简和罗切斯特的婚姻。简不喜欢阴冷、恐怖的桑菲尔德庄园,庄园是罗切斯特贵族阶级的象征,对她是一种压迫,她曾经梦到桑菲尔德成为“一处凄凉的废墟,成了蝙蝠和猫头鹰出没的地方”(Bront,1993)。于是本我伯莎便帮她将之付之一炬,并用生命为自我——简的幸福做了献祭。于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妇女的人格尊严不再受到她情人背后那个庞大的庄园主的阴影威胁了……她可以毫无愧色地向人们宣告:我虽然是恋爱中的幸运儿,我可不是灰姑娘;我虽然身材矮小,我的家庭地位却站得跟我那魁梧的亲爱的丈夫一样高”(方平,2005)。
几乎每一次伯莎出现在简的视野中,都是在简处于冥想之中或睡眠的朦胧状态,因为本我受到压抑,只有在睡眠或其他朦胧状态时刻,自我的警卫放松了警惕,本我才能释放出来,遵循极乐原则,实现理性自我所压抑的欲望。
二、解构罗切斯特的白马王子形象
疯女人从幕后来到台前,她的对立面罗切斯特的形象就显得不那么光彩了。喜欢《简·爱》这部小说的读者一直以为简爱上的是一个高傲但是高尚的男子汉,但伯莎的出场却解构了罗切斯特白马王子的高大形象。
罗切斯特叙述自己的婚姻时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他和伯莎的婚姻是他父亲和伯莎家人设计的圈套。他贪婪的父亲不能容忍把家产分割,决定一切都归他哥哥罗兰,但也不忍心小儿子成为穷光蛋,于是就让他娶了拥有三万英镑嫁资的伯莎。他自己由于“幼稚无知,没有经验”,“鲁莽和盲目”被伯莎的美貌和才艺迷住了。婚后才发现伯莎有家族遗传疯病,并且“气质平庸、低下、狭隘”,“粗俗、陈腐、怪僻、愚蠢”,“暴烈苛刻”,直至升级为“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的真正的女儿、放纵淫荡的妻子”(Bront,1993)。四年后,伯莎被医生宣布疯了,后被罗切斯特禁闭在桑菲尔德的阁楼里。
在婚后短短的四年里伯莎是如何从一个有魅力、有才艺的美女变成如此不堪的坏女人呢?罗切斯特没有做任何解释。他曾对情妇塞丽亚的偷情描述得非常详细,可是对人生中这段重要婚姻的叙述却仅仅使用大量抽象、空洞的形容词而缺乏细节。因此罗切斯特对伯莎一面之词的抽象控诉没有证据,不足以令人信服,他也似乎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罗切斯特自称不知伯莎三万英镑嫁资的说法更是不可信。伯莎的父亲明知女儿有遗传疯病,一定急于把她嫁出去,对三万英镑的嫁妆不可能秘而不宣;而且罗切斯特受到伯莎青睐时,其他年轻男子都很“羡慕”他,他们羡慕的必定是伯莎的美貌和丰厚的嫁妆。在当时的英国,已婚妇女无权掌握自己的财产,婚后一切财产归丈夫支配。罗切斯特很清楚伯莎的钱在结婚后就是他的。而他自己一无所有,只能仰仗伯莎的陪嫁生活。事实上,婚后的四年,他和伯莎就是在西印度群岛上伯莎陪嫁的庄园里靠那三万英镑过日子。
四年后,他的哥哥和父亲先后去世,罗切斯特继承了家族的产业,他“足够富裕了”。伯莎的陪嫁对他无足轻重了,伯莎也就显得愈发令人讨厌和不可忍受,于是他就不顾她“还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时几周”(Bront,1993),把她禁闭在刚刚到手的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伯莎发疯,罗切斯特继承产业和囚禁伯莎都发生在结婚四年后,似乎是巧合,但正是继承产业使罗切斯特有能力摆脱对伯莎财产的依赖并且禁闭伯莎。
继承产业、禁闭伯莎之后,罗切斯特浪迹欧洲,放纵自己,花天酒地,包养情妇,一如他所控诉的伯莎的形象。
罗切斯特不仅贪恋伯莎的财富,而且婚后没有善待“恩人”伯莎,对这段婚事的叙述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他的形象实在不够光彩和高大。
