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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类渗融和越界谈新诗的散文化

2010-04-13谢东升

关键词:文类散文化新诗

谢东升

从文类渗融和越界谈新诗的散文化

谢东升

诗歌的散文化是一个古已有之的经验事实。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这一现象肇始于唐代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实践,它催动了宋诗整体风格的转换,对古典诗歌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脉流的孑遗——延续到晚清诗坛的同光体 (即宋诗派)诗潮,更是催生胡适文学主张的不可忽略的背景。但总体而言,古典诗歌的散文化是旧文学内部的结构性调整,它并未达到新诗的散文化这一根本性变革的高度,两者是不可等量齐观的。[1]

从更宽泛的视野来看,无论是古典诗歌或是现代新诗的散文化,都是一种文类的渗融和越界现象,它们共享了一些相似的文学机制运作规律。在文学发展历史上,文类之间 A的 B化现象具有普遍的意义和价值,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文学命题。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而论,就有小说散文化、散文的诗化、新诗戏剧化等各种概念,更不用说 90年代末文坛一时蔚为壮观的跨文类写作现象了。本文把这一现象置于具体历史语境加以考察,并试图作出一些理论上的探讨。

考察文类的渗融,不能回避对文类生成、嬗变之谱系的追溯,也只有在历史维度的观照下,才可能使这一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

文类是文学类型的简称,它是文学活动历史性建构的结果,来自于对文学发展经验事实的确认和命名,是一个指称特定文本形态、较为稳定的区分性和描述性概念。就整个文类体系来看,每种文类都有其生成、发展、延传的谱系,并呈现出共通的形式特征和结构原则。因此,文学类型具有普泛性和稳定性,不同文类之间界限分明,截然殊途。它具有强固的形式凝聚力量,代表着文学的秩序和法则,并借以形成特定创作范式和审美欣赏习惯。文学类型一旦建立,就借助文学传统的名义来规范作家的创作,召唤读者的期待视野。基于维护文类纯洁性的立场,批评家会对文类的越界现象加以批评或指责,这凸显了捍卫文学传统权威性的意图。总之,在文学场域内部,异质的文学类型之间具有难以通约性。[2]

而另一方面,文类的界定也是一种策略和以作家、读者、文本等文学活动诸要素之间的认同而达成的契约。歌德曾区分过理论的文类和历史的文类两种类型,两者存在着一定的错位——理论上的文类往往具有追加性和给予性,先天地和文类发展自身的可能性存在着矛盾。因此,文类的区分与命名在占有、规约的同时,也会存在着对文学事实的遮蔽。鉴于此,对于文类的区分,我们不能将之机械化、教条化,不存在超历史的、恒定的文类,不同文类之间敞开与交融是可以允许的。也就是说,“文学类型并非一个严密的体系,文学类型的必然逻辑被历史的偶然所替换”[2]。文类的边界并不清晰和严格,这就给文学的发展预留了空间。不同文类的相互借鉴酝酿了文学变革的动力,文类阈限的滑动、位移则构成了文学秩序的根本性调整,这已经被大量文学事实所佐证,新诗的散文化即是一种个案。

在清理了文类概念形成的理论背景后,我们对文类渗融的运行机制加以具体的阐述:

首先,具体的文类“只擅长掌握现实的某些特定方面。它具有特定的扬弃原则、特定的认识和理解这一现实的形式以及一定程度的概括广度和认识深度。”[3]从这个意义来说,每一种文类都有其不足和局限,彼此的借鉴与学习是必要的。尤其是当一种文类自身的发展遇到了困境时,它就本能地从相邻文类中吸纳新的质素,来实现自我更新和嬗递。因此,文类之间 A的 B化现象,也是文学发展的一种必然选择。

其次,就 A和 B之间的关系而论,一个先在前提是两者具有异质性,是彼此的“他者”,这里的“他者”表示根本的另我性 (alterity),两者必然存在对立冲突;同时,双方的歧异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A具有主体性和能动性,A拿来 B,虽承认彼此的差异和存在价值,但并不是以B来取消A,而是来丰富和发展A。两者是一种共生联动、和谐自洽,而非相互消解、对立的关系。文类渗融的最佳结果是,能充分发挥两种体式的优长,实现双向互动和重构——新诗散文化就做到了这一点。从哲学视阈来看,文类渗融是主体的自觉“他者化”取向,“他者”是自我建构的必要参照和资源。我们所说的“他者”这一概念,“指主导型主体以外的一个不熟悉的对立面或者否定因素,因为它的存在,主体的权威才得以界定。自我属性建立在自我与被认定为非我的区分之上”[4],主体需从“他者”汲取能量来实现自我塑造,尤其是当自身建构出现危机时,“他者”就作为镜像出现了,主体依据“他者”完成了自我的更新。这种“他者化”不是后殖民语境里的消解主体的“他者化”,而是一种文类自觉受容了其他文类的特质,又不失其本体性的“他者化”。

