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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景:压抑与复仇: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解读

2010-08-15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名作欣赏 2010年11期
关键词:争光赵家儿子

□黄 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241)

不太被批评家们注意的“西部刀客”杨争光,善于经营黑色的西部故事:黄沙漫漫的荒野、破落的小镇,活跃着恶棍、莽汉、侠客、土匪、赌徒与骚情放浪的女子。有人认为“就编(讲)故事这方面,他即使算不得高手,也算得上是能手。他的故事本身,就具有一定的与现在文坛相争的资本。这种情景,这种格调,在从前的中国文学中很少出现”①。他本人曾说:“优秀的小说,挂满了锁。它需要钥匙。”他的《老旦是一棵树》②就是一篇独特的、大锁满挂的优秀、怪异的小说——

一、奇异的性叙事

杨争光文本中的人物多不善言辞,他们没有都市人的油腔滑调、酸文夹醋,有的只是打量世界、同类的那呆滞而野性的目光及一些偶尔重复的恶骂和咒语。但老旦(《老旦是一棵树》)却是个异数,他善言辞,还有自己的念想。

“一个故事本身就包含了一个讲故事的方式。那故事是唯一的,那方式也是唯一的”(王安忆语)。为了论之有据,下面先不吝篇幅展示一下《老旦是一棵树》故事的奇异——

黄土塬上老实巴交的农民老旦,长着“两枚深邃的黑药丸”似的符号化(似乎是性能力强旺的符号)的眼睛,对做爱,他有着自己的一套真经:下雨的时候,男人精气旺,女人阴气盛;下雨的时候你抱着女人,你会以为你是在水里,你会以为你抱的是一条鱼,光丢丢的,信不信由你,你们不信我信。他在村里男人们面前公开宣讲的这套理论来自于他每当下雨时“抱着他的女人或者骑在她身上制造出一长串快乐”的亲身践行。然而旦夕祸福,一片掉落的瓦让他的快乐——女人死了。

在女人被瓦棱砸死后的十五年的那些无所事事的夜里,老旦挑中了同村的赵镇做仇人,没根由地仇恨起赵镇来。十五年后,儿子大旦也像他一样看雨了,在雨中也有了关于“鱼”的想象,有了娶个女人的渴望。大旦为了表达向父亲讨要媳妇的决心,把犁铧都敲碎了。

赵镇何许人?在村里的光棍们一茬茬地往上长的行情中,靠从外地贩卖女人发财的人贩子;在床上奋斗了几十年,终于在婆娘的肚子里整出来了个儿子的“奋斗者”。

为了解决大旦的“抗争”,老旦用两亩白菜换回了赵镇新领回来的外乡女人环环。“食”、“色”交易后,心里憋屈的老旦去村长马林那里告了人贩子赵镇的“御状”,但无功而返,于是老旦发誓要自己整倒驴日的赵镇。恰好此时,在赵镇婆娘坐月子期间,在赵家帮工的环环被赵镇诱奸了。赵镇给大旦戴了绿帽子,老旦首先想到的是等了许多年的复仇机会终于来了,他那虚幻而莫名的仇恨有了具体的内容。在无数个寂寥且充满犯罪感的长夜里,听惯了儿子、儿媳做爱的老旦,这天夜里毅然叫出了儿子大旦,终止了儿子的“乐事”,开始了复仇。

1.审奸。老旦不惜家丑外扬,为了复仇,邀请村长及村里几个管事的人来审问儿媳环环,但躲在原始驱动力——性欲背后的众村官关心的却只是“奸情”的细节,在听了环环的“讲奸”,满足了变相的性好奇后,他们不阴不阳地散了。

2.讲奸。老旦久积在心底的那股仇恨的潜能更被刺激起来了,在全村挨家挨户地“讲奸”,讲赵镇勾引环环的传奇。巡回“讲奸”的老旦受到村人们让座、倒水等空前的礼遇。经过十八遍以上的讲述后,村人腻味了老旦的口头三级片。他十多天的努力像一堆狗屎样被风吹干了,当老旦开始新一轮的“讲奸”时,村民们说“话说三遍比屎还臭”。在原始本能欲望的间接精神满足与现实道德秩序的维护之间,同样无聊的村民们与村官们一样选择了前者。

