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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失控”:创痛与真相

2010-04-11余岱宗

关键词:列文失控

余岱宗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小说中的“失控”:创痛与真相

余岱宗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小说叙事中出现了大量“失控”的场面。通过对各种类型“失控”场面的分析,可以发现,“失控”是某种精神创痛的泄露。“失控”场面将多方面地揭示各色人等灵魂的真相。在不同小说家的笔下,“失控”的层次性和“失控”的连锁性呈现出奇异的叙事审美特性。

小说叙事;“失控”;审美特性

小说家似乎钟爱叙述主人公的“失控”:对于小说中的人物塑造而言,“失控”常能创造连锁性地冲击人物隐秘内心的场面,以最集中最紧张最富有戏剧性的方式瓦解或构建新的人物关系。

再就另一个角度看,“失控”在文学中价值,不在于让读者见到人物在接近疯狂状态下的各种表演,而充分描述“失控”的意外性与各种人对此“意外性”的反应。有关“失控”的叙事,两点最重要。第一点是突发性,没有突发性,就无所谓“失控”。“失控”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拐点,“失控”是亚里斯多德所称的“突转”,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猛转”。没有了突发性、意外性,即不可预测性,就难以称为“失控”。所以,“失控”是一种理性无法预测的意外状态,是一种反理性的精神状态。

导致“失控”的原因,是主人公无法预测的,却是要主人公承担责任的。因为如果与他无任何责任,干系不大,这种“失控”纯粹是不可预测的外力导致的,那么,这样的“失控”状态如同灾难片中的情景,主人公只是被动的承受者,其审美价值是不太高的——这种“失控”似乎已经不是“失控”所能解释了,因为大自然灭顶之灾的降临,主人公是无法负责的,主人公只能想方设法地“逃控”,逃大自然之“控”。所以,“失控”的意外性应该是主人公造成的却是主人公所意识不到的,无法预测的。其次,这种突然性或意外性,对于主人公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来说,是具有足够的精神冲击力的。过分微弱的“失控”不是“失控”,因为能够迅速加以补救的意外也很难说得上是“失控”。“失误”不见得都导致“失控”。相反,意识到“失误”并加以补救,倒是“在控”了。称得上“失控”,那是要具有足够的破坏力,让当事人和涉及者都难免瞠目结舌。所以,“失控”的这种“意外的破坏性”应具有能够的能量,对涉及到的人物的身体或精神上的具有足够的冲击力。而波及到的其他人物对“失控”的反弹力也将直观地显示“失控”的破坏力。

“失控”进入叙事文学文本中,如果仅欣赏“失控”的意外的破坏力,那去看动画片好了。动画片中,大量的“失控”局面创造出伴随着尖叫的大跳跃、大破坏或大崩溃。然而,动画片中的“失控”,往往以“完美”收场,毕竟画出来的动物或人是压扁或撕破了都能活过来的。更重要的是,动画片中的“意外破坏力”只注意主人公外在动作的高度夸张和紧张,而不太关心动画主人公“失控”状态下的内心活动。毕竟,动画片是以夸张的、连续的“瞬间失控”来获得其审美特性的。而叙事文学中的“失控”则更重视“失控者”以及相关者的内心反应:“失控”造成的“意外破坏性”,只有落实到人物的感受和对应行为上,才可能明确这种“破坏性”的强度。海明威的《印第安人营地》中的少年尼克意外地目睹了一个因无法忍受妻子难产的叫声而自杀的丈夫,这个丈夫为什么会如此失控呢?难产叫声为什么对这个丈夫会具有如此的杀伤力。海明威惜墨如金,突出的是少年尼克对于一个男人这样处理自己的生命的惊讶感。尼克的父亲是一位医生,他本来非常得意,因为他成功地为难产的妇女做了一例漂亮的手术,他喋喋不休地要尼克注意手术的环节,希望儿子欣赏他的医术。然而,失控丈夫的意外自杀,使儿子尼克产生“死是不是很容易?”这样的问题。父亲医生对儿子的提问茫然无措。得意的父亲变成失语的父亲。在“秀”医术方面父亲是位成功者,而在回答死是否“容易”这个问题上,父亲的智慧不够,无法让受到极大震动的儿子获得抚慰和启迪。产妇丈夫的自杀,海明威略去了自杀过程,只是让少年看见“结果”——流血的尸体躺在床上。但单单是这一“失控”的结果已经足以形成巨大的冲击力,让少年尼克的思考跃入到生命的忍受力和死亡的难易性问题上。“失控”爆发出的能量传导到少年大脑里并起了重要作用,才是这部短篇最深刻的所在。小说中对于“失控”的原因、经过、内心状态只字未提,而突出“失控”后果对于一个陌生少年尼克的影响。要注意的是,这是一个偶发事件,尼克与自杀的印第安男人相互不认识,是陌生人,但陌生人仅仅因为忍受不了妻子难产叫声就自杀的这一行为,同样具有足够的震惊性,让尼克陷入对生命存在的深度疑惑中。

这表明,哪怕是陌生人之间的“失控”事件,只要具有足够的震撼力,都可能对他人产生重大的影响。从另一个角度看,自杀事件事实上对少年尼克造成了“创痛”:他发现了一个人是怎么能如此轻易地置自己于死地。这将大大提高尼克对死亡的敏感度。这样的“创痛”,将可以植入尼克的大脑中,成为他对整个生命活动的某种“前理解”。

失控性事件会导致“创痛”,但“失控”更能传达“创痛”所积累的负面能量。要被命名为“失控”,意味着事件的意外性是“失控者”所无法预料的。正是由于这种“不可预料性”,“失控”意味着“不能说的说出来了”或“不能做的做出来了”。

“失控”事件,不少是对社会文化禁忌的一种触犯或挑战,“失控”常常是习俗道德或政治制度的约束力不足以抵挡“失控者”的欲望或情感。

所谓“失控”,是对是规范化的道德习俗、文化成规甚至是政治制度约束力的冲击。这里,我们不妨看看《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的一次“半失控”,欣赏一下列文是怎样以他内心的“蛮力”去推翻所谓“上流社会”的社交规范。看看列文的“蛮力”是怎么战胜“文明”。当然,非常可笑的是,这文明的社交规则竟然是允许客人与女主人公调情。见自己的老婆与客人调情,列文这个“野蛮人”不干了。

列文对在他家做客的花花公子维斯洛夫斯基发出了驱逐令。

列文找到维斯洛夫斯基的时候,维斯洛夫斯基正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摊开新的抒情歌谱,试穿皮绑带腿,准备去骑马。

是列文的脸色有点异样呢,还是维斯洛夫斯基意识到他对女主人略施殷勤在这个家庭里不合适的,他看到列文进来有点儿 (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所能达到的程度)不好意思。

“你穿绑腿骑马去吗?”

