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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认同”与文化产业化*

2010-04-12曾振宇

山东社会科学 2010年10期
关键词:章太炎文化认同孔子

曾振宇

(中国孔子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00)

“文化认同”与文化产业化*

曾振宇

(中国孔子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00)

电影《孔子》从一个侧面彰显出当下中国人对待自身文化传统的一种颇具代表性的文化态度——对“中国文化理想之建立”的先哲缺乏足够的尊重,对传统核心文化缺乏足够的“文化认同”。如何从“符号化的孔子”、“妖魔化的孔子”中小心翼翼地剥离出“历史的孔子”,至今尚是一个未完成的文化课题。而这一历史性课题的完成,不仅具有“求真”层面的学术意义,在建构“现代国家形态”上更具有现实意义。文化产业化,并不意味着文化媚俗化、商业化。如果文化产业不能在“文化认同”这一文化高度对全社会民众的价值观和精神信仰有所引领 (而非迎合),文化产业只会走向助纣为虐的文化自残。

电影《孔子》;文化认同;文化产业;现代国家形态

电影《孔子》选取“人殉之争”、“夹谷会盟”、“子见南子”、“颜回、子路之死”等七个片段展现了孔子的生平主要事迹,这些题材多半是政治事件。但孔子主要是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正因为在教育和思想上的贡献,才得以成为万古师表。钱穆先生尝言:“孔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大圣人。在孔子以前,中国历史文化当已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积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后,中国历史文化又复有两千五百年以上之演进,而孔子开其新统。在此五千多年,中国历史进程之指示,中国文化理想之建立,具有最深影响最大贡献者,殆无人堪与孔子相比伦。”①钱穆:《孔子传·序言》,三联书店 2009年版。钱穆先生正是从“历史文化”视域对孔子进行的评论,但是在影片中,我们看不到孔子何以能成为“中国文化理想之建立”者,更遑论“具有最深影响最大贡献者”。更要指出的是,电影《孔子》中存在很多错误,现撷取其中几处,予以讨论:

1.在电影《孔子》中,孔子竟直呼弟子“子路”、“子贡”。按古代礼制,男子二十岁成人礼后始有“字”,平辈与晚辈称其字,长辈称其名。《论语》中“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参乎,吾道一以贯之”等等材料足以证明孔子以名称其弟子。

2.孔子的儿子叫孔鲤,可是在影片字幕上竟然写成了“孔锂”。类似错误还有:桓魋写成“桓魁”,公山不狃说成“公山狃”,“汶阳之田”说成“汶上之田”,等等。

3.子见南子部分错误很多。首先,并非由卫灵公提出希望孔子见南子,而是南子仰慕孔子,才主动提出。《史记·孔子世家》载,南子派遣使者对孔子说:“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起初婉言谢绝,但终究住在卫国,南子又三番两次派人致意,孔子被逼无奈,违心地去拜见了她。其次,一问一答皆合乎礼仪,不存在影片中的挑逗性语言。“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珮玉声璆然。”②《史记·孔子世家》。南子是隔着帏帐答礼,而非直接面对孔子。南子露脚趾打扮过于现代,南子也根本没被谋杀。更为露骨的是,南子死前在脑海中闪现的最后一位人物竟然是孔子。

4.影片中孔子弟子子路、颜回之死都不符合历史记载。子路和颜回之死,皆在周游列国之后,而非发生于周游列国之间。孔子 68岁返鲁,69岁时,儿子去世;孔子 71岁时颜回去世,孔子 72岁时子路死于战乱。颜回死于冰河救书与史无据,纯属虚构。

5.有学者指出,学者于丹的话成了孔子思想。弟子颜回对孔子说:“您曾经跟我们讲过,如果人不能改变世界,那应该改变自己的内心。”这句话是于丹所说,并非孔子思想。影片中孔子说,子产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不知有何根据?此外,孔子弟子说夫子教他们“以正合,以奇胜”乃是孙子名言,出自《孙子兵法》。关公战秦琼之现象,并非一例。

