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八股翻白话”还是“话怎样说便怎样写”
——近代报刊白话语言特征系列考察之一
2010-04-11胡全章
胡全章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文艺学】
“由八股翻白话”还是“话怎样说便怎样写”
——近代报刊白话语言特征系列考察之一
胡全章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清末报刊白话文的确存在“由八股翻白话”现象,但并非全部,甚至并非主流;相反,“话怎样说便怎样写”的情况却大量存在,在近代报刊白话中更具代表性和普遍意义。南方的模拟官话写作也好,北方的口语化书写也罢,通俗化和口语化是清末报刊白话语言最为明显的特征。清末民初 20多年间的报刊白话语言面貌及其发展趋势,是一个值得进行系统探讨的重要问题。
清末;报刊白话;语言特征;通俗化;口语化
1932年,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总结清末白话文和五四白话文的区别道:五四的白话文是“话怎样说便怎样写”,清末的白话文“却是由八股翻白话”[1]。时隔近 80载,当年周氏对清末白话文之语言特征作出的这一历史定性,至今仍普遍为学界所沿用。人们往往视其为常识性判断不假思索地加以接受,而绝少质疑之。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么?
一
1897年,作为近代中国以开启民智为宗旨的白话报刊之滥觞的《演义白话报》,即把目标定位在“把各种有用的书籍报册,演为白话,总期看了有益”[2]。1898年,《无锡白话报》创刊伊始,就为该报拟定了三大项任务:“一演古,曰经、曰子、曰史,取其足以扶翼孔教者,取其与西事相发明者。二演今,取中外名人撰述之已译已刻者,取泰西小说之有隽理者。三演报,取中外近事,取西政西艺,取外人论说之足以药石我者[3]。可见,将各种文言书籍报册“演为白话”,是早期白话报刊较为通行的做法。由此可知,早期报刊白话文与五四白话文的语言取范路径的确不同。周作人所言清末白话文“却是由八股翻白话”,并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不过,即便是《无锡白话报》的“演古”、“演今 ”、“演报 ”,其所取材的经、子、史、中外名人撰述、泰西小说及文言报刊上有关中外近事、西政西艺等方面的报道和评论,却也不是一个“八股”所能涵盖的。可话又说回来,由文言“演”白话,的确是早期南方白话报人较为普遍的做法。
1901年创刊的《杭州白话报》,走的也是“演白话”的路子,作者署名亦仿《无锡白话报》之例,标注“××演”字样。风气所及,连同年在北京问世的《京话报》也受其影响,不仅自己“演报”,也转载了不少《无锡白话报》和《杭州白话报》所“演”的白话文。
那么,早期白话报刊“演”成的白话文,其语言面貌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形态呢?我们先看一段“演古”之文:
孟子在齐国时有一日满面的忧愁颜色抱着庭柱叹气孟母见了问道你叹什么气孟子答道轲听说君子要品行端方不做苟且受赏的事不贪荣华富贵如今齐国不能用我我要想走因母亲年纪已老所以我忧愁孟母道妇人年轻时从父母出嫁后从丈夫丈夫死后从儿子这是照礼如此如今你已经成人我年纪也老了你既义不容留我就跟着你走也是礼当如此你愁什么呢[4]
再看一段“演今”之文:
这一部书名叫美利坚自立记美利坚就是美国这自立两字就是自己强起来的意思二百年以前这美国的土地是英国管的那美国的人被英国欺侮的了不得美国人因为受苦不过大家挣口志气把自己的国渐渐自强起来和英国打仗因得了胜所以自此以后英国不能够管他如今就成一个大国了[5]
再看一段“演报”之文:
中国有住在美国二三十年的一个道台姓容名闳号叫纯甫是广东人前几年中日两国打仗时发电报去叫他回来这个人极有才干很能办事不料回到中国后并没有差使派他他的言语中国也没有听他一句现在德国要在山东省造铁路从胶州到济南中国已经允许了这姓容的想道山东铁路若被德国人造成将来这些外国人得步进步今日要在山东明朝就不止山东了他想预先在山东济南府附近地方也造一条铁路[6]
