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叙事——刘恪先锋小说的叙事模式研究
2010-08-15李瑞华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南周口466000
□李瑞华(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 河南 周口 466000)
刘恪的先锋小说没有连贯而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夹杂五花八门的文体类型,专注地论述生存奥秘。小说在叙述中没有任何一个贯穿始终的中心,而主要随意念流动,缺少通常小说那种连贯性、整体性和明晰性,使小说具有巨大而陌生的冲击力。例如:《蓝色雨季》由数百节片段组成,整个结构由若干碎片拼凑而成。正如作者在文本中谈到的将《无影的河流》改变为现在的《蓝色雨季》的创作原则是“先把完整的故事切割成碎片,人物从事件和场景中尽可能地隐退。如同音乐,让音调弱化或者至于静止,目的使音符更加突出鲜明”①。而“《无影的河流》是按传统写法,强化故事与人物。”这样就拆解了意义连贯的故事情节。《城与市》的结构可谓曲径通幽,作者以颠覆传统的先锋姿态,通过迷宫式的言说试验,欲望化的人物叙事,摇曳多姿的叙述视角,营造了一种开放性的意义阐释空间。而迷宫叙事就是刘恪所使用的一种重要叙事技巧。
一、充满玄机的语言与思想——迷宫叙事
“迷宫”是一种古老的意象。它是古代一种关于完整的象征,现实世界的分裂在那里会消失;它的基本样态是圆和螺旋意象的组合,曲折而回环,是引领我们到有意义的路径——前往中心和返回世界的旅程;它是生命旅程的意象,也是一种神圣的空间。②这里阐述的是迷宫的原始意义,现代人对迷宫的注意,或许是源于发现自己受困于像牢笼的世界,我们生存的社会里充满了阴暗、虚伪和残酷,充满了无限可能性、随机性和神秘性。
走进刘恪的先锋小说,就像走进一座神秘的古堡。说它神秘,是因为里面充满玄机的语言与思想;说它是古堡,是因为文本里无论中心、主题、意义,都不是按通常小说的方式明确展现的,一切以不确定性和非意义化作为主要特征,每个文本均由各种事物的碎片组成,读起来恍恍惚惚,宛如在一个非确定性的世界里。比如对人物的处理,在《漂泊与岸,或梦的深处》里作者谈到对“梅”的处理原则:“你越要明白准确地呈示你的梅,你的梅就越发会面目全非,继而成了一具机械的模式,若是改变叙述态度,尽量地去含糊其辞,在关键书写的方位你隐藏一点什么,那种或缺最好是留在你不经意处,疏漏总是在影影绰绰之中,抑或干脆让梅身上逸出一点多余的部分,但是非语言状态赋予的。那么梅就会在不完整非确定状态下逐渐清晰起来。”③依据这样的写作原则创作的一个个先锋文本具有了迷宫一样的特点。
梦对刘恪在自己的先锋小说里营造迷宫叙事具有很大的启发作用。在《梦与诗》文后的《跋》中,作者谈到了他关于“梦写作”的准则,“梦是一个自动的检测机构,它不会让现实中等级世界依次进入梦中,他把一切完整粉碎为零碎,是一种片段化的切割,于是文本中可以不分中心与边缘、现象与本质、理性与情感,尤其是梦中各种千奇百怪的变形,它改装让我们看到现实真实的多样性。这样文本里也没有一个必然的逻辑世界,它为你展示一个多元的,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这成了我写作梦(或者说梦写作)的首要原则。”④
这种启发体现在作者由梦联想到了拼贴与拆解叙事。
二、无限可能的意义呈示——拼贴营造的迷宫
作者通过拼贴铸造迷宫,这种拼贴通过最玄妙的梦与最能体现灵魂的诗来呈现。游走其间,我们能获得片刻宁静,它使我们看到了存在的虚无,人、事的悖谬,明白被欲望扯碎的人所呈现的不完整性。
“荣格发现,当意识和无意识、自我和本我之间存有良性的互动时,人们感受到自己独特的个性,同时也与人类实存深处无际无涯的经验之洋相通,从而使自己的生活真正地具有创造性、象征性和独立性。荣格将达到这个心灵平衡的过程称作个体化,并认为这是人类所有的心理活动都遵循的原则与过程。”⑤要进入迷宫,需先进入作者通过互文、隐喻等手法营造的象征性世界。这是我们进入《梦与诗》所营构的诡异审美世界的一把钥匙。
