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的转折与政治建构
2010-04-12常士訚
常士訚
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的转折与政治建构
常士訚
政治认同是国家政治合法性构建与政治稳定的基础。其中政治认同的变革对政治构建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主要是对政治权威的认同、政治文化的认同和政治制度的认同的有机结合。在当代,这种政治认同是以民主政治作为基本取向,以文化认同、权威认同和宪政制度认同作为重要内容。正是在具有本民族特色政治认同的基础上,东南亚国家开始了新的政治发展进程。
政治认同; 制度; 政治建构
一、政治认同及其特性
认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在剑桥英语字典中,Identity一词最初所表示的是“统一”、“绝对相同”、“身份”、“本体”等意。我国台湾学者孟樊在《后现代的认同政治》中用了“认同”一词来解释“identity”。他指出:identity,有学者译为认同、身分、属性或者是“正身者”,②孟樊:《后现代的认同政治》,台北: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第16页。“加之identity原有‘同一’、‘同一性’或‘同一人(物)’之意”,因此译为“认同”。③孟樊:《后现代的认同政治》,第17页。
尽管学者们对认同存在不同的解释,但在研究上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首先,认同从来是社会的。也就是当两个不同的行为者发生互动时,才有认同问题。也就是“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己而是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50页。因此,“某个人的认同的全面定义,通常不仅与他的道德和精神事务的立场有关,而且也与确定的社团有某种关系。”*[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第51页。其次,认同和文化有着必然的联系。也就是说,某种认同来源于人的“本真性”,实际上也就是它的民族性。再次,认同具有方向性。认同一词本身就含有“同一”、“完全一样”之意。这种意义的引伸决定了认同从来具有方向性。正如泰勒所指出的:“我们的认同,是某种给予我们根本方向感的东西所规定的,事实上是复杂的和多层次的。”*[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第39页。这种方向性的东西使认同具有了归属性。最后,认同是可变的。由于认同和身份联系在一起。当社会成员的地位和状况发生转变后,认同也在发生转变。由此,也就需要社会政治制度结构发生变革和调整。综合上述特征,笔者认为,认同就是社会行动者在交往过程中从内心中对所投射的对象表示赞同、接受和自我约束的过程。认同的确立,实际上是社会行动者判断是非标准的确立。有了这些,人在现实的世界中就有了行动的方向。
和认同概念一样,政治认同是“人们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产生出的一种感情和意识上的归属感。它与人们的心理活动有密切的关系。人们总是生活在一定社会中,并在一定的社会交往关系中形成了自己的身份,如把自己看作某一政党的党员、某一阶级的成员、某一政治过程的参与者或某一政治信念的追求者等等,并自觉地以组织及过程的规范来规范自己的政治行为。这种现象就是政治认同。”*《中国大百科全书·政治学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年,第501页。政治认同的对象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国家、政治制度、阶级、政党、政治理想、政策等,对国家的认同是最基本的政治认同。有鉴于此,本文认为,政治认同表示的是政治行为主体从内心深处对政治文化、政治权威、政治制度和政策的一种赞成和支持,并愿意自觉地约束自己的政治行为。它可以有这样三个层次,一是文化认同层次。政治认同从来和一定的文化联系在一起,甚至和一定的民族性联系在一起。没有脱离一定民族特性的政治认同。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包含了多个族群)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共同的政治心理和文化,构成了一定国家社会成员政治认同的文化基础,它是一个国家成员政治的“本真性”。社会成员可能身处不同的集团之中,但这种政治上的“本真性”构成了他们的共性;二是制度认同层次。政治认同总和一定的政治制度联系在一起。由于政治认同产生于一定的政治身份,身份表明了一定社会成员政治权利与义务,也表明了规定这些权利与义务的法律与政治制度。现代国家普遍确立了公民身份制度,因而也确立了公民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公民把国家作为了归属,也就确立了公民要把国家所确立的政治制度作为他的认同对象,其主要内容涉及到对该国宪法、法律和制度的认同;三是权威认同。社会成员的政治认同,关键部分是对权威的认同。也就是承认政治权威,其中特别是政治领导的管理与统治,否则,政治生活也就落入无政府状态。
二、东南亚国家的传统政治认同
东南亚国家自新大陆发现以来先后沦为了西方国家的殖民地。二战后,这些国家纷纷取得独立,建立了各自的主权国家。由于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和殖民主义者在这些国家留下的某些政治制度痕迹的影响,这些国家独立后都不同程度地继承了殖民地时期的一些制度或仿效西方国家建立一些新的制度,如颁布了宪法、建立了议会和选举制度等。但是,东南亚国家的传统的政治认同,依然具有深远的社会影响力。
二战后,东南亚国家虽然在政治上获得了独立,但殖民主义统治导致的社会畸形发展,极端落后的小农经济状态,不仅使传统文化、习俗与社会组织形式保留了下来,而且也铸成了一种文化认同,并对人们的政治行为与政治认同起到了规定作用。在这种传统文化的认同中,裙带关系、家族认同构成了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派伊指出:“亚洲关注群体而不是个人,这种取向不仅影响到了政治的基本价值,而且在相当范围内也影响到政治行为。”*Lucian W.Pye.Asian Power and Politics,Belkn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5.p.27.
