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虹诗歌论析
2010-08-15向卫国茂名学院中文系广东茂名525000
□向卫国(茂名学院中文系, 广东 茂名 525000)
深圳诗人刘虹继获得广东鲁迅文学奖之后,又于2009年获得中国女性文学奖。她的诗和一般的女性诗歌不同,题材广阔,思想大度,具有很强的现实批判性,而不是一味的主观抒情,显示出大开大阖的思维特征,在女诗人中极为罕见。本文以其三十年诗选集《虹的独唱》(作家出版社,2009)为主要对象,谈论其诗歌的艺术精神源流、独特的抽象现实主义精神、多种视角下的女性意识及其对诗歌之“重”“大”精神的价值坚守等。
一
《虹的独唱》第三辑为“品读题赠篇”。诗人所“品”有音乐、舞蹈、摄影、世界名画、西部民谣等;所“读”更加广泛,从尼采到鲁迅,从近代俄罗斯到当代中国等;所题“赠”的人物,以中外优秀的诗人为多,曾卓、徐迟、食指、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均在其列。虽然通过诗题所展示的只可能是诗人精神视野的极小一部分,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窥见诗人的主要精神源头。正如不少论者指出的,俄罗斯艺术精神是刘虹主要的精神和艺术资源。从她喜欢的这个诗人谱系来看,显然俄罗斯是中心,尤其是“白银时代”的俄罗斯;而中国的曾卓、徐迟、食指这几代诗人基本上也都是在俄罗斯艺术精神哺育下成长起来的。
为了尊严你用一生来拒绝。用脖子试圈套的体温依然热烈。洗碗工却高不可及。能垫脚的只有你自己的身体。和半个世纪后,我的疼痛。
——《致茨维塔耶娃》
这里引出的虽然只有几句诗,但至少透露了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诗人对俄罗斯艺术精神的理解,概括地说,就是来自茨维塔耶娃诗句的“尊严”与“拒绝”,这两个词隐含的意义是高贵、纯洁、批判的精神。二是诗人对这种精神的自觉接受和践行,这体现在诗人与茨维塔耶娃的精神交感之中,她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
诗人的另一精神资源谱系是从鲁迅到当代的林贤治、朱大可、章诒和等人的批判现实主义或称历史批判主义精神。
……我选择在黄昏靠岸
为从头穿越先生的匕首和匕首挑破的长夜
以认领我的精神籍贯。
——《在鲁迅故里》
诗人在这里已经点明要旨,鲁迅的精神河流是她的“精神籍贯”。她认为,朱大可在鲁迅思想的基础上重新发明的“流氓”这个“语词呼啸把五千年/一个隐喻擦亮”(《读〈流氓的盛宴〉——致朱大可》)。这种通过历史透视来揭示现实真相的精神穿透力,可以说诗人已深得其精髓,所以才能够写出《打工的名字》、《我歌唱重和大》等名篇。
第三,个人情感的磨难和启悟是我们进入诗人的另一类重要诗篇,即指表现诗人多种女性主义视角的第二辑“女性生态篇”。对女性诗人而言,其爱情经历(尤其是失败的爱情)往往会成为其诗歌的一个重要入口,这是我们理解和判断“女性生态篇”、“私语自白篇”(第五辑)、“爱情清唱篇”(第六辑)中诗歌的重要心理依据之一。女诗人多是在情感遭际及其表达中成长起来的,刘虹与众不同,也不能绝对例外。
二
《打工的名字》无疑是刘虹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时代观察篇”(第一辑)中的核心诗篇。由于诗歌的题目和题材的关系,此诗很容易被指认为是时下备受质疑的“打工诗歌”。但实际上,这首诗一举超越了所有打工诗歌,如果我们结合诗人的另一首名作《我歌唱重和大》来看,就更加容易理解这种超越性:它们真正的意义在于展现了诗歌本身的“重”和“大”,因而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经典性。