事物本身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有着内在的矛盾性和统一性,这决定了词语永远不可能全部抵达它的奥秘,所谓词语还原事物原本的真实只是相对的,词语对事物的叙述功能是有限的。“梦是不可预测的,没有人能说我将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但是梦都是一个潜伏在精神世界里的精灵,它像一个巫师昭示你生活的隐秘与身体潜在的危机,在你将来的命运途中印证生活的必然(那种梦境印证的生活真实,是所有的巧合)。那种奇异现象真的让人唏嘘不已。这一切都可以作为我们文本叙述的机制。于是有了梦写作的第二个原则:即世界与人、事、物中的随机性,奇异性,神秘性。”⑥世界是多元的,无限可能的。后现代派反对中心性、整体性和系统性,借助解构主义的方法拆除中心的指涉功能,倡导文本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因此,后现代派小说最常用的手法之一是拼贴,通过拼贴构建多元化的美学形式、模糊破碎的意义等。通过运用“拼贴”这个后现代派技巧,刘恪在《梦与诗》中创造了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叙事,涵盖从“我”“记忆最早的源头”童年到2006年即“我”50岁。作者拼贴的有:
(1)不同的叙述角度。作者把不同的叙述角度呈现在文本中。文中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展开叙述,为全知视角,但在A部“前象与后象”里“我”之外出现了第二人称“你”,“你”在文中指代不明,造成含混、不确定的效果。
(2)将“我”生命不同阶段遇到的女性形象拼贴在一起。文中女性有病房中的小姑娘晖晖、阿芳、金莲、淑君的组合体、兰、胡艳芳、写作的女子(与“我”结婚)、白艳芳、敏、苗、康丽、雪莹、胡玉英等,特别是文中的白艳芳、胡艳芳,虚实混杂,现实与梦想交错。作者说“寓言写作以世界同一性为基础,相信事物世界与语言符号是同一的又是可以相互替代的,因而言语构成的寓言是庞大而复杂的物质世界的缩写和抽象,我们只要取个别的人,个别的事,或者一个观念,一个行为方式,用显微的视角可以看到世界本身的错综复杂,只要取其隐喻象征进行阐释分析便可达到认识世界内部的丰富性,这是理性时代给我们带来的认识上的恶果,这是一种深度模式论。”文中变幻不定的艳芳的所指意义也许是用隐喻的方式说明存在的虚无性。这些人物碎片以不同的角度烛照出了作者对生活的感受。作者在文中用元叙述的方式屡屡阐述自己的遭际。“凭良心说我最是一生骄傲的从15岁参加教育工作至今,对社会职业是尽心尽责的,无论是湖南、贵州,还是湖北、京都,我都问心无愧,可总是遭人构陷暗害,细细思索起来就是不会对人说好听的话,一根筋做自己的事。”作者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西西弗斯滚球神话,说明一切努力都是荒诞的。诚如美国后现代派小说家巴塞尔姆所说的,“拼贴”的要点在于不相似的事物被粘在一起,在最佳状态下,创造出一个现实。这一新现实在其最佳状态下可能是或者暗示对它源于其中的另一现实的评论,或者,还不只这些。⑦
(3)拼贴“我”的不同身份。小说斩断线性时间叙述模式,以横断面切入的方式在A、B、C、D、E、F六部结构框架中设定“我”的不同身份。A部里“我”是大学毕业后水电部的一个局报社记者。B部里“我”是住在北京医科大病房的一个病人,C部里“我”是临时代课老师,D部里“我”是接受祖母精心呵护的孩子,E部里“我”是中央某部的科员小湘,F部里“我”没有贯穿始终的身份标记,只在极短的文字里呈现“我”的父亲身份。六种不同的身份接触社会不同的层面,以各种身份参与社会的结果是“我”感悟透彻了人生的严酷与冷峻。
类似这样的拼贴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作者说“我写《蓝色雨季》,共由333个碎片组成文本,全文线索是晋崽寻找父亲考察其死因,每一死因都由不同人物讲述,母亲讲述一次,父亲情人讲述一次,村长讲述一次,河流作为见证讲述一次,每一次讲述均不同,因而获得了父亲之死的五六个结局,每一层次,每一结局在文本层面都是并置关系,其目的告诉你所有历史的陈述都不可靠。事物并非为第一个陈述者所说的必然性,生活遵循偶然性的原则。支配地位的社会权威中心已不存在,世界的存在有多种可能性,每一个人的生存也是一种可能性的存在。”⑧