东南亚国家的统治集团和精英深知,团体取向和归属感是社会的一个部分,它存在于社会、经济和政治之中。在传统社会中,以团体的方式进行管理是东南亚国家实现统治权威的最好方式。在现代化的起步阶段,政治精英更强调集体取向,用它来构建民族主义和动员大众参与到劳动密集型生产中去。不仅如此,集体主义也代表了一种纪律,它使集体的成员之间形成了一种亲密感,并为政治稳定奠定了基础。然而,最重要的是,由集体主义提供的归属感和认同,强化了社会成员的权威认同。在地方一级,如在工厂、农村和城镇中,团体取向促进了社会和谐。在国家一级,它使那些寻求建立一种有机的民族精神的领导人合法化。
在东南亚国家的政治认同构成中,对人际关系的关注举足轻重。不过这并不是一种平等人之间的关系认同,而是一种以裙带关系为内容的认同。这种关系认同实际上是一种相互依赖的等级关系认同。在这种关系中,上级和下级通过相互忠诚绑在一起。在社会层次上,庇护关系表现在随从人员与派系、人事关系网络和协会的政治中,这些关系构成了国家权力结构的自发秩序。例如,日本的主从关系来源于更高的个人政治属性。如同在自民党中的派系一样,不同派系都围绕一定的权威人士而形成为一种以等级关系为纽带的封闭集团。在泰国,庇护关系来源于高层次的乡村选票出卖,如同被泰国民族党和新志向党精心安排一样。每个政党都包括了高层次的个人性质的政党联盟,并与地区的庇护关系网络密切配合。
在东南亚国家,对行政与政党首脑的权威认同,与传统的庇护关系与集体认同相互配合,构成了东南亚国家传统政治认同的重要部分。亨廷顿谈到发展中国家的领导人如何扩大群众基础时指出,“每个政治领导人或政治领导人集团,即使在完全的非民主制度中,也不得不拥有某个或某些群体作为他们力量和支持的源泉。”*[美]塞缪尔·亨廷顿:《难以抉择》,汪晓寿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34页。利用这些政治资源,统治者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基础,建立起了韦伯所说的“克理斯玛”型统治。不仅如此,这些国家的统治精英也在努力营造一种权威认同的文化。“他们通常援引历史和传统以正当化他们所掌握的权力结构”*Michael R.J.Vatikiotis:《东南亚政治与发展》,林若雩译,韦伯文化事业出版社,1999年,第37页。,同时,通过教育和惩罚机制强化人们的这种权威认同。卡普顿指出:“在现代东亚社会中,要对政治不满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将扰乱社会和谐,威胁到建立在尊从基础上的政治等级传统;所以,在新加坡,高级领导人和学者都会定期在媒体上评论顺从的美德,并对社会不满进行指责;他们的社会教育运动就是要支持传统的价值;新加坡政府诉诸于儒家思想,而在马来西亚,马哈蒂尔求助的是传统和伊斯兰教。在两种情况中,传统的目的就是向挑战者表明,权力的性质来源于道德的优先性,以此来维护‘软权威’(soft aushoritarian)的社会工程试验。”*Robert Wallace Compton.Jr. Emerging Democratic Consolidation Patterens In East Asia:Political Elites and the Cultural and Economic Construction of Politics, B.A.Bowie State University,1997.
