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中看清乾隆时期上层社会的服饰文化

□李泽静（河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 郑州 450045）

《红楼梦》是一部架空类的文学作品，模糊了时间空间的概念，但《红楼梦》又是清人曹雪芹的作品，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典型环境，无不起源于18世纪中叶封建大家族的现实生活，无不秉承作者严肃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关于服饰的描写更是如此。曹雪芹家世代归属清王朝“内务府”，从他的曾祖曹玺开始，以他的祖父曹寅为中心，直到其伯、父辈，承袭江宁织造达五十八年之久，成为封建皇室掠夺财富的代理人和监视地方政治动态的耳目。织造：《辞源》上解释为“官名。明清于江宁、苏州杭州各地设专局，织造各项衣料及制帛诰敕彩缯之类，以供皇帝及宫廷祭祀颁赏之用。”江宁织造居南京苏州杭州三处织造之首，“声势显赫”，非比寻常。曹雪芹打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出身皇室近臣的织造世家，过着贾宝玉一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真可谓是“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从小耳濡目染，弄惯了那些刘姥姥平素没有见过的“爱物儿”。据大清会典载，“江宁织造岁织倭缎六百匹，近则苏州等处亦织之，为极珍贵之织物云。”由此可见织造衙门聚敛各色纺织精品之一斑。

“江南好，机抒夺天工。刮翠装花云锦烂，冰蚕吐风雾销空。新样小团龙。”明末诗人吴梅村的《望江南》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江南织造业五颜六色的生活画面，也为曹雪芹提供了《红楼梦》中服饰工艺的精巧蓝图。独特的家史身世，厚实的生活底子，使曹雪芹能借贾母之口批评凤丫头：“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概念来历之确切，色泽种类之明细，真可谓“专家级”的了。“艺术来源于生活”，《红楼梦》中类似这样描绘得活色生香的物件比比皆是，绝不是凭空捏造，空穴来风的了，脂批“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这也说明了曹雪芹与普通作家的不同，他作为“门里出身”的服饰专家，让我们在欣赏作品的同时得以从一个侧面了解清乾隆时期上层社会的服饰文化。

《红楼梦》中对于服饰的正面描写相对于同时期的其他作品而言可谓少之又少，这一方面是因为曹雪芹的“惜字如金”，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曹公为我们展现的“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后的精髓。

说到清乾隆时期上层社会的服饰文化，彰显奢华不能不提皮草。

《红楼梦》服饰中对于皮草的描述最多，如著名的晴雯补裘的“雀金裘”；描写王熙凤的“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著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绒褂，笑嘻嘻地来了”；在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描述薛宝琴披了一件凫靥裘。紧接着出场的是披上红色猩猩毡斗篷的宝玉和“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面白狐狸皮的鹤擎”的林黛玉，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史湘云穿着“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在众人中只有邢岫烟穿着家常旧衣，后来王熙凤给了她半旧大红羽缎，小皮袄和佛青银鼠褂子；五十一回袭人母亲病重要回家去，王熙凤看袭人穿了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说褂子太素了，又给了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等等。

文中的“银鼠”又名白鼠；“紫貂”为紫黑色之貂皮；“灰鼠”又名青鼠，天马皮又称沙狐（Kitfox）皮，是一种体型较小的毛皮，夏毛为灰色，褐色，冬毛为白色；“羯绒”为骟过的公羊绒，以上皆为比较珍稀名贵的毛皮。

《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描述贾府被查抄家产有各色毛皮，如黑狐皮、貂皮、海豹皮、猫皮等，又有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这种描述并非天马行空，都是由实证的。《乾隆朝惩办贪污档案选编》记载王燧家产清单长达十一页，毛皮服饰也有数百件，而王燧仅是道员身分①。乾隆朝《内务府奏销文件》记载官员被查抄家产时，各色皮货一应俱全。如蒋洲家产中的皮货有的：海龙皮、天青缎豹皮褂、天青缎貂皮马褂、天青缎猞狲皮褂、猞猁狲皮大护、天青缎乌云豹皮褂、元青缎吉祥豹皮褂、乌云豹皮马褂料②。恒文家产中的皮货有：元狐、草狐皮、猞猁狲大护、猞猁狲褂料、银鼠皮、银鼠皮袍料、天马皮男褂料、天马皮女褂料、元青缎貂皮褂、貂皮大护、乌云豹短襟皮袍、貂皮女褂、貂皮马褂、银鼠皮马褂、青肷皮袍、银鼠皮褂③。以上史实皆说明了清乾隆时期上层社会服饰方面的品位与流行。

如果说貂皮天马皮尚属常见，那么“凫靥裘”和“雀金裘”似乎就神乎其神了。人类用以纺织的原料，原本不外乎兽毛、植物纤维及蚕丝，似乎只有在神话传说中，才存在以黄金与珍禽羽毛织制珍贵锦缎的故事。然而，实际上，在中国古代丝织史上，以黄金制成片金线、捻金线，以孔雀、雉、翠鸟等珍禽的羽毛捻线，经常与各色彩丝同时使用，织出灿若云霞的锦缎罗纱。这种工艺源远流长，是足以代表中国古代纺织业辉煌成就的一种高等工艺。历史上也确有其物。

“凫靥裘”是用野鸭面部两颊附近的毛皮制作的衣服。《闻见瓣香录》丁集载：“鸭头裘，翠光闪烁，艳丽异常，达官多为马褂，于马上衣之，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故宫珍藏的凫靥裘大约需要七百二十块野鸭面部毛皮拼成，光彩夺目，有时为蓝绿色，有时泛出紫色④。

