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迷宫与叙述迷宫——何大草小说的诠释与讲述

□谭光辉（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成都 610068；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成都 610041）

《盲春秋》出版于2009年5月，是何大草用功最深的小说，它的突出特色是叙述的深度、诗意和技巧。本文拟从两个方面对《盲春秋》进行解读。

一、对权力的深度诠释

历史的动力是欲望，欲望的实现靠权力，权力的核心是控制。控制了他者，人就掌握了权力。人对权力的追求永无止境，控制就成为会被永远讲述的主题。控制他者，首先是控制自然。对能够控制自然的人进行控制，控制者就成为领导。但是，对控制自然的人进行控制，不能产生故事，故事往往产生于控制者对控制权的争夺。争夺产生了故事，人类便有了历史。但是，若故事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历史难免显得单调。故事的诡异与繁复，历史的丰富与神秘，常常是因为控制者的背后还有控制者。控制者背后的控制者，常常成为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力量，但是他们却往往不被正史讲述。小说不是历史，以历史为题材的小说也不是历史，它只是对历史的想象，揭示历史的可能性和可能性背后的诡异。小说的本原性特征是虚构，但是虚构的故事必须产生意义。生成意义的载体是小说编织的貌似可能的故事。

《盲春秋》故事文本的缝隙流淌出作家对历史的独异认识——推进历史的源动力是欲望，对实现欲望的权力的争夺决定了历史的走向。《盲春秋》所涉的人物，都是欲望的符号，又是权力的傀儡。权力争夺的游戏，围绕明朝最后两代君王展开。君王的权力，来自前朝开国皇帝的武力抢夺，李自成的故事与《带刀的素王》的故事便是对权力来源的注释。王朝灭亡的原因，在于君王对权力的放弃和他者对权力所有者的控制与抢夺。君王对权力的放弃，源于荷尔蒙的减少导致的欲望退化，欲望退化预示着帝国气数的消亡。第一个欲望退化的皇帝是天启。他出生时头大身小，哭声震天。他一辈子没有离开客奶奶的大乳，大明王朝的覆灭，开始于客奶奶的奶头。客奶奶的乳房，不是天启欲望的对象，而是他终身离不开的食物。当欲望的对象变身为食物，那么别的乳房就再也不能刺激天启荷尔蒙的分泌。当天启丧失了欲望的本能，王朝就开始走向倾覆。客奶奶的欲望是变异了的女性欲望，他终生完全占有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是权力的符号。她通过乳房控制了天启，从而控制了整个王朝。但是，客奶奶自己并没有控制王朝，她被另一个不能分泌荷尔蒙的人控制，这个人就是魏忠贤。当魏忠贤成为王朝权力的实际拥有者，象征权力的所有符号实际上已经被阉割。

崇祯十七岁继位。继位后不久，他就走向了妓女丹桂的床头，完成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征服，证明了紫禁城的权力所有者尚存男性欲望的能力。王朝在崇祯对丹桂的占有过程中恢复了元气，这个事件预示了王朝气数的复苏。崇祯斩了魏忠贤，结束了阴气浓重的天启时代，一系列的改革使这个王朝重焕了生机，权力之剑重新回到君主手中。在崇祯重掌权力之后，王朝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一个以紫禁城为中心，权力的主人是男人；一个以木樨地为中心，权力的主人是女人。当王朝的阳气压倒了阴气之后，以女人为中心的木樨地与紫禁城之间便有了权力的争夺——阴与阳的搏杀。在天启与客奶奶的权力争夺中，阴盛而阳衰，断了王朝的气数；在崇祯与丹桂的权力争夺中，阴阳势均力敌，不分彼此。来顺儿和柜子的出现，解释了阴阳之争的秘密。