东南亚国家的政治认同还有很多方面内容,尽管在传统的威权政治时代,由于受西方影响,存在着某些现代制度认同的因素,但权威认同与传统的裙带关系和家族认同构成了这些国家政治认同的核心部分。它们为权威认同奠定了基础,同时,威权政府与统治者也凭借着强制性工具,通过教化和惩罚机制不断强化着人们的权威认同。东南亚国家的这些政治认同在独立后的一定时期中,对维护国家的稳定和发展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然而这种机制和政治认同之间又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矛盾和冲突,由此决定了东南亚国家的政治认同必然在新的环境下发生深刻的变革。并随着这种政治认同的转变,东南亚国家的政治结构相应地发生了新的调整。
三、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的转折
东南亚国家传统政治认同是农业社会的产物,随着这些国家现代化建设进程的发展和市民社会的成长壮大,传统政治认同也随之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首先,宪政认同成为政治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东南亚国家独立后的一段时间曾初步建立了一些宪政制度。然而从上世纪50年中后期开始,这些制度相续为威权主义政治所取代。这里涉及到威权主义的概念。对此曾有一种说法,认为威权主义国家是指:“统治者把个人的、集团的、地方的意愿和利益当作国家的意愿和利益,强加给政治体系中的社会成员而不顾及社会的意愿和利益。威权主义的基本特征是,过于集中的政治权力导致了缺乏社会的参与和宪法的制约。”*潘伟杰:《宪法的理念与制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4页。这一认识过于宽泛。因为,在一些原先受英国、美国和荷兰影响的国家,如新加坡、菲律宾、韩国、印度尼西亚,都不同程度地在经济上采取了市场经济原则。威权主义在政治主要表现为,在保有议会形式下,权力高度集中在政府首脑或政党首脑手中。从这种意义上看,不能把威权主义和专制主义完全等同起来,也不能把这一概念与民主概念对立起来。*参见[美]乔·萨托利:《民主新论》,冯克利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3年,第194页。其实,深入分析威权主义政治特点就可以看到,威权主义不同于专制独裁。东南亚威权主义国家是建立在以技术精英为官僚主体,以政治上高度集中,经济上以市场为导向的一种统治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国家权力集中到统治者手中,特别是行政权力、军人政权或政党领袖手中,他们干预立法、议会、司法组织的活动;而就公民的自由与政治参与而言,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在经济与文化生活领域中,这些国家的政府或国家首脑,为实现国家的现代化,积极扶持经济寡头的资本积累。在这种环境中,只有军队与经济寡头参与国家的政治生活,社会缺少自身的主体性。*参见潘伟杰:《宪法的理念与制度》,第145页。
威权主义国家为了实现政治上的稳定与经济上的发展,往往强调公民对权威的认同与服从。这种认同通过两个方面体现出来,一是社会成员无论在思想和行为上都自觉地把政府或政党首脑的思想与意志作为认同的对象,并努力去实现统治当局的目标;另一方面,国家通过文化教育体系和惩罚机制,积极影响社会成员对执政当局的权威认同与服从。威权主义条件下对执政当局的权威认同与社会生活中的家长制、宗教领袖权威结合起来,大大加深了东南亚国家社会成员的顺从意识。在一定历史时期中,这种对执政当局的权威认同使公民脱离了政治参与,保障了社会秩序与社会成员思想上的相对稳定和国家的统一,防止了转型时期的价值失范和社会的明显冲突,也有力地促进了现代化建设的发展。