就我们讨论的新诗散文化而言,散文和诗歌是两种不同的文学类型,彼此具有异质的语言构造机制,呈现出迥异的文体特征和话语方式。当古典诗歌遭遇了现代性冲击之时,它的僵化格律与文言诗语,已经和现代人的审美体验、思想意绪和思维方式格格不入,业已成为一种心灵的压迫性力量。而散文,尤其是现代白话散文,具有自由便捷地完成自我抒写的特性,它涵容了更多的语义空间,更能和复杂微妙的现代情思相契合。因此,新诗借鉴散文的艺术优长就难以避免,新诗走向散文化也是自我变革的必由之路。

最后,文类渗融要有一定限度。在并置的两个文类中,必须有一种主导的文类,A在吸纳、涵容 B时,不能失去固有之本体性地位而被同化,这也是 A之所以区别于 B的质的规定性。正像新诗的散文化,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它并不取消节律,而是以自然音节来代替古典诗律。如果现代新诗取消了节律,就会造成自身诗质性因素的流失,最终沦为分行排列的散文。新诗散文化的优秀文本正是规避了这一点,是主体和“他者”双向重构的成功实践。

需要重申的是,尽管文类的渗融可以吸收彼此的优长,但这种渗融不是简单的拼贴和移植。把一种异质性文类的特质吸纳到主导型文类之中,不能简单地相加,而是发挥两者相乘的更大效能。更重要的是,文类的渗融有赖于创作主体娴熟的艺术驾驭能力、丰富的文学经验和独到的艺术天才,正像陈寅恪先生评价韩愈诗歌那样:“……退之独运其天才,以文为诗,其诗词旨声韵无不谐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不仅空前,恐亦绝后,决非效颦之辈所能企及者矣。”[5]

文类之间 A的 B化模式不仅仅是纯粹的文学现象,它还和深广的文化问题相互指涉。譬如,17世纪布瓦罗对新古典主义戏剧的捍卫,他自觉守护的正是这种戏剧样式所代表的贵族文化。有人指出:“文学类型时常充当文化冲突的交汇点……文学类型的大规模变异预示了历史文化的重大转折。破坏一种文学类型或者削弱一种文学类型的权威,亦即破坏或者削弱形式背后的文化权力与意识形态。”[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类的演变已经不仅是文学形式的嬗递,更是一种激进的文化策略,折射出一个时代文化变迁的征候。新诗的散文化吁求是关乎文化转型的热切渴望——它对辉煌的古典诗歌传统的挑战,源自于一种自觉的文化抉择意识,隐含着文化观念、思维方式的深层变革,反映出以文学革命为先导的思想文化变革的彻底性和深刻性。在新文化运动狂飙突进的时代语境中,新诗充当了文化变革的先锋,旧诗被指认为腐朽的封建文化坚固的堡垒,代表了业已僵化的文化传统和价值体系,其步入末路也是文化解体的象征——当一种文化沦落之时,它所承载的表意实践、符号系统也随之崩塌。现代新诗瓦解了传统文化引以为傲的高端阵地——古典诗歌,使其在文学革命的浪潮冲击下步入边缘。

最后,我们仿照新诗散文化的语词形式,将话题引入到了文类之间 A的 B化论域,是否可以将这一语法结构扩展到中国文化的现代化问题?它们其实是一个彼此关联的话语场和意义域,其深度模式建构在主体选择的多元论和自主性的纠葛之上。我们不妨借鉴陈寅恪先生论述中西文化提出的观点,他从佛学在中国的命运考察了中国文化如何吸纳外来文化的立场和方法问题:“……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而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5]。这种理路不仅适用于文类、文学现象,中西文化问题亦可作如是观。

[1]王泽龙.“新诗散文化”的诗学内蕴与意义[J].中国社会科学,2007(5):171-173.

[2]南 帆.文学类型:巩固与瓦解 [J].中国社会科学,2009(4):163-173.

[3]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192-195.

[4]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理论术语汇释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752-753.

[5]刘桂生,张步洲.陈寅恪学术文化随笔 [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17-18.

·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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