“雀金裘”其实是孔雀毛织就的氅。关于如何把孔雀毛捻成细线，正反映了当时贵族服饰的真实风尚与面貌。有趣之处在于，作者曹雪芹为强调“雀金裘”的珍稀，有意将之描写为“哦 斯”的产品，是舶来货。这种描写，虽然突出了贾府“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奢豪气势，却不符合历史事实。以金线、鸟羽线入织物这种特殊工艺，实乃千年丝国——中国的最高成就。从史实的角度考证“雀金裘”的样貌，指出历史上真实存在的羽毛入衣的做法，大多是以蚕丝为主线辅以雀羽捻线，最终的成衣因为羽毛容易分叉成绒毛的特点而有浮雕式的立体感，并因此通过光线的反射形成流光溢彩的审美效果。曹雪芹形容“雀金裘”“金翠辉煌，碧彩闪烁”，极恰当地反映了中国古代的能工巧匠所创造的各种精湛工艺，臻于神奇入化的境界。

我国的国宝级面料南京云锦，即与“雀金裘”相类似。云锦是：“须合二人之力纯手工制作，在高台上一人递线，一人编织，寸布寸金，造价昂贵，混杂了丝、孔雀羽线、金、银丝等天然材质，色彩奇幻，雍容华贵。”⑤织金、织鸟羽等豪华服饰的流行，在明清文学中也得到了反映。明代小说《金瓶梅》中即多次描写到当时豪富人家所穿用的各色织金妆花衣服，包括大量的遍地金袍、袄及比甲（坎肩）。

曹雪芹对于专供皇家的织造的深谙，让我们在了解清乾隆时期上层社会的服饰文方面也可从其文中略窥一斑。

第四十回“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棉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用内造呢，竟连官用的也比不上了。’”清代内务府的工匠制造器物、服饰，往往加上“内造”字样，表示故事的主人翁身份特殊，分享皇室的衣食。事实上，“内造”是由一批内务府雇请的特殊技艺的工匠，他们为宫廷生产物资，同时也训练另外一批匠师，让技艺传播至民间，在服饰制作方面尤其明显。

除此之外，作者熟知清乾隆时期上层社会的服饰工艺，娴熟地利用图案与缝制效果来增添服饰的高贵品质。利用缝制加工的方法有：（1）拼缝。上文提及的三色水田袄以及史湘云的靠色三厢领袖；（2）交拈。用不发红的金线加绿色丝线织成的丝带，呈现出青金闪绿的色泽；（3）挖云。镂穿成云头形的边饰。形成花纹的方法有弹墨、刻丝、刺绣、盘金和锦上添花等。其中“刻丝”乃织中上品，古有“织中之圣”和“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美誉。

刻丝又称作“缂丝”，文异音同。缂丝在海外也有其他名称“缀锦”、“缀织”、“织成锦”等。《玉篇》说：“缂，织纬也。”由于织造的作品在图案与素地接合处微显高低，呈现一丝裂痕，犹如镂刻而成，故称“刻丝”。其成品正反两面如一，与苏绣双面绣有异曲同工之妙。与刺绣、玉雕和象牙雕、景泰蓝并称为中国四大特种工艺品，并与云锦合称为中国两大珍品手工丝织物。从明万历年间到了清朝的康乾时期，江南的丝织业被皇权牢牢的控制着，缂丝也成为了皇权的象征。明清的龙袍衮服、宫闱之内的日用品、官员等级象征的标志——官补，无不是缂丝中的上品佳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清代，采用诗文通篇缂于幅面的比比皆是，如《御制三星图》上截缂乾隆皇帝的“三星颂”和《岁朝图》，下截蓝色隶书乾隆御制岁朝诗，文字书法缂织精细，显示了名工巧匠的高超技艺⑥。

相对其他艺术品来说，缂丝的庸品极少。因为仿制实在是太难了。要造假缂丝作品，成本和难度比任何工艺品要大得多。仅一方巾大小的上等作品，就包含上千种渐进色，需高级技师耗费数月的时间方可完工。技术的含金量，复杂的工艺流程，要求极高的工艺环境加上此等绝活后继乏人，使得缂丝的价值正扶摇直上。因此《红楼梦》中王熙凤将只有主子们才穿得的“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给了宝玉的“侍妾”袭人，深意还须多加揣测。

《红楼梦》中如此精致华丽的服饰交相辉映，使人如行山阴道中应接不暇，仿佛看到了一幅清乾隆时期上层社会的服饰画卷。这才是真正的工致描写！同时期的作家李绿园吴敬梓之流当然就只能望洋兴叹了。在服饰色彩的描写上以“青衣小帽”“艳妆丽服”“粉底皂靴”而停留在“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水平之作品为数甚多，与曹公实难比肩，这也正是《红楼梦》一书在中国文学史上之地位无人撼动之缘由啊。

①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惩办贪污档案选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124页。

② 乾隆朝《内务府奏销档》（240册），乾隆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③ 乾隆朝《内务府奏销档》（240册），乾隆二十二年十月九日。

④ 黄能馥，陈娟娟：《中国历代服饰艺术》，中国旅游出版社，1999年版，第496页。

⑤ 赖惠敏：《清乾隆朝内务府的皮货买卖与京城时尚》（台湾台北市，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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