崇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征服了丹桂，丹桂破例为他生下了女儿朱朱。朱朱的出世，象征着丹桂对崇祯的绝对臣服。但是崇祯没有再次踏入木樨地，他将被征服的女人进行了彻底的抛弃，完成了阳对阴的彻底报复。丹桂被她所臣服的男人抛弃，但是她没有放弃对男人的占有，来顺儿的到来实现了她的计划。来顺儿是丹桂带大的男人，他用自己的中指帮助丹桂实现了女性的欲望，丹桂似乎也从中完成了对男性的报复。丹桂把来顺儿塑造成介乎阴阳两性之间的人物，要用他来完成对紫禁城中男性的报复。来顺儿在木樨地作为阳的形象出现——他在木樨地和女人耍尽了各种各样的把戏，熬炼出了最好的功夫，为的是来到皇帝身边报仇（崇祯的贴身侍卫老刘公公曾无意杀死了来顺儿的父亲，母亲也被逼死）。他挥刀自宫，由丹桂推荐成为崇祯的贴身侍卫，来顺儿要代替丹桂完成对紫禁城的复仇与控制。在紫禁城，来顺儿作为阴的形象出现。他用对付女人的技巧完成对崇祯的引诱，让崇祯迷上他的软语，并陷入对天启皇帝所沉迷的积木游戏之中——他要把崇祯变成第二个天启！“柜里乾坤”讲述的就是阴（坤）与阳（乾）的会战。天启在阴阳会战中输给了阴，临死的时候告诫崇祯不要学自己。崇祯在这个会战中战胜了来顺儿，朱朱代替崇祯完成了对来顺儿的最后割礼（剁掉了他的中指），把他变成一个彻底的阴人。来顺儿的失败，宣告了以木樨地为中心的女性权力的终结。亡国之前，崇祯对众宫女无节制地宠幸，乃是绝望时期对王朝男性欲望能力的证明。崇祯的真正对手是李自成，他似乎要在欲望的比拼中战胜这个阳气十足的强敌。崇祯在阴阳会战中疲于奔命，李自成渔翁得利，以超强的武力控制了王权的归属。王朝的气数在天启时代已尽，崇祯无力回天，不是因为自己阳气不足，而是因为对方阳气太盛。

《盲春秋》讲述了一个王朝覆灭的历史。这部历史不是简单的权力争夺史，而是权力争夺过程中各种可能影响权力归属的因素的集合展示，是王朝中每一个人物的欲望相互交锋与实现的历史。除此之外，小说还有对权力更深刻的阐释。关于历史的文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关于手稿的历史是第二部分，对历史的评价是第三部分。小说似乎又要告诉我们，创造历史是一种权力，书写历史是一种权力，解读与评价历史也是一种权力，当历史只剩下“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时候，控制历史的是后人的欲望。

《盲春秋》通过《代序：长安来信》讲述了手稿流传的过程。在流传过程中，有无数的偶然。首先是盲妇朱朱幸存，故事才有被讲述的可能。其次是计六奇的记载，他完全可能因与朱朱的冲突而不忠实于她的口述，以至于手稿未能完成，直至朱朱要怒而焚稿。其三是手稿被偶然地保存下来，辗转数次，被翻译数次，其中有无数的误译、漏译、揣测、武断的增添与删节，面目全非。其四是无数对之感兴趣的人在翻译后的手稿上留下各种注释，完全可能影响后来人对故事的理解。其五是何先生用想象力还原的历史根本就不会再具有真实性。《代序：长安来信》把小说的来历尽可能地复杂化，无非是想说明历史书写具有太多的偶然性和主观性。历史原本只是碎片，历史文本只是通过想象力建构起来的近乎虚构的故事。在手稿上留下痕迹的每一个人都拥有并使用了改编历史的权力，保存了手稿的所有人都拥有并使用了使历史存在或消亡的权力。文本呈现给我们的最后一个权力拥有者是何先生大草，他运用想象力把手稿进行了整理与考订，但是他又加了《带刀的素王》和《二十七个逃亡的人》两个部分作为附录。丘吉尔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说过一句名言：“创造历史的最好方法就是写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何大草通过《盲春秋》的书写，既解构了创造历史的过程，又实现了对历史的创造，他是历史创造过程中权力的最终拥有者。