三段文字分别出自《无锡白话报》和《杭州白话报》,大体上能体现两种白话报刊的语言面貌。第一段口语化程度不高,后两段有意模拟说书口吻,口语化程度较高。但总体而言,这是一种接近书面语的并不纯粹的白话,它并非采自生活中的口语,而是以古近书面白话为学习范本,尤其是白话小说。
关于古近白话小说的语言面貌,冥飞在《古今小说评林》中有着一段相当精辟的见解:“长篇小说中,有以俗话为白话者,如《金瓶梅》是也;有以官话为白话者,如《儿女英雄传》是也;有白话而夹杂以文言者,如《红楼梦》中之‘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等词是也;有白话而夹杂以俗话者,如《水浒》中之‘干鸟么’、‘干呆么’等语是也。其完全白话之小说,予生平实未之有见。其俗话、官话、文言较少者,似不得不推《儒林外史》为首屈一指。”[7]尽管冥飞所标举的“纯粹之白话”未免有些玄虚,但他对古近白话小说语言面貌的剖析,还是很有见地的。照此标准,早期报刊白话自然不是“完全白话”,而是呈现俗话、官话、文言与白话混杂的状态。
林獬 1903年底创办的《中国白话报》,已经标榜“内中用那刮刮叫的官话,一句一句说出来,明明白白”[8],属于口语化程度很强的官话写作了。且看其《发刊辞》起首一段:
天气冷啊你看西北风乌乌的响挟着一大片黑云在那天空上飞来飞去把太阳都遮住了上了年纪的这时候皮袍子都上身了躺在家里把两扇窗门紧紧关住喝喝酒叉叉麻将吃吃大烟到也十分自在唉倘使你们列位都看见这几天的中外日报新闻报中间所载的什么东省警闻俄事要电知道奉天已经失守旅顺口一带兵船几十只往来不断日本俄罗斯一旦开了仗我们中国怎么危险想到此地只怕你远年花雕也喝不上口清一色双台和也忘记碰下来就是那清陈宿膏广州烟也吃得没有味道哩[8]
这段白话文可谓明白如话,干干净净,感情饱满,文气畅达,极富感染力。其新闻稿件受文话报习惯性写法和报纸篇幅限制,尚未脱尽文言痕迹,但也尽可能以新鲜活泼的口语出之。且看该刊第 1期刊发的一则题为《张之洞共俄国钦差的说话》的新闻:
张之洞看见俄人占了奉天也着了忙就跑到俄国钦差衙门里面去求见他就对俄国钦差道你为什么占了我们的东三省俄国钦差答道就是你们那位奉天将军姓增名祺的共我们订了密密的章程那张章程也盖了印画了押你们自己情愿送把我我那里有不收的道理呢张之洞道无论增祺共你们订了章程不订章程就是已经订了章程我们总不算帐俄钦差答道增祺不是你们中国皇帝所派的官奉天将军的印是不是你中国皇帝给他的张之洞答道这个自然不错俄钦差答道既是不错他所盖的印难道算不得帐吗张之洞道他这事并没有奉旨我们中国皇帝所以不肯算帐的俄钦差答道不管你算帐不算帐我们东西已经吃进喉咙口难道还可以吐出来么张之洞道这是万万不行的俄钦差因冷笑道不行也要行了张之洞还乱嚷道万万不行万万不行那俄国钦差捲了胡子抬起头看看天拿一条纸烟只管一下一下的吃不去睬他张之洞弄得没法可想只好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跑回来了[9]
虽则是新闻稿件,却不难发现文中的“小说习气”或“小说笔墨”,属于口语化程度较高的模拟官话写作。
《安徽俗话报》也是大抵循着模拟官话写作的路子,通俗化和口语化是其基本语言特征,很多白话文甚至是非常流畅的口语书写。且看《整顿蒙学馆的法子》一文之片段:
一二年前我曾到过三家村里看了一些蒙学馆都是借几间小茅屋黑暗暗的也不狠大亮地上堆积些灰尘也不肯洒扫壁上涂污些墨水也不肯刷去这个桌子摆在东那个桌子摆在西这个拿了百家姓那个拿了千字文今日这个学生来明日那个学生去杂乱无章真是一点层次也没有那班先生也分做两种一种是全不清问学生的平时费了九龙二虎的力托几个朋友说几多好话才邀得几个小学生在一堆只想弄他几个学俸钱学生们念书不念背书错不错他都一概不管天气阴了整天的打渴睡就是睡扁了头也不知道天气晴了穿一件破大褂子拿一把小洋伞走到街上去望望跑到朋友家里谈谈……更有一种人人都说他是好先生他也自以为狠尽心的终日里不肯出书房的门一步一屁股坐在那张太师椅子上愁着眉儿瞪着眼睛黑着脸好像那阎王待小鬼一般手上拿著五寸长的小木头拍来拍去快些呀快些呀吓得那小孩子们心里糊糊涂涂口里呢呢喃喃也不知道怎么是错怎么是不错勉强拿着书来背那先生又恶不过一字不提错一点便一板子抽下去也不管他身体坏不坏脑子伤不伤唉这些蒙学真是地狱这些先生真是活阎王[10]