“是的,这样要干净多了。”维斯洛夫斯基一面说,一面把一条肥腿搁在椅子上,搭上绑腿最下面的钩子,快乐而温厚地微笑着。

维斯洛夫斯基无疑是个好小子。列文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羞怯的神色,不禁替他难过,并且因为自己是主人而害臊。

桌上放着半截手杖,那是今天早晨他们一起试图纠正倾斜的双杆而折断的。列文拿起这半截手杖,动手撕去头上的断片,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我要……”他说不下去。但一想到吉娣和种种情景,立刻毅然盯住维斯洛夫斯基的眼睛说:“我吩咐他们给您备马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维斯洛夫斯基惊奇地问。“到那儿去呀?”

“把您送到火车站去。”列文撕着手杖头上的断片,阴沉沉地说。

“您要出门去,还是出了什么事?”

“我家里不巧有客人要来。”列文一面说,一面越来越迅速地用粗壮的手指撕着手杖的断片。“不,没有客人来,什么事也没有,但我请求您离开。我这样不讲礼貌,您要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

维斯洛夫斯基挺直身子。

“我请求您给我解释……”他终于恍然大悟,不失身分地说。

“我不能向您解释。”列文慢慢地低声说,竭力掩饰下颚的颤动,“您最好别问。”

手杖头上的断片撕光了,列文抓住手杖粗大的两端,把它折断,留神接住折下来的一头。

大概是列文那双有力的手,今天早晨做体操时摸到的肌肉,两只炯炯有光的眼睛,低低的声音和颤动的下颚,这些比任何语言更有力地使维斯洛夫斯基服从了。他耸耸肩,轻蔑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可不可以见一见奥勃朗斯基?”

耸肩和冷笑并没有使列文生气。“他还要干什么?”他心里想。

“我马上去叫他来。”

“这真是太荒唐了!”奥勃朗斯基听朋友说他被驱逐,在花园里找到正在那里踱步等客人离开的列文,这样对他说。“这简直可笑!什么毒蚊子把你叮了?简直可笑到极点了!要是一个青年人……你就认为……”

列文被毒蚊子叮过的地方显然还很疼,因为奥勃朗斯基刚想说出来,列文就脸色发白,慌忙打断他的话:

“请你不要问原因!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对你、对他都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我认为他离开这里是不会让他难受的,可他在这里我和我妻子都觉得不愉快。”

“他会感到委屈的!”“再说,这实在太可笑了。”

“可是我觉得又委屈又痛苦!我没有任何过错,我没有理由应该受罪!”

“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吃醋也可以,但达到这样的程度,简直可笑之至!”奥勃朗斯基又夹着法语说。[1]

这种“理性化失控”,可以让我们看出“失控”并非毫无缘由的任意发泄,而是有顾虑有后悔的成分,甚至只能称其为“半失控”或“准失控”。

然而,正是由于“半失控”或“准失控”,让我们看清楚,“失控”并非莫名其妙地作出决定,“失控”过程在此段描写中事实上是被“拉长”了。让我们清楚地发现列文事先是想说服自己遵守上流社会的社交规范,但列文对自我的说服无效。列文在吃醋“受罪”和驱逐客人之间,他权衡过,计算过。最后判断,与其让妻子被花花公子诱惑,不如破坏社交规则。那么,为什么奥勃朗斯基这个旁观者会觉得列文这个做法“简直可笑之至!”那是因为奥勃朗斯基认为列文吃醋水平与花花公子献殷勤程度不匹配。列文“过敏”了。

同样《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告诉丈夫卡列宁他的手下有个青年,差点儿向安娜求爱。卡列宁回答说,这类事情凡是参加社交活动的女人都会碰到,他完全相信安娜的稳重,绝不会让猜疑来贬低她和贬低自己。然而,同样是丈夫,列文却完全公开他的疑心,断然逐客。可见,列文对妻子被勾引的想象是多么激烈。换句话说,列文的“失控”,不是事实上发生了什么严重事件,而是他过高地估计了危险。高估危险,表明列文在婚姻情感方面已经潜伏着“创痛”:他驱逐维斯洛夫斯基仅仅是表象,更多的担心是妻子对他的不忠诚。

是内在的“创痛”,即隐蔽于内心的某种预期威胁而产生的焦虑感,导致列文对维斯洛夫斯基过度反应了,小说中叙述过列文的心态:“在维斯洛夫斯基的姿态里,在他的眼神和小意思里,有一种不纯洁的东西,甚至在吉娣的姿态和眼神里,列文也看出有不纯洁的地方。他又觉得天昏地暗,眼睛发黑。他又像昨天那样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幸福、安宁和尊严的顶峰掉到绝望、愤恨和屈辱的深渊。他讨厌一切人,讨厌一切事了。”

这表明列文在与吉娣的感情上是多么脆弱。而这种脆弱可上溯到列文第一次向吉娣求爱时的失败经历,以及列文对上流社会的社交成规的不认同甚至憎恨。

“创痛”不一定都导致“失控”,但“失控”往往会透露主人公内心“创痛”的秘密。列文的“半失控”完全泄露了他的脆弱和他担心妻子不忠于他的“创痛”,而安娜·卡列尼娜在赛马场上的一次“失控”,则完全泄露了她对丈夫不忠诚的“真相”。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还有一场著名的“失控”,那就是安娜当着丈夫卡列宁的面为落马的情人伏伦斯基之安危失声痛哭。不过安娜之哭,倒是听到情人无恙,悲喜交集而导致的“失控”。最有意思的,安娜的丈夫卡列宁此时觉得大失面子,“卡列宁看见她哭了,她不仅忍不住眼泪,甚至哭出声来,哭得胸脯不住起伏。卡列宁用身子把她挡住,让她有时间平静下来。”