3.恐奸。在稍后的村人全民狂欢的捕鼠展览会上,牵着八只活老鼠的赵镇又大出风头。这更激怒了老旦,他又开始了“恐奸”——劝儿媳上吊,给仇人甩人命。只是儿媳环环不但没上吊,反而主动送货上门,以赵镇对自己的“蹂躏”来报复公公老旦。

4.捉奸。老旦只好去村外草棚子里替儿“捉奸”了,不过换来的却是“奸夫”赵镇的一顿毒打。在被暴打的身、心的双重剧疼中,老旦抓破了自己的脸、砸破了自己鼻子。“苦肉计”终于要挟出了软蛋儿子大旦的复仇欲。要复仇,须先对付赵家的恶狗,大旦选择在婆娘环环与赵镇通奸、父亲老旦捉奸被殴的草棚子,练习杀了十多只狗。

故事似乎到此要达到一个悲壮的临界点了——苦心人,天不负。老旦就要成功了。

5.锄奸。腊月初八,大旦壮举“锄奸”,赵家的狮子狗迅雷不及掩耳地咬断了大旦的懒筋——他成了终身的瘸子。残疾了的大旦,为了营生,偶然地干起了配狗站,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配狗站里给大旦带来滚滚财源的那条种“哥”,恰是他之前练习杀狗的道具中侥幸存活的唯一的公狗。而大旦生意红火的原因则是人们从他刺杀赵镇,却被赵家的狮子狗挡住了刀子的故事中,看到了狗不但能看门,还能救命的“超值”。生意日益红火的大旦,对父亲老旦和“仇人”赵镇没有了一点兴趣。倒霉的老旦则不但赔上了大旦的脚筋和复仇心,还被前来要求赔偿狗命的赵镇溜了房瓦。

激情战斗到底的老旦趁仇人外出,刨了他家的祖坟,并敲骨以待仇人归来。但这次老旦的复仇又落空了,赵镇不在乎这些。穷途末路的老旦,终于在赵家的粪堆上站成了一棵树,站成了绝望的黑风景。

二、潜在的性意识

老旦为什么要“没根由”地仇恨邻居赵镇?是不患贫而患不均的集体无意识在作祟,还是潜意识里的性心理在作怪?抑或是被极度艰难的生存压抑得心理变异、亢进?杨争光直抵人之生存的最难堪与困厄处:在潜意识里扎下了根的十五年的性压抑;因儿子大旦的成长剧增的对“性资源”匮乏的恐惧。西部生活环境的恶劣,物质的匮乏又加剧着人们对女人(“喂奶、生娃、肚皮上歇乏”的“性资源”)的渴望。在村里,也不是人人都如老旦家样闹着性饥荒的,人贩子赵镇就是个异数。他“一个萝卜八头栽”:领回外面的女人,贩卖给本村的光棍们,没少要钱也没少占便宜。他盖了大房,肥了婆娘,还屡做“新郎”。

在女人死后无所事事的长夜里,“既患贫、又患不均”的老旦,处处被生活施暴的老旦,将全村一百多人排了个遍,最终锁定了赵镇。在这里,被先圣视为“人之性也”的“食”、“色”是紧紧关联着的:人贩子赵镇用贩来的女人环环换取了值老旦爷儿俩一年血汗的两亩白菜,对老旦进行了一次赤裸裸的软抢劫,“事情太重大了,几天功夫老旦瘦了一圈”。因为性的久违,大旦在婚后总是上了床就猴急,趴在他女人身上就哭;大旦的不顶事,使床上的好把式赵镇能轻易地诱奸环环。也许正是这“色”与“食”的双重被掠才使得弱者老旦潜意识里不明就里的仇恨浅表化、显意识化、具体化。他向屎蛋村长马林告为他领回了儿媳妇的赵镇的状便是明证。很难说老旦是在向性“资本家”赵镇发难,还是在向一直折磨他的生活本身发难?文本中关于老旦在漫漫长夜里由无意到有意地听儿子房的叙述,折射出的即是老旦因性压抑(这是生活向困厄者施暴的手段之一)而造成的性意识的扭曲、变形。