然而,随着这些国家市场经济的发展,大量的社会成员从传统的家族或部落的生活范围中解放出来而成为了市场经济活动中的一个成员。利益的驱动使社会成员日益地把自身利益的实现与保障、自身利益的表达及其渠道作为了关注对象。威权主义时代由少部分人决定自己命运的决策机制与利益分配机制逐渐难以获得人心。同时,威权体制中表现出来的无视人权,侵犯公民自由权利与尊严,甚至威权政治表现出来的残暴与腐败,也越来越引起了社会的强烈不满。沃提克提斯指出:“亚洲人对于权威正当性的尊重以及高度的顺从比很多西方人更能习惯,但权威的滥用也总是被这些社会质疑。”*Michael R.J.Vatikiotis:《东南亚政治与发展》,第153页。深受伦理与宗教熏陶的东南亚国家社会成员,从来以伦理来判断政府与权威。他们对那些真正讲信诚义的政府与权威从来俯首贴耳,而对背信弃义、不讲道德的政府从来不畏强暴。历史的教训和社会发展,使东南亚国家的人民逐渐认识到将自己的利益完全寄托在权威上是远远不够的,人治不能保障公民的权利,公民的权利只能通过一定的宪政体制才能得到保障。
东南亚国家独立后的一段时间中曾建立了一定的宪政体制,但这些体制是建立在宪政价值贫乏土壤上的。一个没有文化价值支撑、没有公民宪政认同的宪政制度终归是不稳定的。它可能成为专制政治的装饰品。历史的教训使东南亚国家人民认识到,威权政治总体上是一个缺少监督的权力。当掌握权力的执政者不能自律或不能有效地听取下属的意见时,腐败和重大决策失误就会随之发生。同时,权力在个人手中的集中也就导致了公共权力日益成为了个人获取利益的工具。菲律宾马科斯家族、印度尼西亚苏加诺家族无不运用手中的权力为己谋利,最终引发了剧烈的社会和政治危机。即使是贤明的国家,“如果没有形成贤明权威领袖的民主机制,谁能保证他的继任者们永远贤明,而不会出现昏庸的暴君呢?”*张锡镇:《东亚:通向政治稳定之路》,载《国际政治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03页。上世纪80年代以后,韩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国发生了民主的转型,社会成员和统治者开始从权威认同的巢穴中走出来,宪政制度终于成为了多数人的政治认同,东南亚国家开始出现从对行政或政党首脑的权威认同到对宪政制度认同的转向。当然这并不否定权威认同在政治认同中的地位。实际上,任何一个政治认同总离不开一定的权威认同。不同以往的是,东南亚国家的权威认同在向以制度认同为主的转变中,逐渐从魅力型人物权威认同转向到法理型权威认同。这种认同既继承了传统,又在现代条件下实现了权威与制度的结合,使之带有东方的特点。
其次,以集体意识为主要特征的文化认同构成了政治认同的重要内容。威权时代的东南亚国家始终注重传统文化在维护社会秩序中的重要地位。这对保持权威在社会生活中的统治地位具有重要的价值。统治精英也竭力维护传统文化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基础。然而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而带来的西方文化价值的冲击,东南亚国家内部的文化价值也呈现出多元化倾向。特别是西方文化的蔓延和传播,究竟以西方文化为准,还是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出发,构成了这些国家所面临的严重问题,它直接涉及到了公民的政治认同。因为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治认同都不是脱离了本民族文化背景的政治认同,一定国家的民族文化确定了政治认同的基本政治文化方向,因而也就确定了人们判断是非的标准和理想追求。对此,当代西方社群主义者麦金泰尔讲的非常明确,他指出:“自我不得不在社会共同体中和通过他的成员资格发现他的道德身份,如家庭、邻居、城邦、部族等共同体,但并不意味着,自我必须接受这些形式的共同体的特殊性的道德限度。”*Alasdair Maclntyre.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Notre Dame,Ind.: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84,p.217.