安娜是由于前一时刻极度紧张,以为情人可能有性命之虞,短时间内积聚起来的“创痛”一下爆发出来,无遮无掩,赤裸裸地哭将出来。卡列宁觉得妻子情感“真相”竟然“赤裸裸”暴露于上流社会的公共场合,极为丢人。于是他连忙“用身子把她挡住了”,这表明,“失控”危险性在于“失控”会透露秘密,这秘密的内容是具有“禁忌性”的——妻子当着丈夫的面宣布了她的背叛,宣告了她是可以为情人的安危而痛哭。

所以,“失控”不可怕,“失控”背后的“真相”才是可怕的。

列文的性嫉妒导致的“半失控”,安娜为情人的安危导致的“失控”并非小说世界里中最精彩的“失控”。

“创痛”的历史复杂性和受伤害的严重性,以及“失控”现场的其他人物情感连锁反应,以及“失控”导致的情感震动的连环效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具有更奇妙的艺术布局和更深入的情感透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纳斯塔霞生日宴会上的“失控”,应是最具“策略性”的“失控”场面——“失控”不是简单的情感宣泄,而是演变成一次痛苦的控诉、一次巧妙的报复、一场引发比“失控”本身更残酷的欲望测验游戏: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那包钱抓在手里。

“加尼亚,我产生一个想法。我想奖赏你一下,因为你何苦落得人财两空呢?罗戈任,他会为了三个卢布爬到瓦西里岛去吗?”

“他会爬的!”

“好,你听我说,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灵魂,你把我折磨了整整三个月;现在该轮到我了。你看到这包东西了,里面有十万卢布!我现在要把它扔进壁炉,扔到火里去,当着大家的面,让大家做见证人!等到整个纸包都烧着了,你就把手伸进壁炉,但是不准戴手套,要光着手,还得卷起袖子,把纸包从火里取出来!只要你取了出来,那就是你的,十万卢布全是你的!你只会烧伤一点手指,——可是你想想看,这是十万卢布呀!不大的工夫就能取出来!我要欣赏欣赏你的灵魂,看你怎样爬进火里去取我的钱。大家作证,这包钱一定给你!你要是不取,那就让他烧光:我不准任何人去抢。走开!全都走开!这是我的钱!是我从罗戈任那里挣来的过夜钱。这是我的钱吧,罗戈任?”

“是你的,宝贝!是你的,女王!”

“那么大家都走开吧,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别妨碍我!费尔德先科,你把火拨旺!”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的手举不起来!”费尔德先科大为震惊地答道。

“嘿!”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她抓起火钳,扒开两块阴燃着的木柴。炉火刚刚着旺,她就把纸包扔进去了。

周围发出一片喊声,许多人甚至画起十字来了。

“她疯了!她疯了!”周围的人们喊道。

“要不要……要不要……把她捆起来?”将军对普季岑低语道,“要不要去请……她发疯啦,是不是疯啦?是不是疯啦?”

“不,这也许不完全是发疯。”普季岑低声说,他脸色像头巾一样苍白,浑身直哆嗦,目光都没法离开那个开始燃烧的纸包。

“她发疯啦?她发疯啦?”将军喋喋不休地问托茨基。[2]211

纳斯塔霞的“失控”,在于她的“烧钱”行为。“烧钱”引得各色人等丑态百出。那么,纳斯塔霞针对的目标,那位加尼亚,又是何许人呢?加尼亚其实只是将军和托茨基谋划“买卖”纳斯塔霞中的一个棋子,造成纳斯塔霞悲剧一生的祸首是托茨基。纳斯塔霞“烧钱”,针对的目标应是托茨基和将军。她要向他们表明,十万卢布,这是可以购买她的身体的钱币,现在,她要用这钱来购买男性的灵魂。那么,如何测定男性的灵魂呢,游戏规则是什么?那就是“烧钱”和“火中取钱”。火只是一个中介,从火中取钱并不太困难,困难在于这是一个女人的买身之钱,一个男人要取得这笔钱,他的灵魂需要经过火的烤炙。“失控”的纳斯塔霞要以“卢布”和“火”为中介,表明女人的身体可交换可购买,但不一定能买来她的灵魂。而男人的灵魂完全有可能被钱币所收买。

这种“失控”,事实上是对男性实施羞辱性报复的行为。男性因此而感受到羞辱,这是纳斯塔霞已经被施加的屈辱。

换句话说,这场“失控游戏”的羞辱性,对应于纳斯塔霞已遭受的“创痛性”:纳斯塔霞所有的“失控”行为,其动力都来自于她经历的“创痛性”。

对于纳斯塔霞来说,“失控”更是一种控诉和报复。没有“失控”,就没有“烧钱”游戏,所以,“失控”是这一游戏的前提条件。而这一疯狂游戏的目的,是为了让一个男性感受灵魂被购买的屈辱性。

请注意,“烧钱”游戏其实是逼男性“失控”。加尼亚最后昏倒了,他也彻底“失控”了。反之,如果加尼亚火中取钱,还不会导致“失控”。“失控”的原因倒是加尼亚还残存自尊心,他竟忍受住精神折磨,不将手伸入壁炉。而让加尼亚忍受折磨,让周围的男性为此起哄,不正是纳斯塔霞的目的吗?