《打工的名字》开首之“A”部,罗列了“打工者”的十五种命名:“民工”、“打工仔/妹”、“进城务工者”、“三无人员”、“盲流”、“城市建设者”、“农民兄弟”、“乡巴佬”、“游民”、“无产阶级同盟军”、“人民民主专政基石之一”、“社会不稳定因素”、“公民”、“主人”、“弱势群体”。这其中包括宪法的命名“公民”;各个历史的不同时期出于政治需要而给出的政治上的命名,从“无产阶级同盟军”到“主人”再到最新的“进城务工者”等;还有各个不同社会阶层、不同身份和地位的人的五花八门的社会性命名(大都含贬义)。当这些命名同时呈现的时候,它们互相矛盾、互相嘲笑、互相取消,使所有的命名都归于无效。就像诗人所说,打工者的身体是“人质”、而它们的“身份证”和“名字”都是抵押。打工者的身份是暧昧的,他们的存在本身进入晦暗的混沌状态。诗歌成功地消解了一切现实命名的合法性,取消了身份,而社会对人的承认是通过其身份来认定的,取消身份等于取消其存在。从诗歌的意义上看,这是最彻底的现实主义:打工者像幽灵一样遍布大地,但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从社会的角度看,打工者的存在等于不存在。
进一步地思考,任何命名都同时具有限制性和抽象性。一方面任何一个“名”作为符号,其意义所指都是有限的,只能揭示事物的部分本质,不可能抵达整体性的存在,这也是语言的限制;另一方面,“名”作为符号都有抽象性,它必然丢失事物的感性特征。因此,《庄子》中“混沌凿七窍而亡”的寓言,暗示了这样一个理念,命名即死亡。刘虹的诗歌以一种讽刺剧的语气,向读者展现出“打工者”的身上演出的一出出命名喜剧,无论从哲学还是社会学看来都是一种生命的否定形式:社会给打工者不停地命名,表面上给予其社会身份,实际上是通过反复涂抹而起到擦除的效果;从哲学角度来看,结果是一样的,每一次命名似乎都是对对象的一种诗意的想象,但命名的形式肯定实际上是对存在的否定。这种否定几乎是不容辩驳的,诗歌由此而获得的深刻的批判精神不言而喻。令人惊异的是,这样的诗出自一个女性诗人之手。如果我们读一读诗人所钟爱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就会发现,她们的诗歌尽管具有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贵品质和对现实的“拒绝”与批判,但大都还是从个人的情感角度切入,极少会直截了当地介入现实,对现实进行整体性抽象处理,使之有效地主题化。刘虹的诗写方式是不同于其诗歌艺术精神的榜样们的。
由于这种整体性的抽象和主题化,我进一步认为,刘虹的诗是一种看起来不够感性和具体,而实质上更为本质的诗歌,即直抵诗歌生发始因的诗歌。这个诗歌的“始因”,一般艺术发生学都认为是一种原始的感觉,从而把艺术定性为感性学。我认为艺术的发生不必也不能追溯到这种原始心理,而应该定位于一种原初观念。也就是说,艺术来源于感觉,但它本身是观念的。感觉人人都有,随时都会发生,但它不是艺术,感觉的发生还不等于艺术的发生;只有当感觉被经验,并被观念地加以理解,才是艺术发生的起点。举一个例子,李白的《蜀道难》必然源于“难”的观念。对于“蜀道”,人人都可以产生自己的感觉,即使同样是“难”的感觉,它也并不是诗,而只是诗的发生学前提;诗的发生赖于一种对“难”这种感觉的潜在的“主题化”——“主题化”即意味着某种观念化。它是更深广的对感性世界的把握和归纳,具有更高层面、更广视野,因而更完整的“具体性”和“形象性”:类似一种全息扫描的结果。