文化涉及到政治认同的取向,进一步说涉及到政治权威巩固基础。转型时期的东南亚国家在提升宪政制度认同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历史文化传统。李光耀说:“亚洲人所重视的东西未必就是美国人或欧洲人所重视的。”“没有人可以忽视一个社会历史、文化和背景,几千年来,各社会都各自以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方式发展。他们的理想与标准也各不相同。20世纪末期的欧美标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李光耀:《民主与人权放之四海而皆准吗?》,《联合早报》1992年11月21日。
作为政治认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东南亚国家的文化认同带有很强烈的整体主义取向。尽管在这种取向中,家族与种族的因素占有一定的位置。但在民主转型过程中,集体主义的认同愈来愈多地和民主政治联系在一起。李光耀指出,东西方在民主政治上存在着差异。西方强调监督与制衡,强调个人自由,其特点是,重权利,轻责任和义务;而东方的精髓是强调个人服从社会和国家,强调执政党及其政府的作用,强调为了社会和国家的利益,有时候就需要将个人的利益和自由转让出来,甚至做出牺牲。他指出,东方国家在实行民主政治时,一定要考虑到文化差异,并提出,新加坡的民主是“带有家长制倾向的东方式民主主义”。*转引自李文:《东亚社会的结构与变革》,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97页。
东南亚国家文化认同中的另一个内容是混合主义取向。东南亚各国多为多民族、多族群共存的国家。不同的文化和宗教信仰把这些民族的成员共同联结在一起。在威权主义时代,由于少数人的统治和其家族的统治密切联系在一起,民族交往中出现各种矛盾和挫折。然而多民族基础上的多元文化的现实与东南亚国家的群体主义和折衷主义的结合,使东南亚国家发展了一种折衷主义的文化。在这些国家所建立的政治纲领中,往往是多种文化的混合。既有西方的自由主义原则,也有从本土发展起来带有集体的、宗教的观念。在宗教信仰上,不同宗教之间的信仰往往共存一体。在政治生活中,他们更强调民主政治中的妥协、宽容的方面。如果说,西方民主政治主要以竞争性为特点,在东南亚国家中则以相互宽容和让步为内容。李光耀谈到民主文化的培养时指出,要使民主政治能够正常运作,而不会被经常打断,有关国家的人民,“首先必须培养一种文化习俗”。在这种文化习俗中,互相竞争的集团能够自行通过互相让步、妥协而不是暴力,求同存异,协调彼此的分歧与冲突。*转引自李文:《东亚社会的结构与变革》,第97页。同样,在不同的文化与意识形态相遇时,东方国家更多地采取了相互尊重与承认的态度。
总体而言,东南亚国家的政治认同发生了新的变革。在这种变革中,以政府首脑或政党首脑的权威认同为导向的认同,开始向以民主政治为导向的认同转变。但即使如此,这种认同也不是西方式的民主认同,而是带有了东方特色的民主政治的认同。其内容有这样几个方面:(1)宪政认同、制度认同逐渐成为了政治认同中的重要内容;(2)集体文化意识。认识到集体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个人要服从集体,不同的群体、不同的意识形态都要通过一种折衷的方式共存于一个整体之中;(3)以政府首脑或政党首脑为核心的权威主义取向。即服从权威和等级制度,在社会中认同政府的积极作用,认同主要政党的领导。从这些方面看,东南亚国家在新的形式下出现的政治认同恰恰是韦伯所说的三种类型因素的有机组合。其中宪政认同逐渐取得重要地位,但不是异军突起,而是相互协调,这点正是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之独特所在。与这种认同相应,东南亚国家的政治建构也迈出了新的步伐。
四、东南亚国家的政治变革与政治建构
随着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的变革,这些国家的政治结构也发生了新的转型。若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角度看,就是从原来的“强国家,弱社会”向着“限制国家权力,建构公民社会”转变。但各个国家在转型的程度、速度与广度上又千差万别。有的转型比较彻底,有的转型比较缓慢,有的比较激进。从这些国家的政治变革状况看,在政治建构上有这样几个方面特征:
首先,确立制度化权威。制度化建设是现代国家的基本特征。所谓制度化,表示的是组织和程序借以取得重要性和稳定性的过程。*[美]塞缪尔·亨廷顿:《变革社会的政治秩序》,李盛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2页。主要表现为两极:一极是对政府权力的产生有明确的程序性规定:其配置是由法律规范,其过程按照固定的法律制度进行,其功能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另一极是公民的权利既有明确的规定,也有明确的保障措施。权利与义务、授权与责任密切结合。总之,制度化的基本精神就是依法治官、依法治民。无论官与民都不能以自己的意志破坏制度的权威。在现代社会中,宪政制度是最具有权威的制度。