因此,说纳斯塔霞是“失控”的,但她的目的性和行为的逻辑性却不是“失控”的。纳斯塔霞的行为是疯狂的,但很巧妙,它抓住了人的弱点,逼出人的贪欲,测试人的廉耻。

真“失控”的,倒是那些贪财的男人们。

可见,表面上最像“失控”的纳斯塔霞,但她的疯狂的“烧钱”行为是一种策略性“失控”,是以失控形式出现的“在控”。

纳斯塔霞是在疯狂的外表下实施她具有明确针对性和策略性的“软性”报复计划。托茨基的沉默和加尼亚的昏倒也表明纳斯塔霞的计划起作用了,他们对她的“软报复”的针对性心知肚明,也明了纳斯塔霞“烧钱”行为的所包含的指控意义。

所以,纳斯塔霞的“失控”是一种具有攻击性和谋划性“失控”,她让男性陷入一种难局之中。所以,纳斯塔霞的“失控”,是一种意图明确的主动性的“失控”。安娜的“失控”是柔性的,没有攻击性,更无策略性,她是完全把握不住自我的“失控”,而纳斯塔霞虽也是以“失控”面目出现,很激烈,怀着恨,带着金刚怒目的控诉目光,可她能主宰局面,能迅速地从被“买卖”的奴隶身份转变为控制现场的主人身份。

纳斯塔霞是孤注一掷地与拿她做交易的人决裂,撕裂所谓的上等人的“体面”。她宣布自己是“荡妇”:“我虽然是个死不要脸的女人,但是我也许很骄傲。”“现在我要寻欢作乐,我是个妓女嘛!我蹲了十年监狱,现在该我享受啦!”纳斯塔霞的“失控”充满了悲怆的成分,以“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决绝状态与买卖她的人斗争。

所以,纳斯塔霞的“失控”是最具有攻击力量的“失控”,是给对手出难题的复仇型“失控”。然而,正是通过纳斯塔霞主动攻击、给对手出难题,让读者才能体察到纳斯塔霞精神和肉体所受到的伤害和毒害。这种伤害和毒害,致使纳斯塔霞根本不相信她的“创痛”有获得抚慰和疗救的可能。

纳斯塔霞创造了一次场面盛大的控诉型的“失控”行为。正是通过此种控诉型的“失控”,让人们看到她内心“创痛”的巨大以及她对人生的绝望。

在此,“失控”已经不是暴露内心某种秘密那么简单,“失控”倒是暴露了在场的所有人的秘密。一个人的“失控”,让所有人的欲望真相都公开化了,这是纳斯塔霞这位被损害被侮辱的女子“失控策略”中内涵着的精神爆发力和控诉力所导致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位极擅长叙述“失控”的作家,他笔下的“失控”场面的特点是:第一、“失控”的场面往往是在聚会的场景中,失控者为众人注目,失控者是场面所形成的“旋涡”的中心;第二、“失控”的落差特别大,失控导致的“突转”之速度特别快——刚才还是个德高望重的君子,转眼间就被人指控为不三不四的小人。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加冕与脱冕是不可分离的,它们合二为一,相互转化”。[3]而这“转化”,在具体的小说情景中,有时就被描写为“失控”的场面——无限风光的“加冕”之后,猛然就被“揭露”了,因此马上“脱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中,一个大型集会高台上,一位风度翩翩的老知识分子本是上台做一次漂亮的亮相,不料有人突然在台下揭他的丑,于是老者马上被“脱冕”了;第三、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失控”的场面一环扣一环,某个人物的“失控”,将迎来无法预测的连环“失控”。失控的“连环性”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叙述“失控”最具有艺术性的所在;第四、“失控者”的心理感觉,在陀氏笔下,常常呈现令人眩目的奇妙性,其奇妙之处就在于他对“失控者”内心感觉清晰化、放大化、陌生化。陀氏对“失控者”者的细腻而又复杂的感觉描写与托尔斯泰对人的“恍惚”状态的描写各自显示出不可替代的才气。试看《白痴》中梅什金公爵在将军家“失手”打破贵重花瓶之后的感觉。

他仿佛很久都弄不明白他周围的那一片混乱是怎么回事,其实他完全明白,也看到了一切,但是他站在那里,犹如一个置身事外的特殊人物,就像童话里的隐身人那样溜进室内,正在观看那些跟他毫不相干、却使他感到兴趣的人物。他看见人们收拾碎片,听见急速的谈话,看见面色苍白、正奇怪地瞧着他的阿格拉娅,尤为奇怪的是:她的眼神里完全没有憎恨,也毫无怒意;她用吃惊的、但又满怀同情的眼神瞧着他,但她看别人的时候双眸却炯炯发光……他的心突然感到一阵甜蜜的酸痛。他终于惊奇地看见大家都坐下了,甚至还在笑,就像什么事也没出似的!又过了片断,笑声越来越大了。大家都瞧着他,瞧着他那副呆若木鸡傻相在笑,不过他们的笑是友好的、愉快的;许多人都跟他攀谈起来,口气也很温和,带头的人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她笑吟吟地说了些充满善意的好话。他突然感觉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友好地在拍他的肩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在笑;不过更为友好、更为招人喜欢也更为富于好感的还是那个老头儿;他抓住公爵一只手,轻轻地捏着,还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劝他镇静下来,就像劝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似的,这使公爵非常高兴,末了他还让公爵坐在紧挨着自己的地方。公爵欣然谛视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依然说不出话来,总觉得憋得慌,公爵很喜欢老头儿的脸。[2]674

这段描写表明,在公爵的眼里,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一切都仿佛隔着玻璃在和他对话。在公爵的世界里,不是羞愧,不是恐惧,而是人们对他的友好感情占据了他的内心。可见,公爵非常在意他人对他的看法。但是,他又想回避失手打破贵重物品的事实,他先是将自己想象成旁观者,启动一种应急机制,试图否定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公爵非常清楚自己的可笑,但他又不断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安慰。公爵感觉到没有人责备他,但他又不能确定他的行为真的能如此轻易地被原谅。所以他“总觉得憋得慌”。他强迫自己释放压力,但强迫本身就是一种压力。公爵发现人人都是友善的,人人都是可爱的,但他最终还是在大声辩解中突然晕了过去。