《打工的名字》向人们展示的正是这种较为纯粹的观念性和主题性。凡是质疑这首诗的人,都是因为认定诗只能是具体的和形象的,即便表达观念也只能用“形象”的手段。这种反对观念化诗歌的人,恰恰是被自己的诗歌观念所囿。某一诗的观念总是迫使人们忍痛割舍掉“这是一首好诗”的最初阅读感觉。现代诗歌与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差别,就是古典诗主要依赖于感觉经验,而现代诗歌大多数是观念诗,也就是说它大都源自某一初始观念。这一古今差异使得现代诗歌的合法性至今仍是问题。这里面显然有一个深刻的悖论:一方面我们在哲学上反对执著于“某一”观念,认为真理是相对的(包括“什么是诗歌?”);另一方面我们在艺术上又执著于“诗歌只能是形象的而不能是观念的”这一具体观念。正是这种观念性的抽象与概括力,使得《打工的名字》成为雄踞一切“打工诗歌”之上的超级诗歌。这也是刘虹一些重要诗歌的共同特点,可以视为其独特风格。她对打工者这个社会群体的整体性生命直观与关注,不允许她有任何价值暧昧和立场上的犹豫,因此她选择直抵观念的方式,将心中之痛直接主题化。
基于此,我认为,刘虹的诗不仅是现实主义的,而且是现实主义的极致——抽象现实主义。当现实就在眼前,不管是血淋淋的身体、还是抽搐的灵魂都一目了然时,诗歌完全可以不去复制现实(或曰感性形象),不需要通过某一个具体的张三、李四来认知现实,而是直接对现实进行整体性的抽象和概括,这是一种高度的思维能力,而且是诗歌写作最根本的能力之一。当代诗人中很少具有这种能力,因而她的这类诗歌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
除了《打工的名字》之外,刘虹的一系列重要诗篇,如批判“反对崇高”、争相媚俗“做小”的时代之风的《我歌唱重和大》,现代社会百科式的《说白》,为汶川地震“国家哀悼日”而作的《生命第一》,从女性存在的视角揭露历史和时代的普遍媚俗性的《沙发》,从自我的身体出发极尽社会学、政治学以及身体修辞学挖掘的《致乳房》,通过与“大海”对峙从而揭示二元性之生存悖论中女性体验的《向大海》等等,都是在一种宏观视角下,通过抽象与半抽象性、大透视式的表现,显示出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少有的全面与深刻。她的诗是时代和思想的广角镜头,将现实中相关主题的一切材料和内容都吸纳其中,读起来十分的饱满、淋漓,具有一般诗人少见的纵横捭阖的大气势,却一点也不壅塞和混乱,这是很惊人的能力!如《打工的名字》几乎穷尽了我们时代对“打工者”的各式各样的命名以及其生存现状的千姿百态,这就是诗歌抽象表述的价值所在,它仿佛一种意识的全息摄影,所有的信息都高度凝聚于一首诗中。
三
在我们的时代,对一位女诗人而言,考察其女性观,无疑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新时期的女性诗歌正是在“女性主义”的旗帜下发轫和成长起来的。比如翟永明式的女性独白,伊蕾、唐亚平式的身体展销,无不昭示出女性在存在意义上的当代历史悖论:一方面是近乎决绝的反抗姿势,另一方面是种种反抗最终都因其身体或心灵的裸露与被消费而自我消解,女性在强化自我意识的同时,也强化了其历史的“他者”地位或男权世界的消费品角色。
刘虹的“女性生态篇”显然具有向这种诗歌中的历史悖论挑战的意味。她没有进行如泣如诉的内心独白,也没有以任何姿态当众进行身体抚摸,而是以一个社会批判者的立场从多种视角切入这一主题:
《特区的她们》、《封面上的她们》和组诗《深圳打工妹》等,直接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她身边那些饱受欺凌的底层妇女。如果说“打工者”是这一时代的弱势群体,那么这些诗中的姐妹就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她们为生存付出的,是比男性打工者多出数倍的伤痕和泪水。面对《飘落的树叶》中那个宁可跳楼也不卖淫的打工少女,来呈现令人痛切的生存现实。这是刘虹诗歌的第一种女性视角。