东南亚国家独立后都曾不同程度上制定了宪法,确立了宪法的权威与制度。但由于这些国家缺少支持宪政制度的价值和文化习惯,人治传统比较长久,新确立的宪政制度很快被执政者意志所取代,如韩国的朴正熙、菲律宾的马科斯等,曾运用手中的权力推翻了宪政制度。上世纪80年代以后,在韩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国家,社会成员的民主政治意识高涨,人们对民主政治的认同迫使这些国家的执政者和政治精英,或是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或是通过统治当局妥协的方式,重新确立了民主宪政体制。如20世纪80年代末韩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国家都发生了民主宪政的变革,重新确立了人民主权的权威,确立了公民选举、议会监督、权力制衡等多项制度。在这些变革中,有两个突出的方面:一是公民的权利通过宪法和政治体制的渠道得到了保障;另一是对最高执政者的产生与监督有了更为明确和严格的规定。
其次,更新政治合法性内容。威权主义国家的执政者在实现对整个国家的统治和管理上,不能没有人民的支持。但在获得人民的支持上主要通过统治者的道德与业绩以及人民的消极反应表现出来。所谓道德与业绩主要是指,统治者通过其道德行为和政绩获得人民的接受和认可。“与民主国家的领导人相比,威权国家的领导人就没有这么轻松了。由于没有选举的合法性作为挡箭牌,他们必须处处表现得既是道德上的表率,又是捍卫民族利益的旗手和经济发展的保证。各方面表现越佳,政权的合法性也就越高;反之,表现越差,政权的合法性就越是受到质疑。”*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14页。所谓消极反应,是指这些国家的社会成员并不是通过选举和其他方式表示自己对政权的信任,而是通过政权给自己带来实惠等支持统治当局。这样,统治当局的合法性不是建立在民主参与基础上,而是以领导者政绩作为认同的基础。这样一种政治合法性的获得方式本身带有着相当大的局限。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经济体一直保持高增长。一旦经济发展出现问题,人们马上就把责任归到了国家身上。同样,把合法性建立在道德上也存在着问题,这并不是说国家领导人不应该讲道德,而是说,一些在社会成员中视为不道德的行为(如贪污)就不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
以统治者的道德或政绩换得合法性主要表现在东南亚国家的初期阶段。随着历史的发展和魅力型统治领袖的相继逝去,加之政权发展过程中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这就决定了政权合法性的获得不能简单以政绩为依据,还必须通过公民的政治参与和法律程序的方式来获得的。在此,东南亚国家政权合法性实现了新的变革。这就是通过公民积极主动的政治参与(其中主要是民主选举)表达其政治认同,通过政权产生的合法程序使政权的运用和转让有法可依。由此,也就使东南亚国家的政治合法性实现了政绩、公民认同与公共规则与程序几个因素的统一。当然,这不是说,东南亚国家的政权合法性不存在问题,但比起威权主义政权取得合法性基础的途径来说,无疑是一大进步。
再次,建立法理型权威。东南亚国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采取的是威权政治的统治。采取这种统治有各种原因,其中传统文化中的家长制和权威主义,社会生活中的庇护关系,使威权政治在这些国家有深厚的土壤。但随着这样一种政权形态的产生,这些国家原有的宪政制度受到很大破坏。国家领导人产生上的非程序性、权力运用上的无制约、权力监督上的空白,为独裁者滥用权力开辟了自由空间。应该承认,威权政治在一定时期中,在稳定社会、动员民众、集中资源实现现代化方面确实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由于社会生活中处处以权威为原则,破坏了社会法制,导致了社会生活中强权势力的发展和无政府状态的蔓延;在经济生活中,也破坏了市场原则,社会财富大量地集中到了统治者及其家族势力手中。这就加大了社会的两极分化,从而也加大了执政当局与社会的对立。历史的教训使东南亚国家的人民深刻认识到,仅仅有授权是不够的,关键必须要限权。这就不能不引起东南亚国家统治类型的一次巨大变革:即从魅力型统治向法理型统治权威的转变。也就是政府权力的授予、使用、配置、运作等方面都必须纳入到法律制度的规则之中,并且只有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权力才具有合法性。
五、结束语
