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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你别无选择》的历史现场

2010-08-15孙小韵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名作欣赏 2010年24期
关键词:现代派文学小说

□孙小韵(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5)

论争档案:1985年,刘索拉在中国的头号文学期刊《人民文学》第三期发表的《你别无选择》,由于在文学观念和手法上颇具挑战,被誉为“中国第一部真正具有现代意识的现代人创作出来的现代派小说”,“中国文坛自己的‘现代派”,“中国文学的一个意外”。小说一出即在文坛上引起了热烈反响,赞扬者认为,这篇小说借鉴了美国现代派小说《二十二条军规》中的“黑色幽默”的叙述方法,是我国小说界一反传统叙述方式而采用现代派表现手法的一个尝试和标志。

《你别无选择》后来被认为是先锋小说的先行之作,以及1988年前后出现的关于中国“现代派”真伪问题的大讨论的导火索。关于“现代派”的讨论,最早的要算1982-1984年的那场“中国要不要现代派”的论争,讨论在1984年落潮,而现代主义的文学创作已经积蓄了足够的能量,终于在1985年形成一股颇有声势的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热潮。1985年,出现了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韩少功的《爸爸爸》、残雪的《山上的小屋》、莫言的《红高粱》等,这些小说充满了现代主义意味,可见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坛上已悄然跨越“能否存在”的界限,成为一道醒目的文学景观。

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作为鲜明的案例,在关于“现代派”讨论中被多次引用。陈冲《现代意识和文学的摩登化》(文论报,1987)从中西经济发展程度的巨大差异出发,通过比较分析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指出:“西方的一些现代意识,是在高度工业化以后或后工业化社会中产生的,而我国还没有实现完全的工业化,更不用说工业的现代化,工业文明则远没有取得对农业文明的优势。”因此,“这类冒牌的‘现代意识’不是从中国现实生活中产生的,而是从国外(主要是发达国家)的书本上横移过来的。这是一种理念的甚至是概念的横移,一些外国才会有的意识,硬套在中国现实头上。”他认为《你别无选择》表现出来的“人类痛苦”,缺乏实际生活中的对应物。许子东《现代主义与中国新时期文学》(文学评论,1989)认为,同样是“荒谬感”、玩世不恭或“黑色幽默”式的嘲弄姿态,刘索拉、徐星表达的是一种在社会中找不到理想位置的“多余人”的迷惘愤世情绪,而不是冷漠旁观人类危机的“局外人”姿态。这种观点也具有代表性,即认为这一批作品只是“剥离”西方现代派的技巧形式,不具有真正的现代性。对于如何弥合中西“现代派”在思想和技巧上的差别,刘晓波等人主张祛除“我们”的“伪”,皈依西方现代派的“真”,而黄子平等人主张以“我们”的民族特色建构“我们”的“真”。后一种主张得到了大多数作家和批评家的支持。

总的来说,《你别无选择》引发的争议体现了文学界对现代性、民族性、世界性甚至是大众化的多重诉求。

1985年,刘索拉在中国的头号文学期刊《人民文学》第三期发表的《你别无选择》,由于在文学观念和手法上颇具挑战,反响热烈,被誉为“中国第一部真正具有现代意识的现代人创作出来的现代派小说”,“中国文坛自己的‘现代派”,“中国文学的一个意外”。

1985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这一年,刘索拉有了《你别无选择》,残雪有了《山上的小屋》,莫言有了《透明的红萝卜》,马原有了《冈底斯的诱惑》,中国第一次当代艺术运动“85美术新潮”也同时诞生;80年代是个值得回味的时代,徐星《无主题变奏》、陈建功《鬃毛》、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等,以“探索”、“多元”、“断裂”、“碎片化”的话语表达,反映了新一代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宗璞《我是谁》、谌容《减去十岁》、张贤亮《浪漫的黑炮》、王蒙《冬天的话题》等,通过变异、夸张、荒唐、错谬的手法,揭示出现代人荒诞尴尬的处境。过了一两年,1987年前后,一批更年轻的人登场了,他们是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现代派”和“先锋小说”(或叫“新潮小说”、“探索小说”、“实验小说”)成为80年代中期最耀眼的两股涌流。前者是思想决定形式的,对“宏大叙事”和意识形态发起大挑衅;后者是形式带动思想的,在纯粹的形式试验和虚拟文本中进行狂欢。之后,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批判尚存的80年代,现代派迅速让位给后来崛起的先锋小说。《你别无选择》,也终于从具有先导性力量和标志性意义的鲜明旗帜,变成了昙花一现的瑰丽花朵。

然而,二十多年后我们再回头看它,也不得不承认它是一朵奇葩。在建国以来当代文学史上,这是一部以现代派的表达方式成就的现代之作,一部以个人经历和独特性情凝结的个性之作,一部被指责为“伪”和“仿”但终究誉大于毁的争议之作。