该文对三家村蒙学馆环境与管理之“杂乱无章”现状的真切描绘,对两种具有典型意义的蒙学先生的入神刻画,可谓栩栩如生,形神兼备,语言的口语化程度非常之高。“八股翻白话”的大帽子与之是无缘的。
1906年创刊的《竞业旬报》之语体特征,大体上走着一条模拟官话写作的路子。该刊第 1期刊载的大武《论学官话的好处》一文,明确表白:“现在中国全国通行官话,只须模仿北京官话,自成一种普通国语哩。”[11]不过,《竞业旬报》同人模仿的“北京官话”,也并非来自口语,同样是取自古近白话书面语,尤其是明清小说。据胡适回忆,由于他的“家乡土话是离官话很远的”,“在学校里学得的上海话也不在官话系统之内”,因而《竞业旬报》时期“写的白话差不多全是从看小说得来的”[12]。且看其中文笔较好的《姚烈士传》片段:
那时却气坏了一位烈士就是陈君天华他本来是一位极有热血的人见了这种辱国的事情如何不气呢他看了这种情形便跳到海中死了死后有人找到他的遗书说现在的国民社会极其放纵卑劣就是人家不来亡我中国也算自己先亡了他这一篇慷慨淋漓的遗书好容易把留学生归国的心鼓舞起来八千人中便有了一大半决意回国的了列位要晓得这位陈烈士便是姚烈士的同乡又是他的好友他这么一死便是姚烈士将来蹈江的影子了[13]
这种着意学习古近小说的白话语体,属于较为典型的模拟官话写作,语义浅显,语气流畅,情感真挚,口语化程度较高。
再看一篇描写 20世纪初上海滩风光的白话小品:
上海的风景没有什么可记的兄弟且记他几处稍有趣味的住在上海的人到了晚上寻两三个朋友携着手走到黄浦江边散散步远望着黄浦江里面那南市无数小船高插着樯啦桅哪上面各高高的挂着各种灯儿有红的有绿的有各种颜色的明晃晃的望过去真个和天上的星河一般再看那黄浦江中远远的倚着什么英国的兵舰哪美国的兵舰哪兵舰上安着无数窗户射出那电灯的光来有时候兵舰的水兵用那探海的电灯射出那电光在天上和海面上照来照去那一种熠熠寒光好不怕人只可怜要在黄浦江中找一个中国的兵舰却是很难得的呀那黄浦滩边草地上设了许多铁椅子上面大书着“此座专为西人而设”八个大字要是我们中国人坐上去那巡捕便来驱逐了每天只见那外国人男男女女携着手挽着臂一队一队的往来散步走得倦了便向铁椅上坐下嘻嘻哈哈的谈天 我们中国人 只有在马路上望望罢了[14]
写风景而寄寓反帝爱国情感,时刻不忘救亡图存之题旨,且将叙述、描写、议论很好地结合起来,语言精炼,文气贯通,是一篇上佳的白话小品文。比照胡适文学革命发轫之作《文学改良刍议》中所标举的“文学改良”之“八事”,上述例文可谓做到了“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 ”、“不作无病之呻吟 ”、“务去滥调套语 ”、“不用典 ”、“不讲对仗 ”、“不避俗字俗语”[15]。参照五四时期胡适所作的“白话解”——言白话之义约有三端: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和俗语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土语;是“清白”的白和“明白”的白,白话但须“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文言的字眼;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入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16]——两文可以说完全符合作者十年之后总结的“白话”三要义之标准。
不避俗语、土语和“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明白如话,干干净净,不粉饰,不堆砌,讲求文法,大体可以概括胡适《竞业旬报》时期的白话文之语体特征。由于《竞业旬报》同人多为上海中国公学学生,政治思想上属于革命青年,文化程度较高,因而其白话文对新名词、外国语法和文言语汇取兼收并蓄态度。胡适的白话文算是相对纯粹的白话语体,文言语汇出现的频率不高。
早期白话文相对于文言文来说是一种新鲜事,处于先锋形态。以《中国白话报》、《安徽俗话报》、《竞业旬报》为代表的南方白话报刊,已经摆脱了由《无锡白话报》开创、《杭州白话报》推广的“文言翻白话”的套路,循着模拟官话写作的路子,贡献出一批质量上乘的白话文作品。这些文类丰富、文体多样的白话文写作,对扩大白话文的领地,丰富和提升白话的表现能力及文化功能,做出了多方面的尝试。