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的变革为东南亚国家的政治变革提供了价值基础。东南亚国家独立后曾建立了宪政体制,但威权主义的兴起,使原有的宪政体制纷纷失去权威。从根本说来,关键在于社会成员的政治认同与宪政体制间存在着矛盾。也就是说,传统的政治认同不能为宪政体制提供有力的支持,相反却助长了少数人的权威。当代东南亚国家政治认同向民主方向的发展,为新的政治体制的变革奠定了思想文化基础。也就是说,当社会成员把民主的制度与先进的文化观念有机结合并将其视为是自己的取向时,民主政治的变革才能获得巨大的生存土壤,现代宪政体制才能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
在现代政治认同的形成过程中,公民的政治认同本身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在东南亚这样一个各种文化交汇处,适应法理型统治的认同曾经得到了培育和发展,与魅力型统治和传统型统治相应的政治认同同样在这里有着深厚的土壤。在独立后的现代化建设过程中,三种认同在市民社会兴起和民主思想影响的背景下相互磨合与损益,构成了东南亚国家特有的政治认同的重要特色。制度认同、权威认同与群体意识三者相得益彰,丰富了人们对民主政治的认识。民主政治不仅仅只有建立在契约与竞争基础上才是正宗的,民主本身就含有人民集体当家作主管理国家的意蕴。因此,民主离不开一定的具有宽容与妥协精神为依托的集体;民主也不仅仅只树立制度的权威而忽视对执政者权威的服从。民主既需要制度,也需执政者的权威,也少不了集体意识的支持,可以说,在东亚南国家中,制度、权威与集体文化意识三者和谐共存,构成了一个不同于西方国家的民主政治体制。
然而不能不看到,东南亚国家这种带有典型东方特色的政治认同和政治建构的内部要素之间发展并不是平衡的。权威的认同、传统文化的庇护关系、裙带关系,制约着民主政治的发展。它使民主政治在相当程度上存在于与现代制度或现代民主政治不相衬的文化环境中。此外,东南亚国家民主政治的建构虽然有了新的起色,但传统中形成的庇护关系与权威人格养育了政治上的官僚、政治精英、地方势力;市民社会虽然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已经有了牢固的基础,但传统力量的势力依然和市民社会纠缠在一起,如裙带关系和市民社会力量的结合,形成了东方特有的家族资本主义,一方面支撑着现代利益集团,另一方面又保护着历史上形成的庇护关系和家长制度。这本身与民主政治形成了一种相悖关系。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亚洲式民主总背负着历史的沉重包袱。这使东南亚国家的民主在获得广泛政治认同的同时,也凭借着历史上形成的文化传统建立了强大的政府权威。甚至在一定的时期和一定的国家中,民主政治主要是行政权威控制下的民主。
[责任编辑:李春明]
TheTransitionandConstructionofPoliticalIdentityinSoutheastAsianNations
CHANG Shi-yin
(School of 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P.R.China)
Political identity serves as the basis of the political legitimacy and political stability of a country. The transformation of political identity bears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political construction. Political identity in Southeast Asia implies the integration of the identity of political culture, authority and constitutional institutions. The present day political identity takes democracy as its basic value and the identity of authority and constitutional institutions as its core elements. It is on this basis of the recognition of the political systems with individual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that Southeast Asia nations began their new process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political identity; institution; political construction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族际政治民主化取向与中国特色族际政治整合模式研究”(课题编号08BZZ001)的研究成果之一。
常士訚,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天津 300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