三、反映作者的创伤性感情经验
《简·爱》的副标题是“一部自传”(Bront,1993),因此作者的真实感情经历对解读疯女人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背景资料。
夏洛蒂·布朗特曾于1842年赴布鲁塞尔学习法语,后来迷恋上老师埃热先生。埃热夫人察觉到夏洛蒂对自己丈夫的感情,便开始冷淡夏洛蒂,并设法不让她与埃热先生接近。夏洛蒂对此感到无比痛苦,在沮丧绝望之余,于1844年元旦离开布鲁塞尔,回到家乡哈沃斯。美国评论家阿尔伯特·莫德尔在《文学中的色情动机》一书中将她的离开归因于“埃热夫人实在受不了她对埃热先生的那种殷勤”(Mordell,2007)。
回到家乡后很长一段时间,夏洛蒂情绪低落,精神不振,给埃热先生写过一些表露感情甚至几近恳求的信。
“对我来说,生命攸关,你最后的信支持着我——六个月的营养。”
“日日夜夜,我既不能休息,也无法宁静……我梦见了你,你老是板着脸……但是你向我显示了你的一点儿小小的兴趣……我抓住它就像抓住生命一样。”
“给我写信就是你在做好事。只要我相信你对我有好感,只要我希望收到你的信,我就能安静下来,不太悲伤。”
“当我一天天等待着你的来信,一天天的失望将我抛到难忍的痛苦之中……我就焦急,不想吃喝,失眠,日趋衰弱。”
但是她的信如石沉大海,无望的单相思煎熬、折磨着夏洛蒂,使她痛苦难抑。于是,这种创伤性的感情经验直接表露在作品中。埃热夫人是夏洛蒂现实中获得爱情的障碍;疯女人伯莎是小说中罗切斯特和简·爱之间不可逾越的精神和法律樊篱。虽然不能把埃热夫人等同于疯女人伯莎,但是埃热夫人是疯女人的心理原型;而罗切斯特身上则有着埃热先生的影子——不算英俊、学识渊博、个性鲜明率直、极易激动。
所以,作者对疯女人的描述中或多或少带有现实中对埃热夫人的积怨,而她现实生活中的感情创伤和遗憾则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弥补和实现。
对疯女人的刻画既反映了作者夏洛蒂现实生活中的情感创伤,又透露了作者内心深处不太光明的私怨。
结 语
综上所述,疯女人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式人物,更不是小说的一个败笔,而是一个隐喻着丰富涵义的密码。通过解读这个密码,可以发现疯女人与男女主人公以及作者本人的复杂关系,揭示隐藏在表层故事之下的更深层的故事——简·爱内心深处的欲望、罗切斯特极力掩盖的婚姻真相以及作者本人的亲身感情经历,所以疯女人一次又一次从幽禁的阁楼里逃出来闯进读者的视野,引起读者的注意。
[1]Bront,Charlotte.Jane Eyre.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3.
[2]Gilbert,Sandra M.,Gubar,Susan.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0.
[3]Mordell,Albert.The Erotic Motive in Literature,New York:Kessinger Publishing,LLC,2007.
[4]Sigmund Freud,WIKIPEDIA,The Free Encyclopedia,http://en.wikipedia.org/wiki/Id,_ego,_and_super_ego.
[5]夏洛蒂.勃朗特.夏洛蒂·勃朗特书信[M].杨静远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
[6]方平.欧美文学研究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7]朱虹.禁闭在“角色”里的疯女人[J].外国文学评论,19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