《代跋：自无定河》是大草给宇文长安的回信，在这封信里，大草扮演了小说的作者，又扮演了历史的读者。读者总是试图从史料中找出真相，但是“真相是我们用手掬起又从我们指缝间漏走的水”。信中说手稿的某个空隙处，不知何人插入了半句话：“所有人都是输家，除非……”此语意味深长。按我的理解，“除非”后面的半句应该是“你能跳出历史之外”。只有跳出历史之外，你才可能成为赢家，这个判断甚至适用于读者，读者只有摆脱对历史真相的追问，才能成为赢家。《代跋：自无定河》通过大草之口，交待了崇祯、陈圆圆、李自成无法被证实的多种可能结局，这些历史的谜团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被解开的一天，历史的痕迹会被推土机铲平，真实的历史会被各种传闻弄混。制造传闻和相信传闻的人是赢家，因为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创造或相信了历史，得其乐趣，真相又何足道？按自己的想法解读历史的人才是权力的真正拥有者。

二、对叙述技巧的无限痴迷

《盲春秋》充分地体现了何大草讲述故事的才华。首先是叙述人的设置。这篇小说的叙述人到底是谁？小说从结构上讲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从直观的层面看，《代序：长安来信》的叙述人是宇文长安；第一卷至第九卷的叙述人是盲妇朱朱；附录另一卷与另二卷用的是虚拟叙述人，整理者是大草；《代跋：自无定河》的叙述人是大草。但是仔细一想，小说的叙述人远比这要复杂。《代序》与《代跋》因为有清晰的落款，叙述人为谁当无争议，关键是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的叙述人问题。按《代序》中的说法，手稿的口述人是朱朱，记录人是计六奇，整理人是何大草。既然大草是这个手稿的整理人，那么他也应加入了这个故事的叙述。这部手稿已经过转译、添加等程序变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无法卒读的文字碎片，同时，在整理手稿的过程中，整理者必定会把不可卒读的碎片用想象力进行拼贴，这些碎片包括口述者留下的言语碎片，也包括无数批注文字的碎片，还包括数次转译过程中翻译者误译的碎片。作为直接叙述人朱朱的话语，从理论上说已然不再存在，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她作为这个故事的叙述者身份。还有，这部分又不仅有一个叙述人，例如第二○小节，朱朱就从第一人称变为了第三人称。同时，小说还处处暗示朱朱并非真正的叙述人，有些故事是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告诉她的（例如魏忠贤之死的故事，就是小刘公公告诉她的），而有许多她未亲历的故事却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的了（例如崇祯去木樨地并生了她的故事），即是说，故事主体的叙述人是一个复合的叙述人，是包括手稿整理者大草在内的所有参与了故事记录、翻译、注释的人，还包括一个藏得更深的全知叙述人。第三部分的叙述人是虚拟叙述人。按大草在《代跋》中的说法，“在这部浩繁的手稿里，还夹杂着许多散乱的材料”，“我勉力从中整理出两篇东西《带刀的素王》和《二十七个逃亡的人》，作为附录放在了盲眼老妇的自述后”。既然这些材料来自于手稿，那么它的原初讲述人为谁？这部分的原初叙述人是一个神秘的人，准确地讲，他是一个神秘的复合叙述人。何大草设置的神秘叙述人与复合叙述人的做法，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中很难找到类似的例子，有点类似于《红楼梦》在叙述人上的纠结，但是又比《红楼梦》的叙述人更为复杂。复杂的叙述人设置使小说具有鲜明的复调特征，瞎眼老妇的声音如大提琴，低沉婉转；大草和其他叙述人的声音如为大提琴伴奏的乐团，丰富而激越；神秘叙述人的声音如天籁洪钟，悠远而奥妙。《盲春秋》不但是诗，而且是交响乐。

其次是叙述线索。经过大草加工整理的故事主体，头绪纷繁，叙述者充分调动了各种叙述技巧进行讲述。叙述的顺序既非时间顺序，亦非意识流的心理顺序，但是某些部分又带有这两种叙述顺序的特点。故事主体充分运用了强制掐断、草蛇灰线、花开两朵、网状展开、间三带四、逆时讲述、讲述者现身等多种方法来展开，宛如艺术的迷宫。但是小说的主体结构似断实续，又似乎可以自成故事，恰如天启皇帝设计的柜子，合起来天衣无缝，打开来各自成木。

《盲春秋》是何大草用心最深的小说，也是我见过的中国当代写得最美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