这段叙述“失控”的文字,其艺术性妙在“失控者”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一切的感觉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试图漠视这种压力,试图迅速地与“现实”脱离关系,同时他又那么在意人们对他的态度,所以公爵的感觉世界是一种丧失了正常交流能力的世界。陀氏写公爵“失手”到“失控”晕倒之间的感觉变化,极尽腾挪之能事,从“大吃一惊”到“神秘的恐惧”,从“置身事外”到“喜欢人人”,从“大声理论”到“突然倒地”。这段文字将一个“失控者”极力抵制尴尬而表现出的从平静到躁狂,再从躁狂到完全失控的过程一步步勾勒出来。作者没有明写公爵的畏惧和尴尬,但每一笔都让人感受到公爵那种极力掩饰,极力挽回体面和自尊的艰难努力。

压力是无形的,作者不写无形的压力,而是化为公爵努力去寻找爱和理解的种种可爱而又可笑的大声辩解。可怜的公爵,他说的话表面上已经不拘泥于当时当事,但他无论发表什么高论,其实都在极力地自我辩解,绕了一大圈,其实都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他试图说服别人,却更像说服自己,他为自己找到合适的、美妙的理由摆脱尴尬。可是,不管他如何用言语开脱、辩解,强大的压力还是将善良的公爵压垮了。公爵晕了过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失控”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他以人物对“失控”的抵制来写“失控”的力量有多大。公爵并没有放任自己的失控,相反,他想挽救自己,挽救场面,但抵制的结果却是全面崩溃。写公爵用尽心尽力为自己做着艰难的辩解,用的气力有多大,就是在标示公爵所受的压力也有多大。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失控”,叙述快“失控”又未完全“失控”的那种既清醒又躁狂的心理状态是他的拿手好戏。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会将连环失控的戏剧性场面铺展开来,又极能写“失控”前的“将失未失”间的躁狂状态。

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失控”,能将人物“失控”背后的“创痛”写深,又能将人物避免“失控”却又不能不“失控”的“前失控”状态叙述得极富戏剧性,那么,才华横溢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则最擅长写一个在无法确知“真相”的状态下的懵懂型“失控”的出丑画面。

普鲁斯特是位非常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作家,在普鲁斯特的作品里,人物关系之复杂,场面变化之活跃,让我们不能不感受到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旋风场景”的叙事魔力。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塑造了一个德·夏吕斯男爵形象,此君是一个喜怒无常但相当具有艺术鉴赏力的贵族。夏吕斯男爵是位同性恋,他喜欢拉小提琴的男青年莫雷尔,是莫雷尔的恩主。然而,在一次聚会上,莫雷尔受到维尔迪兰夫妇挑唆,相信夏吕斯在背后已经向许多人泄露了他是仆人儿子这一令他讳莫如深的私人秘密。所以,莫雷尔决定与夏吕斯决裂。

德·夏吕斯先生见莫雷尔在那儿,叫了一声,并朝音乐家走去。那轻松愉快的步履仿佛有些男人为了跟一个女子私会,巧妙组织了晚会,陶醉之余忘了自己给自己设下了陷阱,因为那女子的丈夫早已在晚会上安插好帮手,准备捉奸捉双,当众痛打一顿。“怎么样,看来时间不早了。光荣的年轻人,不久就是年轻的骑士勋章获得者了。高兴吗?不久您就可以佩上十字勋章给人瞧瞧了。”德·夏吕斯先生温情脉脉而又得意扬扬地问莫雷尔。可是,他的这番授勋的话附录在维尔迪兰夫人的骗局之后,更使莫雷尔觉得夫人的话是毋庸置疑的真言。“走开,我禁止您靠近我!”莫雷尔对男爵嚷道。“您别想在我身上打主意。你想腐蚀的已不是我一个人了。”我想,我唯一能够自慰的是,我会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一定会把莫雷尔和维尔迪兰夫妇驳得体无完肤。我曾经为了比眼下小于几倍的事,受过夏吕斯疯狂的怒斥。他一旦发怒谁也阻挡不住,连国王也无法镇住他。可是眼下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只见德·夏吕斯先生目瞪口呆,掂量着这不幸,却弄不明白祸从何降。他居然一时语塞,无以对答。他抬起目光,带着疑惑,愤怒而又恳求的神色,朝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扫视了一遍。这似乎不是在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问他们他应该何以作答。他哑口无言,这里有种种原因。他也许当即感到了痛苦 (他看见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避开他的目光,也没有任何人表示要上前来救他一把的样子),但他尤其产生了对将来痛苦的恐惧;也有可能他事先没有想象到这一步,没有早早地先燃好怒火,因此手中一时没有现成的愤怒(他是过于敏感,患有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的人,是个真正的冲动型人物,但他却又是一个假充凶狠的人;这一点我始终以为如此,并因此对他抱有好感。他没有重视荣誉的人受到侮辱时通常所有的那种反应),别人趁他手无寸铁,出其不意向他发动进攻;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圈子,他感到没有在圣—日耳曼区那样挥洒自如,骁勇善辩。但是,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这位贵族大老爷处于这平时为他睥睨的沙龙里,四肢瘫软,巧舌僵硬,惊恐万状,怒不可言,只会盲目环顾四周,面对别人的粗暴疑惑不解,苦苦哀求 (他的有些祖先,面对革命法庭恐慌不安,早就失去了在平民面前的优越感,此时我们也很难说,这种优越感是否在他本性中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不过,德·夏吕斯并没有走投无路,智穷才尽,而且胆量过人。一旦他心中的怒涛翻腾已久,他便能用严厉至极的措词,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彻底失去招架之功。上流人士们常常目瞪口呆,料想不到,有人居然会这么厉害。碰到那种场合,德·夏吕斯先生就会急促不安,连连发起神经质的攻击,使众人战栗。但这必须是在那种由他采取主动的场合;由他主动出击,他就能巧舌如簧,口若悬河(正如布洛克最善于开犹太人的玩笑,可是碰到谁当着他的面道出那些犹太人的名字,他却立刻变得面红耳赤)。他对眼前这些人恨之入骨。他恨他们,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他们的轻蔑。他们如果客气一些,他才不会对他们满腔怒火,他会拥抱他们的。不过,面对一个如此残酷、出乎意料的情况,我们这位伟大的雄辩家只会支支吾吾地问:“这是什么意义?怎么回事?”谁也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看来惊惶无措的哑剧是长演不衰的,永久不变的:我们这位在巴黎沙龙里遭遇不幸的老先生无意之中只是做了一个古时希腊雕塑家所表现的潘神追逐中的仙女们那惊呆了的动作。[4]1730

