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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综论

2010-04-11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批评文学史

徐 妍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综论

徐 妍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在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领域,董之林提供了一种回返本原的研究与批评范式,即在文化网络中对文学史和文学现象进行历史的研究、审美的批评。为此,董之林在治史观念上,试图以双向反思的方式探勘历史相关性的“缝隙”;在叙史方式上,试图以多种方法宽而微地体悟历史细节并审美叙述;在叙史主体的建构上,试图以守护方寸、反抗虚无的自我矛盾体确立一位学者在这个混乱时代的存在方式。

历史相关性;治史观念;叙史方式;叙史主体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代文学的历史记忆越来越丰富、驳杂,评价尺度也不断变幻、犹疑。尽管当代文学的历史记忆在史料探勘过程中被逐渐梳理、厘清,但那些曾经“被扭结”在当代文学中的诸多历史问题不仅没有远去,反而与当代文学的现实问题缠绕在一起,更加迫切地摆放在研究者的案前。如何在学科史层面重述当代文学的历史问题?如何通过当代文学的历史研究返观当代文学的现状与发展?如何对当代文学的特质进行历史的、审美的评价?显然都是当代文学界亟需认真面对的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考察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与批评,别有意义。进一步说,董之林固然是以“十七年”小说为主体研究对象,但她的著述所关涉的问题却不局限在“十七年”小说本身,而是充溢了对90年代以后的文学史观、文学批评的标准及自我观念的重构的思考。由此,董之林的学术著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提供了一种回返本原的研究范式:在历史的相关性中探勘“缝隙”、审美叙述与批评,并探索一位学者在这个时代的存在方式。

一 治史观念:以双向反思的方式探勘历史相关性的“缝隙”

9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十分明确地将我们曾经信奉的逻辑的、线性的历史观、文学史观作为质疑的对象。由“五四”所开创,并在80年代得到承继的宏大叙事体系在90年代逐渐解体,而酿成新世纪以来种种新动向竞相涌现的混乱时期。9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似乎已经摆脱了以往权威文学史观念的支配,但如何建立一种新的、有效的文学史观念,尚处于茫然状态。如何在“后现代”诸种消解的潮流中重建当代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的价值体系?如何让那些飘逝的记忆在当下语境中得到更加深透的领会?如何让历史研究成为当下文学批评的另一种参照?这些困惑既内含了当代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的困境与生机,也生成了董之林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的治史观念。

在文学史著述与文学批评中,董之林不仅自觉地追求文学史家超然的公正感,而且热忱地体贴文学史的历史现象,并把立论的矛头指向任何带有简单化色彩的文学史观念。作为50年代出生的一代学人,董之林与她的同代学者一道“对以往那些陷在非此即彼、简单僵死的思维方式”[1]2持有清醒的否决态度。然而,与此同时,董之林又对同代学者所热衷的反拨简单化思维的“后现代”理论持有警惕:“于是‘论稿’完成后,我有一种不安:尽管后现代理论给我一定启发,但它们比较适合于对历史的总结,确切地说,为重述历史开放思路;而不可能成为本土写作与接受的先导。只有深入到作家作品的个案研究中,才有对当代小说本土进程更清晰的把握。”[1]2显然,董之林质疑:“后现代”理论如果被不加怀疑地放置到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之中,是否会导致另一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尤其,董之林与同代学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同代学者大多搭乘上80年代的“现代性”列车而催生出多个领域的丰硕成果时,董之林虽然在80年代末已经发表了对东西方文化隐含忧虑的文学评论,[2]但更多处于沉默状态;直到90年代中后期,同代学者转乘“后现代”①董之林在《盈尺集·前言》中说道:“1990年代中后期,我的关注重点转向‘十七年’小说……”见董之林:《盈尺集——当代文学思辨与随想》,第1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6月第1版。“新轨”,董之林才将“十七年”小说作为自己的学术关注重点,可谓属于滞后的“晚成”。而且,她一进入文学史研究,就选择了一条与主流学术界逆向的道路:在当代学者竞相投身于时尚、追新的文化研究与文化批评时,她却回溯到带有政治运动产儿之嫌的“十七年”小说,并反复考量“十七年”小说独特的文学史贡献。不过,董之林的思路并不属于逆向思维,而是一种双向反思,即董之林在否决意识形态批评标准的同时,并不否认“十七年”小说与政治的密切联系,而是反思“十七年”小说如何与政治建立了密切联系;同样,董之林在警惕运用“后现代”理论的同时,并不否认“后现代”理论对于“十七年”小说研究的启发,而是反思“十七年”小说研究为何不能套用“后现代”理论。这样,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实际上陷入了两头都不讨好的孤寂境地:既挑战了以往当代文学史热捧“十七年”文学时“政治标准第一”的成规,又差异于新时期以来学术界冷落“十七年”文学的代表性文学史观念②这里所指的“有代表性文学史观念”如洪子诚指出:“在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问题的时候,50-70年代常被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学时期看待。……一种颇有代表性的看法是,这30年的大陆中国文学使‘五四’开启的新文学进程发生‘逆转’,‘五四’文学传统发生了‘断裂’,只是到了‘新时期文学’,这一传统才得以接续。”见洪子诚:《关于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国文学》,见《文学评论》1996年第2期,第60页。。比较而言,后者带给董之林的孤寂更为显在。