她的名篇《致乳房》,则将一场思接千古的“杀戮”展现在读者面前,其惊心动魄的程度更不是一般的女性独白可堪比拟。表面上看,这只是由于肉体的疾病所引起的一次外科手术,但由于其部位的特殊(乳房),诗人异常地敏感,迅速地从身体的体验上升为对女性历史深刻的洞察,由此展开了她独特的文化批判。“你恣肆得一直令我骄傲,可里面充塞着/到底几处是阴谋,几处是爱情”?诗歌从对乳房的历史反思开始了生命的诘问:
都说你是美在夜晚的修辞,你白天的修辞是乳罩
你是史诗是大咏叹,与这小家子气的浮夸关系紧张
你有你的硬道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夜晚,乳房是美的“修辞”,对它的赞美和咏叹,无非是为了掩盖欲望的本质;白天,乳房自己却被无情地“修辞”在乳罩中。“你有你的硬道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一格言警句式的诗句,再次显示了诗人的抽象能力;因为抽象,其意义也随之丰富:(1)对乳房的切除术仿佛是历史对女性施行的阉割术,既是对女性的欲望终止(离弃与厌倦),也是对女性自身产生欲望要求的绝对禁忌;(2)“硬道理”似乎可以理解为乳房通过自我孳生出肿瘤硬块,而主动地弃绝自我,弃绝对男性的一切欲望。弃绝当然是由于绝望。无论作哪种理解,这种生命之痛都是超越个体而指向文化和历史的:“而你是历史,终要把心底的创伤移民到皮肤上”,“五千年政策倾斜,以极尽悬赏/或垂怜的姿态,一次次慨然倾尽自己”、“你是一生的外向型事业/和不绝如缕的下流之歌/是被榨取被亵渎/也奈何不了的 慷慨”,诗人用了两个极富当代感的词“政策倾斜”和“外向型事业”,真的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呵!这里有着鲜明的意识形态立场:一种“乳房政治学”或“身体修辞学”的发明。诗人凭借着这一发明,再次显示出强悍的批判立场:“你在刀刃上谢幕又将在我的诗中被重新打开……”乳房在“刀刃上谢幕”,却通过诗人的真实书写而在历史中还原。这是诗人的第二种女性视角。从写作和修辞的角度看,刘虹女性主义诗歌的代表作是《沙发》。这首诗是对上面的现实立场和一般的历史隐喻的双重超越。“沙发”是诗人的独特发现,从表象到本质都极其符合女性的身体和历史存在的性征,诗歌因此上升为一种整体性的象征:
它就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
夕照里,更妩媚了它
穿着真皮的微笑
它谦恭迎纳的姿态
使事物坚硬的一端
顿时服软
它曾是客座
并客串一个中国式的家庭
天伦之乐的部分
尽管,从不许它站起来
每一句都是说的沙发,每一句又都是说的女人,甚至暗藏着中国式的哲学:“使事物坚硬的一端/顿时服软”。但这种看似辩证的阴阳哲学中却有不变的历史本质:“从不许它站起来”。的确,中国就是一个哲学与历史,或者说思维与道德互相矛盾的国度,其中历史和道德的维度总是占据着矛盾的主导方面,而哲学与思维的全面性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总是“顿时服软”,不堪一击。“沙发”,一方面“以对世界的半推半就/随遇而安,阐释阴性的东方哲学/在站立和倒下之间,它让人/模棱两可,中庸,苟且/以便依仗坐在怀里的幻觉/与自己和解”;一方面以只能“于挤压困窘中,亮出自己的/丰乳肥臀,在所有的厅堂/跪成一排”。由于诗人对女性的历史本身有着深透的理解,一旦发现了“沙发”这个绝妙的象征物之后,诗歌在极其轻松自如和幽默的轻讽语调中一气呵成,对“沙发”这个形象进行的语义阐释,像哲学论辩一样精确,又像数学论证一样充分;又由于“沙发”的整体性象征,每一句诗的深层意义和表面的语义几乎达到了一一对应,使诗歌从内容到形式都堪称完美。这是刘虹诗歌的第三种女性的视角。
刘虹女性生态观察的第四种视角是站在“世界”的立场,借用“她们”的目光打量自身:
哦——我的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