6.影片中说前 498年,孔子是鲁国代理国相,不知何据?根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定公十年 (前500)春,齐鲁言和。齐景公派使臣告鲁“为好会”,于是齐鲁两国国君“会于夹谷”。孔子为鲁司寇,官为上卿而又知礼。但是,按照礼节,随从国君与会的应是相。于是,鲁定公命孔子以大司寇兼摄相事,参与会盟。只是“会于夹谷”时临时加上兼摄相事这一虚衔,并非持续到前 498年。

7.孔子称《礼经》,不知有何根据?《庄子·天运》载:“夫六经,先王之陈迹”,《荀子·劝学》也称《礼》为《礼经》,但这都是战国晚期甚至西汉初期编辑成书的结果。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由原来的思想流派之一,一跃而为官方意识形态,儒学也逐渐被提升为官方神学,儒家的若干典籍被奉之为“经”。孔子称《礼经》,于史无据。

以上列举的仅是电影《孔子》部分错误,类似与历史事实不符之处还有很多。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难道编剧和导演果真全不知道《孔子》中的这些错误吗?非也!既然明明知道许多内容与历史事实严重不符,为何还要自欺欺人?或许这唯一的答案就是“迎合”。迎合制片人的利益,迎合部分社会大众的文化心态。从有关报道得知,电影《孔子》票房价值逾亿。这也从一个侧面彰显出当下中国人对待自身文化传统的一种颇具代表性的文化态度——对“中国文化理想之建立”的先哲缺乏足够的尊重,对传统核心文化缺乏足够的“文化认同”。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 (Karl Jaspers,1883—1969)在其《大哲学家》一书中,列举出人类文明史上十位最伟大的哲学家,然后又从中挑选出四位最具影响的“思想范式的创造者”。他们分别是:苏格拉底、佛陀、孔子和耶稣。孔子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世界。雅斯贝尔斯还提出“轴心时代”(the Axial Age)这一概念。他认为在公元前 800—200年之间,在古希腊、以色列、印度和中国几乎同时诞生了一些伟大的思想家,他们都对自然、社会与人生提出了独创性的学说。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老子、孔子,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从而形成了不同的文化传统。这些文化传统经过两三千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人类文化的主要精神财富。“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①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 1989年版,第 14页。在某种意义上说,当今世界多种文化的发展正是对二千多年前“轴心时代”文化的一次新的继承与超越。缘此,每一种文化传统都有几位具有恒久影响力的文化圣贤,他们在一定意义上已成为符号化的文化象征。在中国五千年文化传统中,孔子、老子就是核心文化价值观的文化象征。在西方社会,博爱、同情、友善等等基本价值观是“挂搭”在上帝名下;在中国文化中,仁、义、诚、信、忠、孝、廉、耻等人伦规范则是与孔子儒家思想紧密相连。在全世界不同的文化传统中,许多基本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尽管在概念与表述上有所不同,但在价值指向与本质意义上却是相通的。譬如,孔子在回答弟子问“仁”时,明确指出“仁”即“爱人②《论语·颜渊》。”,类似的记载在《圣经》表述为:“Honor your father and mother,and love your neighbor as yourself”(MATTHE W),“Whoever loves God must also love his brother”(JOHN);《论语 ·雍也 》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语录,在《圣经》中表述为“A generous man will prosper;he who refreshes others will h imself be refreshed”(PROVERBS);《论语·卫灵公》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圣经》中也有类似记载 :“so in everything,do to otherswhat you would have them do to you。”“Why do you look at the speck of sawdust in your brother’s eye and pay no attention to the plank in your own eye?”(LUKE)广而论之 ,基督教文明中的“博爱”、佛教文明中的“慈悲”和儒家文化中的“仁爱”思想,尽管三者在文化背景和语词上有所不一,但是,在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上却是趋同的。基于此,钱穆评价孔子是中华五千年文化传统中“具有最深影响最大贡献者”,并不为过。