碰巧,带传奇色彩的那不勒斯女王进来取忘了的扇子,瞧见了有人阴谋耍弄夏吕斯,决定出面保护她的表弟德·夏吕斯男爵。

“您脸色不好,我亲爱的表弟。”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请靠在我的手臂上,请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撑住您。对付这种事情,它是坚实的。”然后,她抬起头来,正视前方 (茨基告诉我,当时她正面就是维尔迪兰夫人和莫雷尔),说:“您知道,从前在加埃特,我这手臂曾经叫流氓恶棍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它会为您竖起城墙,为您效劳。”就这样,伊丽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着男爵,未让人介绍莫雷尔,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4]1733

这一场景中,首先“失控”的,是莫雷尔。他为什么会如此“绝情”地与夏吕斯男爵一刀两断呢?除了维尔迪兰夫妇如簧巧舌的撺掇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莫雷尔对自己的出身极为敏感。维尔迪兰夫妇绘声绘色告诉莫雷尔那位夏吕斯如何轻蔑地中伤他的时候。莫雷尔的自卑导致的自我保护心态使他宁信其有——最可怕的往往是最可信的。事实上,夏吕斯又的确是在很不经意间透露了莫雷尔的卑微的出身。莫雷尔最忌讳他出身的阶级,而夏吕斯又不把这忌讳当成一回事儿。一个人极深的“创痛”处,在另一个人那儿却是可以大大咧咧地不当回事儿:夏吕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咎由自取,男爵的高傲注定他忽视莫雷尔的感受。所以,夏吕斯受到攻击,并非纯粹偶然。莫雷尔“创痛”积累的力量,是最容易在夏吕斯这种轻狂者高傲者身上进行报复性攻击。

从莫雷尔这方来说,他的决裂式的“失控”,其源头来自于他的忌讳。莫雷尔的判断并没有错,因为他的出身传言的确是从夏吕斯那里传播开来,但他又有错,因为夏吕斯并不是出于恶意地告诉他人这一“秘密”。然而,真正聪明的人不怕别人说他愚蠢,真正高贵的人也不担心他人说他卑贱。出身仆人家庭对于莫雷尔来说,恰恰是太深太大的“创痛”了,阶级偏见在那个时代依然是难以逾越的隐形壁垒。所以,阶级偏见形塑的“创伤”,不能不使正在往上爬的莫雷尔对不利于己的出身因素极其敏感。然而,最忌讳又是最容易被泄露的。莫雷尔对夏吕斯的发怒,不正是对其心灵创痛最全面最彻底的展览吗?从维尔迪兰那方来说,他们不也更确定了莫雷尔对自己的出身极度忌讳的心灵“真相”吗?

所以,失控的发怒,其实是最能透露内心“真相”的一种表达方式。莫雷尔这个形象的特点,在于作为一个有才华的艺术家,他已经有了体面的要求,而仆人家庭出身的“创痛”,又使他急切地“去出身化”:“创痛”有多深,“失控力”就有多大,其历史真相与心灵真相的泄露就有多彻底。

然而,普鲁斯特的最显著的才华所在不是在莫雷尔这个形象上,而在夏吕斯男爵这个人物身上。

莫雷尔让夏吕斯哑口,巧在夏吕斯毫无准备,丝毫不知情。甚至在遭殃的前一时刻,夏吕斯还以莫雷尔的赏识者和提携者自居。莫雷尔的突然攻击,夏吕斯一下从提携者跌到被羞辱者的角色中,根本无法适应,沮丧而且糊涂。更重要的在于,夏吕斯一向跋扈,鹰视狼步,口若悬河,锋芒毕露,得理不让人,无理也疯狂。这样的人物竟然一下跌入目瞪口呆的境地,自然格外令人可笑可怜。自命不凡者在其得意颠峰之瞬间跌入尴尬且可笑可怜的地步,使滑稽感倍增。夏吕斯男爵不可一世越是被强调,他的狼狈相之滑稽效果就越是倍增。孔乙己被人奚落不见得那么滑稽,因为他本就没落,被人取笑惯了。夏吕斯是何等人物,他具有精妙的艺术鉴赏力,出身贵族,超能雄辩,并喜主动攻击他人。所有这些因素,都在制造落差:高贵者跌向滑稽者的落差。

要创造这种“惨跌”的落差,还有一个因素不可或缺,那就是攻击者的隐蔽性,即出其不意性。莫雷尔发动攻击非常突然,不讲规则。夏吕斯正闲庭信步,逗着莫雷尔玩儿,不料被控制者被照顾者被培养者被提携者一跃而起,向庞然大物发动攻击,“落差”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这表明,“创痛”杀伤力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创痛”的隐蔽性,隐蔽性让“失控”毫无征兆。不顾及场合随意爆发的失控,以隐蔽的仇恨对公开的得意,自然是前者更具有攻击力。

从另一个角度看,夏吕斯的傲慢,注定他根本不会在意一个低等级者的“阶级创痛”。隐蔽的“阶级创痛”的威力也是被这个傲慢者忽略的。他无法体会,甚至在被攻击之后还不知道是何原因被当头一棒。对他者“创痛”的无知当然是受攻击的一个因素,而夏吕斯本身的一惯傲慢加无赖作风,也使得莫雷尔深信夏吕斯会泄露自己的出身。所以,“创痛”对谁爆发看似随意,实则具有必然性。再者,“创痛”要寻找“出口”,显露仇恨的威力,即使带有一定的盲目性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攻击不攻击夏吕斯是其次的问题,重要的是攻击一个高等级者。作为低等级而又往上爬的小人物莫雷尔是“期待”要完成这种行为。等级“禁忌”导致的仇恨,终究是要找机会进行报复性宣泄的。