一、以现代派的表达方式成就的现代之作

当20世纪80年代如同一团嘈杂、跳跃的旋律漫卷而来,《你别无选择》曾是一段先行的独特鼓点。狂放滑稽的闹剧气氛、怪诞出挑的人物性格、鲜活大胆的语言风格,形成令人心醉神迷的语词施虐,挥洒在音乐学院的底绸上。形式上,文本背离情节而被分解为断章碎片,句子间和段落间的跳跃感较传统小说增强,没有写景抒情,也没有概括推理,这种结构正好符合后现代叙事的“经典”模式,即无主题、无情节、无人物。

在语言上,《你别无选择》的每一个词都有节奏,每一句话都在推进,这种叙事缺乏逻辑和整体性,却别有一种急促感。同时,小说还给人一种音乐的流动感和喧嚣感。人总是在尖叫,乐器总是在轰鸣,家具总是在碰撞。琴房的噪音、夜半的小号、“妈的力度”、“像狼一样的嚎叫”不由分说激荡在你的耳边。音乐语言与世俗语言的碰撞,折射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而最突出的是她的思想主题。小说无疑具有诸多西方现代派的特征,比如权威的消解,个性的张扬,对爱情、死亡的嘲弄,对传统价值的破坏等等。刘索拉借小说人物董客之口说出“人生像沉沦的音符永远不知道它的底细与音值”,传统价值和人生意义在小说中都换了一副模样:顶尖学院莘莘学子的“个人奋斗”成为了令人寒心的彼此算计,大学教科书中的“真理”只会让人变得愚蠢和不可理喻,忠贞不渝的古典爱情实际上是一种自私狭隘的占有欲。文中那个在冷风中倾斜摇曳的“功能圈”是一个理解的死角,对它的反复描摹为小说添加了一种现代主义的神秘气氛。在“功能圈”的气场之下,爱的烦恼、活的压抑、环境的尴尬、追求的艰难似乎无处不在。

而笔者认为,这种与西方现代派的相似,与其说是有意识的选择,不如说是无意识的靠拢。这种与西方文学接轨的热望,与其说是对外来冲击的被动接受,不如说是响应了外在契机的内在冲动。“文革”结束后,人们从“阶级斗争”的牢笼中挣脱,重新审视“人”的尊严和价值,“阶级”话语复归到“人”的话语,回应了“五四”的启蒙主题。“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广泛存在于社会各阶层的‘新时期’意识,其核心是以‘科学、民主’为内容的对于‘现代化’的热切渴望。”(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很多作家有了第二次“解放”的感觉。进入80年代中后期,一批青年作家更是磨砺出凛冽而独特的文风,目的是表现冲破桎梏后心灵的渴望和阵痛。《你别无选择》并没有刻意地运用现代派的技巧,更多的是写实性地传达当代青年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特征。内容是第一位的,形式是第二位的。小说在内容上的“现代”感比形式上的“现代”味体现得更强。

二、以个人经历和独特性情凝结的个性之作

二十多年来,《你别无选择》被赋予了“xx主义”、“xx文学”诸多定义,而抛开这些先入为主的概念,这不过是一位误入文学桃花源的失意音乐人自然而然的倾吐。20年后刘索拉在小说重版时说:“因为我当时不懂文学,我就凭着一种音乐感觉,凭着对音乐的认识,其实也就是对于人的命运的一种认识来写。”于是,“满纸都是音乐的节奏。”在她的观念里,音乐是情人,文学是婚姻,艺术就像性爱。“你可以有很多情人,它让你知道生活多么美好,给你灵感和快乐;可是事业是你的婚姻,你们的关系冷静而享受。”

对刘索拉个人而言,写出独具个性的文字并非难事。她是十六七岁背着吉他穿着泳衣,在北京市内骑车被警察追着跑的那种女孩,即使年过半百还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洪晃就说了:“你能这么创新,能这么折腾,跟你漂亮也有关系。”可是她说:“我觉得我的风格胜过我的漂亮。”她高干家庭出身,头一拨儿接受精英教育,后来留美旅欧,参加光头乐队,骄傲痞气,亦正亦邪的东西都有了。刘索拉那个不可思议的班级,走出了许多著名的音乐人:谭盾、郭文景、叶小纲、陈其钢、陈怡……正因为这段经历和这些原型,小说里的人物跃然纸上新鲜得能掐出露水,连名字都起得恰到好处:娇滴滴的“猫”、爱睡觉的“懵懂”、做事规律的“时间”……他们是一群以前不曾有、以后也不会再有的特定时期的大学生:他们在是非颠倒的岁月里成长,率先登上突然转向的时代列车,最早最深地承受着新与旧、激进与传统、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种种冲突。于是故事始终处在一种不和谐的氛围中,人物是躁动挣扎的,上课、考试、比赛、联欢和恋爱这些日常生活,在作家笔下都变了形,也因此有了引人入胜的趣味:

比如写董客:“这人很讲究,尽管脚臭味经常在教室里散发”,而且“他一张嘴就让人后悔来找他”;写戴齐:“人长得修长苍白,作品中流露出肖邦的气质”,可是“两眼闪烁着病态的光芒”。写马力的偏执:“总是爱把所有买的书籍都登上书号,还认真地画上个马力私人藏书的印章,像学校图书馆一样还附着借书卡。为了这件事,他每天得花上两个钟头,他不停地购买书籍,还打了个书柜,一个写字台,把琴房布置得像过家家。”