在对待孔子的文化心态上,中国大陆、台湾、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稍有区别。在中国台湾、日本、韩国和新加坡,更多地呈现为“我应如何更好地遵循孔子的教诲”;在中国大陆则更普遍地凸现为“我为何要遵循孔子的教诲?”正因为有这两种不同的文化心态,才偶尔会在海外听到“文化中国”已经不在中国大陆之讥讽!中国目前正在谋求建构“现代国家形态”,经济大国只是建构“现代国家形态”必要条件之一,如果缺乏“文化大国”这一必备条件,所谓“现代国家形态”只是空中楼阁,而“文化大国”诞生的一大前提条件则是全民族高度的“文化认同”。就目前中国普遍的文化心态而言,“文化认同”正行进在路上。具体就当下全社会对孔子的评价而言,无论是学者还是平民百姓,许多人对孔子的认识与评价似乎总让人觉得有点耳熟。仔细辨析,你会发现当下许多中国人的文化心态在某种层面上还停留在“五四”和新文化运动阶段,甚至总会让你回想起“‘四川省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吴虞 (1871—1949)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名噪一时的人物,被誉为与陈独秀齐名的攻击孔教最有力的健将之一。吴虞一生都坚守反孔批儒之立场,至死未曾更改。不仅如此,吴虞自己往往以此自矜。吴虞在 1912年 5月 14日的日记中写道:“反对孔丘,实获我心。四川反对孔子,殆自余倡之也。”①《吴虞日记》,载邓星盈等著:《吴虞思想研究》,四川教育出版社 1996年版。洋洋自得之心,溢于言表。“孔二先生的礼教讲到极点,就非杀人吃人不成功,真是惨酷极了!一部历史里面,讲道德说仁义的人,时机一到,他就直接间接的都会吃起人肉来了。”②吴虞:《吃人与礼教》,载《吴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孔子在吴虞心目中已成为“盗丘”、“著名之丑角”、“杀人吃人”者,辱骂与诅咒代替了学术层面意义上的讨论,“武器的批判”中挟带着过多的情感渲泄。值得注意的是,年逾花甲的吴虞仍然没有改变他反孔批儒的立场。“四十非儒恨已迟,公虽怜我众人嗤。”③吴虞:《哭廖季平前辈》,载《吴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1962年,范朴斋在《吴又陵先生事略》中,对吴虞反孔批儒的一生有一个评价:“自尊孔黜百家而后,后汉王充始著文问孔,历二千年而有明李贽之诽孔,后贽三百年,先生再起而斥孔。其斥之也,至呼孔子为盗丘,谓其罪浮于跖。噫,是何恶之深也!盖先生之所以斥孔,已不止于是非之论间,举伦理、政教诸说,尽斥之,并托古改制之说,亦斥之。以其阻进化、弱国家、害人群,大不合于时宜也。”④该文载《吴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范氏之论,可谓盖棺而论定。前有王充、李贽发难,后有吴虞继踵,吴虞俨然已成为中国历史上反孔批儒思潮“道统”之赓续者。