此则夏吕斯被“失控者”莫雷尔击打得哑口无言的故事告诉我们,莫雷尔内心的“创痛之城”是夏吕斯根本无法了解也不屑知晓的,信息严重不对称使得莫雷尔的“失控”之击具有超常的威力,哪怕是女王来救夏吕斯,表面上是挽回了一点面子,事后老夏还是大病一场。

“欺骗”引爆“失控”,“失控”让不知情的被攻击者从得意相瞬间变为可怜相:维尔迪兰夫妇的挑唆与欺骗,事实上让莫雷尔也成为一个被操控者。所以,从根本上说,此次“失控”,是一次被导演好的“失控”,是一次被利用被挑拨出来的“失控”。因此,“失控”喷吐而出的“真情感”,由于其“被利用性”,也使得这“失控”的本身染上一层滑稽感。

从更深的层次上说,莫雷尔的仇恨的确不假。但这种仇恨竟是通过一种别有用心者假惺惺的挑动而导致的,则不能不具有一种反讽意味:仇恨被利用,利用仇恨且看仇恨之火燃烧的人得意非凡。仇恨之火的燃烧者与被烧者的痛苦,都成为引火者最愿意看到的“风景”。所以,仇恨,由于被利用性,被观赏性,从而使得作戏的人越认真就越可笑。这就使得这场戏演变成一对搞阴谋的夫妻如何隔岸观火如何幸灾乐祸的叙事。以乐祸的兴奋打量遭殃的狼狈,使得这场戏成为人类心灵的马戏:读者在看阴险者是怎么作弄傲慢者。

不过,这还没完,这作弄傲慢者之戏的背后还长着眼:那不勒斯女王竟然因为进屋找扇子从而见到也听到整场戏,从挑拨到“失控”,她“全知”了。女王这一层的“看”,又使滑稽剧染上一层正剧色彩。然而,还没完,“黄雀在后”,叙述者马塞尔站在女王之后,见到女王的所有反应,这又使得这场戏重归反讽剧。因为叙述者对戏中人个个都了解得比女王透彻得多。叙述者引领读者看这种种人物是如何出于私利、创痛、骄傲而互相吞噬。这场人间喜剧被叙述者一点拨一评论,不能不让人惊叹人是多么容易被欺骗,被触怒,被击倒。

一层层“叠加”上去的观察者的视线改变着这“失控”场面的性质。普鲁斯特叙述“失控”,不仅交代“创痛”如何导致“失控”,揭示各色人等的精神“真相”,还要让读者在更高的层面上打量这人间喜剧。由反讽转入正剧,再由正剧转入反讽,普鲁斯特高超的叙述技巧能让读者对他们的痛苦多一些同情多一些谅解同时又多一些笑声。反讽与正剧交错地写“失控”,大概就有这样的效果,我们同情剧中人,对他们的痛苦发出善意的笑声:他们有太多的弱点值得笑,但他们有更多的理由值得原谅——因为他们的弱点,以及他们的痛苦,在他们各自的角度看来,都是那么真诚,那么理由充分。

纳斯塔霞的“失控”是失控者掌控整个场面的“失控”,她的“失控”是一次“测验游戏”,没有“烧钱”的失控,这个游戏就做不起来。所以,欣赏纳斯塔霞的“失控”之情节,是作为一位受侮辱的女人她是怎么通过“失控”让男人也意识到什么是羞辱。这种“失控”是主动型“失控”。小说中最精彩之处在于受辱女性对“失控”的“巧用”:她巧妙地利用了“烧钱”的权力,以此权力逼出男性灵魂的丑陋。这种“巧用”,不但画出纳斯塔霞的“创痛”之深,更叙述了妙用的“失控”对他人的灵魂内部的震撼感。而普鲁斯特笔下的“失控”最具有创造性之处,并不是受侮者对“失控”的愤怒的“巧用”,相反,是“失控者”被他人“巧用”了。

普鲁斯特的“失控”当然也涉及“创痛”,也触及各个人士的“内心真相”,但他的艺术才能发挥得最好所在,不在揭示“创痛”有多深,而是描画被利用的“失控”整个连锁反应过程是有多可笑:莫雷尔本不该对他的提携者如此动怒,这是第一层次的可笑;傲慢雄辩的夏吕斯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这是第二层次的可笑;居心叵测者在观看他们的阴谋如何一步步诱夏吕斯入陷阱,不料女王却歪打正着,将阴谋看个透,自以为得计者其实已被人窥破,这是第三层次的可笑;女王看似威风凛凛,可她不见得了解整个事情的全部真相,她对夏吕斯的保护亦只是维护贵族体面之偏私,有明眼人充当叙述者,亦在仔细看女王的一举一动,并且充当风趣的解说员把各个人物的隐秘动机一一点出,这是最后的也是第四层次的可笑:在这一模拟上帝视角的全知叙述者眼里,撺掇、发怒、无措、保护等等都是可笑的,那自以为得计的维尔迪兰夫妇也失算了——女王根本不想答理他们,而这正是维尔迪兰苦心钻营的核心目的。

“失控”的意义,被这种种目光过滤后,其能指性不断挥洒,其意义一路延宕。“失控”也不是“创痛”有多少斤两的问题,“失控”也不是“真相”有多险恶的问题,而是人性的种种弱点只要换个角度看,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怜,那么可鄙,又是那么可叹。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失控”,是逼出人的不堪。而普鲁斯特写“失控”,意在反讽。普鲁斯特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失控”可以通过不同的角度打量,无比痛苦者其实有着无比可笑处,人类注定无法很好地沟通而不断地“失控”下去。

“失控”的作用之一,还在于回溯性发现。发现原来在人的关系中,某种没有预料到的力量在隐蔽地累积着、跃动着,而在表面,一切却是那么平静。这个累积的力量,在某个秩序井然的环境里,突破某个缺口,喷涌而出,从而将平静的秩序完全破坏。而读者要欣赏的,就是这股出其不意的力量来自何处,“创痛”的根源又在何处。读者还要知晓这股力量,是如何累积,如何被抑制,如何被说服,如何被“收藏”,但又如何偷偷地发酵,从而为力量的爆破性倾泻做准备。