此前朱晓平的《桑树坪纪事》、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都“在这一吃一做之间寻到了联系”,书写严酷的物质语境、精神困境中,“食”、“色”对人的专制,但只有杨争光是以性来写人性,写人性压抑、扭曲之后的绝望与反抗,写出被命运与环境诅咒着的农民的全部可能与承受。他把性作为生存困境的一个方面,从性的视角去探测人的生命本身,用黑色、荒诞的性叙事去裸呈精神荒芜如黄土塬样的村民们被压抑的蠢蠢涌动的欲望及其变体。

老旦的邀人“审奸”、人前“讲奸”、劝儿媳“恐奸”、草棚“捉奸”、以“苦肉计”逼儿子“锄奸”等行动是弱者向强势的社会进行的本能的反抗,是其性意识在极度扭曲后的突围。

大旦杀奸反成残疾后,对仇恨都已冷漠与释然,老旦为何还决心战斗到底,去子仇父报,不分昼夜地挖赵家先人的坟,在赵家的粪堆上站成一棵树?这些举动固然是前面各种复仇之举的激化与自然延伸,是对赵镇光天化日之下溜他家瓦的猖狂之举的反弹,也是老旦在不计代价、不留退路地向生活复仇、向龌龊的生存叫板。哪怕这种反抗与叫板是恐怖主义的“肉弹”似的、是玉石俱焚的、充满了血性的绝望。

文本对老旦行为的决绝性的描写骇人而又极富象征意蕴。老旦的行为的突发性,举止的失常、黏重迟滞,顽固的心理活动,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荒唐、固执、可笑,但他那贯穿始终的神经病式的对物质、精神困境的反抗却让人不由得战栗地动容。陈思和说:它在表现人性的残缺和坚韧方面让人感到震撼。

三、绝望的抗争

老旦的诸多“蠢行”或许还有着遥远的神话时代“精卫复仇”的神话原型。所谓原型,即原始模型,是反复的生活经历被人类集体无意识地世代传延继承下来,留在我们心灵上的印象或心理残余。神话中的精卫鸟衔木、石,图谋填平涛涛东海,有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古侠士精神。

屡败屡战的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的老旦正是一个当代西部版的“精卫”,面对巨大的非理性之力,他进行着近乎悲壮的反抗。杨争光说:“中国农民最原始最顽固的品性和方式,渗透在我们的各个方面。愚昧还是文明?低劣还是优秀?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概括,它是靠不住的”③;“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情,他们按他们的方式做了”④。老旦从希图借助官人的行政力量“审奸”,靠村人的舆论力量“讲奸”,到自不量力、越俎代庖地自己“捉奸”,逼儿复仇地“锄奸”,再到刨坟时不想和围观的他们(指无聊的村人)说话,站粪堆时与众村氓看客“已无话可说”,他进行的是一场无休止的绝望的“一个人的战争”,大有荷戟独舞的气概。老旦就像中国古典戏剧里的同名角色的那类老年妇女一样,婆婆妈妈地在人性的漩涡中,进行着变异、绝望的磨蚀、仇恨和挣扎。在人家的粪堆上,老旦没准真长成了一棵树,赵家的儿子把树砍了做成了柜子。“老旦说你儿子一打开柜子箱子闻到的全是我老旦的气味。”虽然老旦的复仇最终因其儿子大旦的退场与缺失而显示出其后无来者的孤独、无赖、荒唐、可悲,但唯其如此才震撼人心。“如果一个人指着一堵水泥墙说:我要把它碰倒,你可能不以为然;如果他说:我要用头碰倒它,你可能会怀疑他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如果他真的去碰几下,无休止地碰,碰得认真而顽强,碰得头破血流,直到碰死在墙根底下,你可能就笑不出来了。也许你会认为,尽管他做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并不一定可笑”⑤,杨争光后来谈到中国农民时如是说。

如果把该文本与杨争光前此发表的三个中篇《黑风景》《赌徒》《棺材铺》联系起来考察,就不难发现小说在表现人性的深度、探索人类命运和人类存在之间关系方面的独特艺术价值。虽然老鳏夫老旦的全部努力最终都是没有效果的,都被命运之墙撞得粉碎,但他以他独特的愚蠢彰显着人的尊严;以他自讨苦吃似的行动,表征出人与宿命抗争的悲壮;也以他怪异的顽强,宣示着人独特的生命气质,他那貌似愚昧的外表下是一个最生动最痛苦的灵魂。

① 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96页。

② 陈思和:《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卷二,1994),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76页。

③④⑤ 《杨争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08页,第508页,第5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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