《城与市》的文体拼贴,《梦与诗》也延续了这种拼贴方式。作者用文本的多种组合可能性来隐喻生活的不可捉摸性和随机性,这是作者对生活的深刻感悟所在。
三、超现实的意义表达——拆解营造的迷宫
作者通过拆解叙事营造迷宫。
“诗意现代主义系列”是只涉及意象与感悟的小说,小说以零度情感的姿态,用平静冷漠的叙述语调,设计的故事空白时间大于叙述时间,章与章、段与段或行与行之间逻辑上或断裂,或逆反,或歧义,或跳跃,词语在毫不相关的地方组接。
作者在谈到梦写作的第三个原则时是这样说的,“梦是超现实的。没有人把梦做成现实生活的翻版,也不能把个人生活史完整地纳入梦中,现实中强大的时空规律也无法左右梦境的轨迹,可见梦不仅超越现实,还粉碎现实,它有最高超、最卓越的破碎技巧,是一种无法比拟的拼贴技术。……我们不能把梦琐碎无遗地纳入文本,但我们可以用梦组织的结构方式构成新文本。……如同一块镜子我们打碎之后再复原,产生无数裂缝,并构成折射效果。”依照这个理解,作者抛弃了传统小说的叙述形式,采用零散叙事。
法国著名哲学家、后现代派理论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德这样写道:“依靠大叙事的做法被排除了。因此,我们在寻找后现代派科学话语的有效性时不能依靠精神辩证法,甚至也不能依靠人类解放。但我们刚才看到,‘小叙事’依然是富有想象力的发明创造特别喜欢采用的形式,这首先表现在科学中。”⑨也就是说传统的宏大叙事将被小型叙事代替。这与美国文论家伊哈布·哈桑在《后现代转折》中提出的“零碎性”(Fragmentation)不谋而合。《梦与诗》采用的是零散叙事。这种零散叙事不仅体现在文本结构特征上(无时间主线,无贯穿始终的主人公,也没有一个情节主线),而且体现在目录的设置上。小说分为六部,分别为:目录 自序
A部:一个含混性、不确定、朦胧的界限从负面开始 1
B部:存在记忆或白色廊道内一段梦的词语 飞翔的无环鸟 触动时间的羽翼 69
C部:取消的诱惑,扩大风景中游戏规则 折回来运动 134
D部:一个经久不息的形象 补充生命家族词语 解构湖中水滴把梦流放 227
E部:关于欲望的话题 面具与梦想的碎片 惊动诗歌 都是词语的阴谋 295
F部:相关的词语研究 从锁孔去看跋 一把丢失的钥匙 寻找思与诗 389
我们从目录可以看到,每一部的命名词语之间跳跃性非常大,我们几乎找不到每一部里词语之间的联系,也找不到部与部之间的逻辑联系,甚至可能使人觉得如雾里看花,不知所云。例如,第一部分共有25个小标题,即25个片段,或者说零碎的叙事组成,其中零碎的叙事又不断地被切割,如A部里主要叙述的是名叫哑平的主人公的故事,但叙述过程中不断闪现与哑平毫无关联的康丽医生、王玉梅、岳清峰、朝鲜族女孩等等人物的故事,也许旨在作为一种互相映衬的作用。有了对比,就能衬出哑平的恶。同时哑平的故事还被纯哲理性的议论打断。这些零散叙事看似支离破碎,前后没有关联,不着边际,就像万花筒一样。其实,将它们串在一起,主题不说自明,作者以极端个人化的方式、超现实的手法言说人生的悲剧。作者通过零散叙事颠覆了传统的宏大叙事。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先锋作家(马原、格非、洪峰、叶兆言、孙甘露、高行健等)在文本中就出现了对于小说所叙述事件进行消解的文字,瓦解读者索解故事或真实性的企图,这种元叙事手法在刘恪的《城与市》中也被娴熟地加以运用,不同的是作者不仅将小说的写作过程和小说作法都和盘托出,而且作者通过元叙述手法框定的又是几个小说“文本”,“我”是这几个“文本”的发现者。小说中不仅有我的思考过程、创作过程和生活,而且“我”要给大家讲的故事又是“我”偶然得到的手稿,这种故事套故事的手法也许不陌生,但陌生的是作者在展现手稿的过程中,大量采用了空白、省略、遮蔽、互文等手法,这就增加了叙述与阅读理解的双重难度,正如霍克斯所说的:“文学艺术家通过暴露技巧,通过使人们注意在写作时使用的陌生化技巧,可能获得所有技巧中最主要的技巧:那种和艺术发挥过程息息相关的异化感。”⑩
在文本中,“我”的经历与“手稿”中几个主人公的故事相映生辉,这种“复调”式的文本通过拼贴的方式展现了不同人物的不同声音和故事,如不细心的辨析,读者很容易陷入这种叙事的迷宫中。作者通过这种朦胧的扑朔迷离的手法还原了一个原本没有多少明晰的逻辑可言的繁杂世界。暴露了当代人的精神的混乱、与灵魂的无所依托。高兴在《京西一棵树——刘恪印象》中说“进入《城与市》,进入一片语言的迷宫。这实际上也是一片生活的迷宫”。文中屡屡出现这样的句子:
“人生,其实不应该永无休止地求证自我。你自己只要脚踏实地地行走。这才是人生命运之根本。”
“我与姿相遇便登上了一辆不知去向的火车。火车底下是环形的轨道。”
“西西弗神话指着我的鼻尖说,人类永远是这样,除了享受苦难再没什么捷径。”
“留下的叙事迷宫都是朝圣者掷向上帝的骰子。
注释:骰子仅为数字的未知,隐喻宇宙的无解。”
“O城我只能说声你好忧愁 难以想象……你不用告诉我 我是谁 其实我自身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想弄清楚 在世俗的土地上 我们的灵魂安放在何方。”
这些语言多少都暗示了一些文本的精神指向。文本对迷宫的架构依托于现代诸种叙述方法:意识流、超现实、魔幻、纯客观、缺席式、狂欢化、戏拟、拼贴、隐喻象征、梦幻、元叙述、新神话、模仿实录、新寓言、互文法等等。
作者说“我们要努力做到的便是撤除那些历史的樊篱,在思维空间和情感领域剔除价值规范的痕迹,把过去的主观先验的理性判断都要悬搁起来,尽全部可能回到事物本身,缩短语言文字的距离来复呈事物,我们写作其实不过是努力回到我们人类的本源处,去发掘那些纯粹的本原客体,以期达到他者对当下事物的重新认识”⑪。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于复现语言的所指意义所独有的姿态,将无限性的意义沉潜在一种敞开的叙述试验中。作者还说“我的重点依然放在对传统小说的背叛上,叙说那些传统小说认为不可写的东西,我则极尽能力带出它最后纤毫。还有那些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叙述方法,打破文体界限,建立新的人物规则,如果说我过去把题材、主题、体裁、故事作为反叛重点,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对人物进行叛逆性的试验探索,企图建立新的人物规则与谱系,构成新的人物形象。另一个重点是对传统的理念批判,对许多熟视无睹的基本词汇重新解读,让人们读到一个真实的本原世界。”
①刘恪.蓝色雨季[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6.
②关于“迷宫”原型,参Mircea Eliade,The Encyclopedia of Religon,vol.8,pp.411-419
③刘恪.梦中情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④⑥刘恪.梦与诗[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
⑤罗拔·霍普克(Robert H.Hopcke).导读荣格(A Guided Tour of the Collected Works of C.G.Tung)[M].蒋韬译,台北: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7.
⑦陈世丹.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艺术论[M].大连: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⑧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堂[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⑨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德.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M].车槿山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
⑩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⑪刘恪.城与市[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