由于“失控”的出其不意性,各种人的瞬间反应将透露出多种多样的“真相”:极强大的可能是极虚弱的,极多情的可能极无情的,极聪明的可能极愚蠢。反之亦然。面对“失控”制造的“不可收拾”的残局,各种人将如何突围,如何自圆其说,如何急中生智,或如何原形毕露,都是“失控”撞击出的种种人情世故。如同巨大的闪电划过黑夜,“失控”将各种人的惊骇、镇定、虚伪或圆滑都定格在“失控”发生的刹那。

“失控”从根本上说,是对旧有秩序出其不意的破坏,是对旧有的人际格局的强力扭曲和撕裂,是通过某个人物的情感出位使得旧有格局发生倾覆,让旧有的人际关系情感关系发生震荡和调整。改变人际格局和情感关系的叙事手段有很多,可以是暗中博弈,可以是公开斗争,而“失控”改变格局的特殊性主要在两点,即“事先无知性”和“爆发必然性”。惟有二者巧妙地交汇,才可演出“失控”。

“失控”的叙事修辞,一是要让他人甚至包括“失控者”自己都不知道要在何时何地发生“失控”,这就是“事先无知性”。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如果他人或“失控者”能预测将要发生“失控”,那就很难叫真正的“失控”,顶多叫“半失控”,或“准失控”。主要当事人,不管谁,有了充分防御,甚至有了预案,都会削弱“失控”的戏剧性效果。只有“出其不意”,才可能获得“失控”逼出人物瞬间反应的各种表情和行为。有了“事先无知性”,才可能有效地展示失控带来的惊诧感和无措感。只有具备了“事先无知性”,才可能使“失控者”爆发出来的情感,哪怕威力不大,由于出其不意,因而会构成超常规的破坏力,从而让他人手足无措;二是对“失控”的“爆发必然性”的修辞。如果未修辞好“爆发必然性”,那么任何“失控性”的修辞都是空洞的。小说不可能让一个人无缘故地发脾气,或无缘故地自杀。《印第安人营地》那个“失控”丈夫的自杀,至少有一个原因是明确的,那就是难产妻子不断的惨叫声。海明威就是告诉你,这样的叫声是会让丈夫“失控”轻生的。当然,你也可以说海明威的“爆发必然性”不充足。问题在于海明威不想婆婆妈妈地说一大堆原因,他就是告诉妻子如此喊叫足以让丈夫去死,所以才有尼克问父亲“死是不是很容易?”的难题。这个难题其实就是交给读者去想象。海明威就是要读者去细细揣摩丈夫“失控”自杀的“必然性”。没有了“爆发必然性”,所有的“失控”都将被架空,都成为乏力的“失控”。

“失控者”不见得都了解自己的“创痛”,即他或她不见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爆发出来。小说家的才能,就在于善于揭示人物最隐秘的“创痛”,将失控者都不见得愿意承认的最隐蔽但也可能最有爆发力的“创痛”寻出,加以艺术地叙述。“爆发必然性”是有关“失控”的动力,“事先无知性”是让动力获得隐蔽性,隐蔽性有利用“创痛”的必然爆发力获得足够的偶然性,这个偶然性携带着“创痛”能量在爆发的瞬间倾泻而出,以此获得足够的惊异性。但这种惊异性要能获得合理的解释,至少要建立足够的叙述空间为想象找到解释。

“失控”并非都是小说高潮,也并非所有的小说都要依靠“失控”才能显露“创痛”。大量“无事的故事”式的小说叙事表明,所谓“创痛”,以极低调的情节,也能被消化,被吸收。相反,过度地使用“失控”,如果对人物的“创痛”缺乏足够的解释能力,让人物胡乱地频频“失控”,这只能说明小说家缺乏才华。写人物不见得都要写失控才能引出深刻来。祥林嫂从未“失控”,但她“创痛”可够深的,鲁迅写了祥林嫂内心的“创痛”,但被压迫被麻醉的祥林嫂是不会失控的,她会去寻找捐门槛之类的灵魂解决方案。孔乙己和阿 Q不也是被彻底麻醉的人吗?鲁迅写的,就是不会“失控”的人——一群不会失控的“庸众”。

“创痛”不都会导致“失控”,然而,“失控”的背后,则一定潜藏着种种“创痛”。在叙事文学中,“失控”的场面比比皆是,这也许是因为“失控”最有利于将某种“创痛”公开化、动作化、行为化,以近乎疯狂的方式将某种原先由于某种顾忌隐藏起来的情感爆发出来,瞬间使人兴奋、激动。这种突然爆发的高能量情感携带着大量的信息(所谓“真相”),还可能让整个叙事局面随之“陡转”。所以,创作者钟爱这种情感表现方式,就不奇怪了。当然,“失控”仅仅是一种不可模块化叙述的情感表现方式。如果一部作品中频繁地以“失控”来强化情感力量,那么,创作者写的也许就是疯子的世界,或者,在他视域里,这个世界四处都隐藏着让正常人不时都可能疯狂一把的危机。然而,如果没有写出这种“失控”的“爆发必然性”,缺乏对疯狂的叙事充分交代,为“失控”而“失控”,我想,如此写“失控”,首先创作者的精神状态就是“失控”的吧。

[1]〔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811.

[2]〔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3]〔苏〕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复调小说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8:52.

[4]〔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The Loss of Control”in Novels:Trauma and Truth

YU Dai-zh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jian Nor mal University,Fuzhou350007,China)

In the narrative of novels can be found numerous scenes of“the loss of control”.By analyzing those scenesof“the lossof control”,the conductof“the charactersoutof hand”,as is discerned,may divulge some spiritual trauma,and the scenes of“the loss of control”can reveal the truth about the soul of various persons.In the works by diverse writers,the hierarchy and the linkage of“the loss of control”are of bizarre artistic traits.

the narrative of novels;the loss of control;aesthetic features

I206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4-5310(2010)-06-0089-09

本篇论文系 2009年度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叙事虚构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2009B131

2010-09-11

余岱宗 (1967-),男,福建福清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从事文艺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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