写王教授的古怪:“他精通几国语言,搞了几百项发明,涉及十几门学问,一口气兼了无数个部门的职称。他给五线谱多加了一根线,把钢琴键重新排了一次队,把每个音都用开平方证实了。”写金教授的随性:“一把年纪的人总爱穿灯芯绒猎装,劳动布的工裤,有时甚至还散发出一股法国香水的味道。以前他在上大课时总爱放一把花生米在讲台上,说几句就往嘴里扔一颗,自从他无意中扔进一颗粉笔头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他吃过花生米了。”

这些角色不同于现代派笔下的人的异化,异化是人为社会所逼而无法生存,而《你别无选择》中的人物则是需要张扬个性,做出选择,展开自己的人生道路。在《1985年的“故事”》(李洁非)中有这样的阐述:“在1994年,我重新接触这几个人物时,却产生了某种截然相反的印象,他们身上与其说有什么‘反文化’倾向,毋宁说是洋溢着并充满着文化气质。”笔者以为,刘索拉还是典型的早期现代知识分子所表现的个性主义,只是经历了现代民族革命和当代体制化,以及80年代的宏大叙事之后的一种反叛。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五四”的回归,但不是现实主义和文学的社会功能的回归,而是个性主义文学观的回归。《你别无远择》恰是欲说出:在人生舞台上你该如何确定自己的位置,如何在个人与社会的不和谐中去寻找和谐的共鸣。

三、被指责为“伪”和“仿”但终究誉大于毁的争议之作

1988年前后出现了一场中国“现代派”真伪问题的大讨论,如黄子平《关于“伪现代派”及其批评》(北京文学,1988),张首映《“伪现代派”与“西体中用”驳论》(北京文学,1988),李洁非《“伪”的含义及现实》(百家,1988)等等。批评者多认为中国没有产生现代派的土壤,《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等表现的思想情绪“没有实际生活的对应物”。当初人们从《你别无选择》中直接读出了《第二十二条军规》,读出了象征物、内外对抗空间、人物形态的相似,读出了意识流、存在主义、“垮掉的一代”和“黑色幽默”等等。包括后来的徐星、苏童之于《麦田里的守望者》,莫言、王安忆、韩少功之于《百年孤独》《喧嚣与骚动》、余华之于《雪国》《在流放地》和《变形记》,他们认为小说中的情绪缺乏植根于本土的文化、社会、历史的充分背景。

中国所谓的现代派文学,是在工业化完全不到位的情况下开始的,当时的中国人渴望都市繁华、追求物质享受,与现代派小说描述的抗拒工业文明、崇尚非理性的心理状态可以说是大相径庭。《你别无选择》中主人公李鸣的虚无感就是一种想象性的虚构。在改革开放初期,他作为天之骄子走进象牙塔,享受特殊群体所享受的精神富裕,这其实是超前和高贵的。但小说一开始却说“李鸣已经不止一次想过退学这件事了”。李鸣主动要求退学,并不是智力、经济、家庭、感情方面出了问题,何况,他还是一位“有才能,有气质,富于乐感”的学生,可“他就是想退学”。其中最大的理由是他觉得自己生了病,病症之一是“身体太健康,神经太健全”,这种困境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是陌生和奢侈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精神富裕与精神匮乏的极大反差,恰恰映衬了时代变革中一群人的特殊心境和特殊境遇。这种心境不是西方的“虚无”、“垮掉”、“黑色”,而是曲折地追寻、执著地探索,这种境遇是空虚与丰盈、低俗与神圣并存,最终会得到一缕“充满阳光的音响”。

《你别无选择》的序言(王蒙)说得好:“刘索拉的小说在1985年出现是一个先锋性的,并非偶色的现象。它的内容与形式都具有一种不满足的勇敢探索的深长意味。……她的小说中的人物……他们跟长久以来与至今仍在首先为生存而战斗的大多数群众不同,他们有点脱离群众。但他们已经出现了,哪怕是在闹剧的或自嘲的外衣下面,他们发出了自己的杂沓的却也是动人的青春的声音。”

《你别无选择》的现场,是一个学院,或者说是一座城市,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时代,更是一代人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正在苏醒,正在面临着新与旧的碰撞: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革命与市场经济、社会主义与多元化的社会主义……新的大厦破土,旧的废墟仍在,在这新旧交错的特定时期,一代人措手不及、躁动不安,也同时萌生了深刻的自我抗争与自我试探。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现代派,与其说是抗拒工业文明、崇尚非理性,倒不如说是焕发着人性、自由和主体创造力的光辉,真正回应了“文革”后“宽容”和“多元”的历史要求。

诚如黄子平所言,一部《你别无选择》,是“特定时空下,我们民族走向现代化、民主化进程中,一代人‘情绪历史’的一个浓缩”。走进《你别无选择》的历史现场,我们体验着这一代人的“情绪历史”,他们的悲与喜,失与得,才华与激情,无奈与勇敢;走出那个历史现场,我们还在沉醉,沉醉于彼时的爱与痛,罪与罚,缠绵与孤单,温柔与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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