20世纪初的“五四”与新文化运动已渐行渐远,但其真实貌相与底蕴却渐行渐近,或许这恰恰正是历史学的魅力之所在。在这场以传播“民主”与“科学”、反对封建主义为宗旨的思想启蒙运动中,任何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至少在社会政治层面上,具有历史进步意义。它对于冲决思想网罗、清算旧有价值观念、全方位“响应西方”(严复语),功不可没。但是,在纯粹学术的层面上,我们也应当清醒地看到,陈独秀、鲁迅、李大钊、吴虞等人对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批判存在诸多片面与极端之处。具体就吴虞对孔子及其儒家的批判而言,其片面性尤其典型:其一,未分清孔子儒家与后世儒家之区别,将秦汉之后儒家的思想当作孔子本人的思想,“关公战秦琼”的现象普遍存在;其二,对孔子思想的认识只停留在浅表上,孔子思想的本质与特性多未领悟。譬如,在对孔子孝论进行了狂风暴雨式的批判之后,有人问吴虞:“子既不主张孔氏孝弟之义,当以何说代之?”吴虞回答说:“老子有言:‘六亲不和有孝慈’。然则六亲苟和,孝慈无用,余将以‘和’字代之。既无分别之见,尤合平等之规,虽蒙‘离经叛道’之讥,所不恤矣!”⑤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载《吴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一文写于 1915年,时隔四年之后,吴虞在《说孝》一文中又一次谈起他所期盼的、合乎理性的孝伦理:“我的意思,以为父子母子不必有尊卑的观念,却当有互相扶助的责任。同为人类,同做人事,没有什么恩,也没有什么德。要承认子女自有人格,大家都向‘人’的路上走。从前讲孝的说法,应该改正。”⑥吴虞:《说孝》,载《吴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吴虞在这两篇文章中反复谈到的理想化的孝伦理文化,无非是父子平等、人格独立、“互相扶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吴虞所期盼的孝道恰巧正是孔子原始儒家所一再阐述的孝伦理。⑦参见曾振宇:《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6年版。吴虞以为颇具新意的孝论,实际上在《论语》等先秦文本中早已存在。如果说在“硝烟弥漫”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吴虞未将先秦儒家与秦汉以后儒家分辨情有可原;那么,在尘埃落定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晚年吴虞仍然将原生儒家与秦汉以后儒家混同为一,不加区别,则反映出吴虞本人学术水平上的停滞与缺欠。谈到近现代历史上批孔非儒, 有一种社会社会思潮非常值得一提。在“五四”和新文化运动之后的 19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学术界普遍进入了反思与省察阶段。在批孔非儒问题上,当时绝大多数一流的知识分子都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观点过于偏激。换言之,在对待孔子的文化立场上,存在着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心路历程。其中有一个人物尤其具有代表性,这个不应被忽略的人就是章太炎。章太炎先生早年也曾激愤地批孔非儒,在 1902年撰写的《订孔》一文中,借日本人远藤隆吉之口来驳难孔子:“孔子之出于支那,实支那之祸本也。”①章太炎:《订孔》,载《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 1977年版。在《訄书·学变》等文中又攻击孔子为“湛心利禄”的“国愿”:“所谓中庸,实无异于乡愿。彼以乡愿为贼而讥之。夫一乡皆称愿心,此犹没身里巷,不求世宦者也。若夫逢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则一国皆称愿人。所谓中庸者,是国愿也,有甚于乡愿者也。”孔子以“富贵利禄为心”,有甚于乡愿,是“国愿”。迨至晚年,立场与观点大变。在 1935年《答张季鸾问政书》中断言:“中国文化本无宜舍弃者。”②章太炎:《訄书·学变》,载《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 1977年版。章太炎站在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立场上,将读史与爱国相联系。章太炎将经籍归为史类,读经即读史。因此,章太炎在晚年不遗余力地呼吁尊孔:“儒家之学,不外修己、治人,而经籍所载,无一非修己、治人之事。……余以为救之之道,舍读经末由。盖即前者所举《论语》三事,已可陶熔百千万人。夫如是,则可以处社会,可以理国家,民族于以立,风气于以正。一切顽固之弊,不革而自祛,此余所以谓有千利无一弊也。”③章太炎:《论读经有利而无弊》,载《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 1977年版。前有《訄书》,后有《检论》。以今日之是,非昨日之非。立场与观点的改变,体现的不仅仅是学问的日以渐进,而且也是人格的日臻完美。在近代批孔反儒问题上,如果将章太炎与吴虞作一比较,其间的是非曲直,相信不难作出公允的判断。如何从“符号化的孔子”、“妖魔化的孔子”中小心翼翼地剥离出“历史的孔子”,至今尚是一个未完成的文化课题。而这一历史性课题的完成,不仅具有“求真”层面的学术意义,在建构“现代国家形态”上更具有现实意义。因为没有“文化认同”,也就不可能真正实现“现代国家形态”。文化产业化,并不意味着文化媚俗化、商业化。如果文化产业不能在“文化认同”这一文化高度对全社会民众的价值观和精神信仰有所引领 (而非迎合),文化产业只会走向助纣为虐的文化自残。

G03

A

1003—4145[2010]10—0022—03

2010-03-01

曾振宇,中国孔子研究院研究员,山东省“泰山学者”,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责任编辑:蒋海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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