我的安娜吉蒂丹娘和喀秋莎!谁引诱我
从中国画自鸣得意的留白处转身离去
不为谒拜 只想临摹一对真正的翅膀
在五千年历史叙事脱落油彩的地方 她们像
天鹅的断翎伸出画框 碰疼我无法搁置的目光
——《关于她们的十四行(二)》
可见俄罗斯之于诗人不仅仅是精神的源头之一,俄罗斯的女诗人们,也是这位当代汉语世界的女诗人认识自身作为女性的生命存在的重要参照系:诗歌的,以及文化意义上的。女性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就像中国画的“留白”,只有想象性、虚构性的存在,而无实际的历史身位。所以诗人决心向俄罗斯那些他乡的“天鹅”学习,希望长出足以挣脱历史“画框”之束缚的“一对真正的翅膀”。
从上面的论述,我们不难发现,无论哪种视角,刘虹都不同于当代女性诗歌中流行的个体性书写,而是从宏观的社会现实立场,为所有的“她们”集体立言。诗人一向反对那种自我抚摸式的小女子情调的诗歌,正像她在接受采访中所言:“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应警惕将诗歌沦为丧失心跳的把玩物,乃至狎亵品。我追求大气厚重的诗风,贴地而行的人文关怀,理性澄明的思想力度和视野高阔的当下关注。作为女性诗写者,我秉持‘先成为人,才可以做女人’的存在逻辑,强调‘大写的人’的诗歌,不把自己超前消费成‘小女人’。”①
但是,诗人的女性立场并非从来没有矛盾(越是丰富的人越具有多重的矛盾)。比如,当她面对不能自已的爱情时,表现出来的姿态与她女性主义的反抗精神是完全不同的。这只需要读一读“爱情清唱篇”中的一些诗就可以明白:“我看见我徒披着现代外衣/暗藏一颗传统的心透澈大方理性——/那都是假相!我也会猜疑闹小性/彻头彻尾 一个总想撒娇又无处可撒/不得不佯装强大的小女人”。但这并不是说,诗人的女性主义立场就不真实了。相反,一个在矛盾的两面性中挣扎的女人,才是更为可信、感性丰盈的——也许,这正是她女性言说的立场既强烈犀利,又未失之于狭隘刻薄的原因之一。
四
综观刘虹的全部诗歌,《我歌唱重和大》是一首既具有现实的针对性,又隐含着诗人的诗歌价值观的重要作品,它涵盖了其全部诗作的终极性追求。一首歌唱“重”“大”之诗,隐含了诗的“重”“大”;反过来也一样,诗的“重”“大”,使这首诗成为“重”“大”之诗。“重”和“大”成为一种诗歌价值观的转喻。在这首诗中,有一段是直接“论”诗的,这使它成为一首“元诗”性质的作品:
诗人耍空城计,他发誓要在诗里小得——
找不见自己!诗前让体温小到0
诗中消灭心跳和灵魂,以便诗后进驻
文学史,比的是谁更小家子、小油子、小痞子
女诗人比拼暴露癖,用诗引诱施暴
兼自我施暴,玉体放逐了玉,剩下肉体
一谦虚,就小成了负数。
这是对中国当代诗歌现状的个人判断和鞭辟入里的批判。诗人说“在这个争先恐后做小的年代/我歌颂重大”,并强调“重是重大的重,大是重大的大”。诗歌既批判了现实中把一切重要之“事”往“小”里做的男人政治,也批判了争着“做小”的女人伎俩,同时还批判了“耍空城计”(“找不见自己”;自我“小成了负数”)的当代诗歌,等等。竖着看,这是一种具有悠久源头的历时性的诗歌价值的坚持;横着看,这是一种共时性地对我们时代普遍存在的精神矮化和虚无主义的反抗。诗人直截了当,决不像时代本身一样晦暗、暧昧和叵测,大有拨云见日之感。
“重”“大”的诗歌和诗歌的“重”“大”,也许这就是刘虹三十年执著的诗歌写作所追求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①《现代女性的诗写姿态——第七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刘虹访谈录》,《珠海特区报》,2007年11月25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