二
以 1901年问世的《京话报》为滥觞,以1904年创刊的《京话日报》为里程碑,主要采用北京官话进行口语化书写的北方白话报刊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并在 1905年之后取代南方,成为白话文运动的中心。
《京话报》不仅宣称“全用北京的官话写出来”[17],而且在其《章程》中明确规定“只用京中寻常白话”,“不欲过染小说习气”,原因在于“话报与小说笔墨虽似相近,而体例究竟不同”,并叮嘱“凡我撰述同人皆不可不知”[18]。且看该刊第三回“中外新闻”栏目刊发的一则标题为《白话报》的消息:
拿白话编报。并不是咱们京话报馆。创出来的法子。光绪二十四年的时候。无锡有一位姑娘。姓裘。名毓芳。号梅侣。他是裘葆良先生的小姐。中外的学问。都好的了不得。他是头一个。编白话的人。他的报就叫做无锡白话报。后来改了名字。叫做中国官音白话报。那报里所编的书最多。都是极有用的。那一年四川也有白话报。叫做通俗报。但是我在外国。没有看见。今年杭州又有许多名士。做了一种白话报。现在看的人狠多。外国报上。因为把咱们京话报。都翻出洋文。所以那杭州白话报的议论。外国人都看见。狠佩服的。现在听见说。苏州也有了白话报了。要是各省。都能仿照著去办。将来糊涂人。自然就一天少一天。咱们大清国。也自然就强了。[19]
这是非常典型的北京普通官话书写,基本没有文言语汇和文法,也基本不用北京方言词汇。作为北方地区白话报之鼻祖,《京话报》同人运用的“京话”,大体以口语官话为根基,既非“八股翻白话”,又“不欲过染小说习气”,与南方白话报刊语言有着不一样的取范路径。
早期北方白话报人特别注意白话语言的浅显平易。《大公报》主人英敛之对其白话“附件”栏目语言有着明确的要求:“本报为开民智起见,半是对着平等人说法,但求浅、俗、清楚,不敢用冷字眼儿,不敢加上文话、成语。”[20]这番话并非英敛之个人独有的识见,而是代表了20世纪初北方白话报人的一种共识。《京话报 》、《京话日报 》、《正宗爱国报 》、《京话实报》、《官话北京时报》、《白话北京日报》等一大批白话报刊主笔都大体遵循这一不成文的“规则”。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观念的转变和白话报读者文化素养的不断提高,各白话报主笔才有意识地越来越多地在白话文中加入“文话”成分。不过,即便是白话报语言雅化趋势成为潮流的民国初年,个中清醒的白话报人也不忘强调“既是白话报,宜以平浅易晓的话语写出,不能引用子集等书的僻典”[21]。
《京话日报》作为北方地区白话日报的鼻祖,既是打开首善之区办报阅报风气沉滞局面的开路先锋,又是当时北京白话报界的龙头老大,其语言标准对同时期的白话报刊有着示范和导向作用。报馆主人彭翼仲和该报首席主笔文益堂 (啙窳),不仅是地道的北京人,而且是旗族,运用北京官话写作有着先天的优越条件。我们看一段彭翼仲的白话文:
我们这个报因为卖的便宜街上的人就给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穷看报字面儿很挖苦含着的意思听到耳里我们倒很喜欢穷的都肯看这个报阔的更不必说了照例每天印出来必粘贴在门外一张让过路的人息息脚步随便看一看总有益处昨天清早起我出门去买东西看见一个花子站在本馆门外楞□□的抬著头看报我便走到他的背后听著他念果然都念下来了念到得□的地方还把脑袋摇了又摇[22]
这段文字真真切切做到了“话怎么说就怎么写”,只不过比普通口语要流畅、干净、简洁一点。口头语言落笔为文字,“白话”经由书写过程变成“白话文”,总要进行一番剪裁和筛选的功夫,语言自然要更为简洁一些。综观彭氏的白话文,虽非篇篇都是如此口语化、平易化,偶尔也运用一些文言词汇和成语,但大体以口语白话作底子,始终走着一条口语书写的路子。不过,民初复出之后的《京话日报》所刊载的彭翼仲的白话文,“文话”成份渐多,“文气”渐重,书面化程度渐高,这是时代风气使然。
《正宗爱国报》(1906—1913)是继《京话日报》之后北京地区创办得最为成功、销量最大、影响最广的白话报。其首席主笔正是原《京话日报》台柱子文益堂。我们看一段啙窳先生偏重描写的白话文:
日前午后三点钟我在房里闷着正要写字忽听半悬空中攸扬顿挫好似远远的扬琴声走到院里一瞧敢则高树梢头飘飘荡荡的放起一个沙燕儿适才那种声响就是上面的风琴(纸鸢俗名风筝风筝俗名风琴)喝你看呦此时正在红日西偏天气很透著清朗淡淡的云彩配上这个沙燕儿别提怎们精神啦不但放的人高兴望的人也要高兴就连那个无情的假象 (风筝)也都像是得意洋洋哩嘿他还撬尾摇头哪[23]
文益堂的白话语言比彭翼仲更具“京味”,更地道,更活泼,很多时候是非常清脆的“京白”,比彭氏的白话文水准要高出一截。这一点不仅为当时众多的白话报读者所公认,就连彭氏也坦然承认,对啙窳先生非常推崇。当然,这里选取的是啙窳先生文笔较好、较为形象生动的片段,其数量惊人的庸常形态的白话文,语言并不总是这么干练、生动,有时候甚至废话很多,啰里啰唆。不过,总体而言,文益堂还是比同期的各白话报主笔水准高一些,文笔好一些。这也是他能够成为《京话日报》和《正宗爱国报》这两家彼时最具影响力的白话报的台柱子的主要原因,属于当时最具代表性的白话文名家之一。
《北京新报》(1908—1913)是民元前后北京地区销量和影响力最大的白话日报之一,首席主笔是名重一时的白话报人和白话文名家杨曼青。杨曼青对白话报界老前辈彭翼仲非常敬重,其办报宗旨和写作目的大体沿着彭氏开创的路径。杨曼青的白话文语言,显然也是以北京官话为根基,不过更加富于文采和风趣,不仅俗语、谚语、歇后语能随手拈来,而且不避文言词汇和成语典故,对新名词也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并不像《中国白话报》、《京话日报》等早期白话报同人那样对主要来自日本的新名词普遍缺乏好感。我们选他一段偏重议论的白话文:
报界中大豪杰讲究监督政府能尽天职那是人家大志士忠心热学形于笔墨轮到我呢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政府我也监督不了不用说天职连地职我也尽不了 (不是那个时代)反正作篇演说不出开通民智的范围看到哈哈一乐何愁不能引人入胜自然就能由浅入深一层一层的就劝上人喽若像人家那们爆发火焰似的说法喝老头子我那儿有那们大的魄力哪儿有那们大的学问哪所以我才改变作杂八地的笔墨甚么旧典故咧新名词咧白煮鸭子大尾巴蛆好吃的也有恶心人的也有无论怎们说总离不开劝人的事情万不会鳖土爷翻跟头大离板儿[24]
这段白话文虽然比前文所举几段例文文气较重,但显然是以北京口语官话为根柢,只不过个别语句书面化程度高一些,这与作者有意“作杂八地的笔墨”、不避“旧典故”和“新名词”的行文风格有关。但也正因如此,杨曼青的白话文读起来才更有意味,更具文采。
综而观之,南方的模拟官话写作也好,北方的口语化书写也罢,清末报刊白话最为明显的语言特征就是通俗化和口语化。清末报刊白话文的确存在“由八股翻白话”现象,但并非全部,甚至并非主流 (只是初期较普遍而已);相反,“话怎样说便怎样写”的情况却大量存在,比“由八股翻白话”的现象更具代表性和普遍意义。周氏之例证,取自清末白话文运动最初阶段的《白话报》和《白话丛书》,而非 1904年之后白话报刊创办高潮期出现的《中国白话报》、《京话日报 》、《正宗爱国报 》、《爱国白话报》等,可谓见木不见林,取粗不取精,殊不足充当清末白话报和白话 (文)之代表,并不具备普遍性。何况,清末民初 20多年间,以报刊为主要载体的白话 (文)之语言面貌并非一成不变;其历史特征及其发展趋势,是一个值得进一步进行系统探讨的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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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216
A
1007-8444(2010)06-0787-06
2010-08-21
2009年度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09BZ W043)。
胡全章 (1969-),男,河南鹿邑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