那么,当代文学史应持什么样的治史观?董之林在她那条蜿蜒起伏的学术路径中,令人信服地阐释了她的治史观念:在历史相关性③对“历史相关性”的理解可以参考董之林的文章《“历史”背后——关于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历史相关性问题》,见《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1期;《“新”英雄与“老”故事——关于五十年代革命传奇小说》,见《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5期。中还原文学史的复杂性。这意味着:董之林所主张的文学史观既非“现代”的线性的文学史观,也非“后现代”“断裂”的文学史观,而是在文学史的绵延中发现“历史”扭结与勾连的“缝隙”。在历史相关性的“缝隙”中,探勘文学史发生、演变的来龙去脉,即是董之林治史观念的核心话语。基于对“一种‘元叙述’的不信任,”[1]8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即是对历史“缝隙”的不断追问。譬如:政治是否能完全决定‘十七年’文学写作?究竟怎样左右了文学,在多大程度上左右了文学?“十七年”小说的政治作用与审美功能之间处于何种关系?“十七年”文学是否与传统文学彻底告别?“新时期文学”是否与“十七年”文学存在一种内在关联?“十七年”作家在依附政治时如何保持一位作家的尊严?等等。1998年6月,董之林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追忆燃情岁月——五十年代小说艺术类型论》。该博士论文在修订时,拓展了艺术类型论的框架局限,④据董之林自述:“论文中,我对艺术类型研究方法与形式主义批评之间的联系及其差异作分析与说明,但老师的意见还是拓展了我的研究思路,即需要重新审视政治与文学的历史关联。”董之林:《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后记”》,见《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第31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版。意味着董之林意欲建立自己的治史观念:“与类似社会学方式的考察相比,使我更感兴趣的是50年代小说与历史和文化的关系,特别是这些作品中那些接受了古典和现代小说因素并汇入新的想象,沟通了传统与现实和未来关系的文学要素。”[3]256看得出来,董之林在第一本学术专著中所确立的治史观念接续了80年代文学史的研究思路:质疑意识形态对文学史研究的规定,让文学史研究回到文学自身中来,但她更强调的是对历史相关性的“缝隙”进行解读。这种治史观念在学术专著《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中表现得到更为显著。在该著的《后记》中,董之林表达了再度选取“十七年”小说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委:“博士学位论文通过后,在其基础上完成的《追忆燃情岁月——五十年代小说艺术类型论》一书,对小说与社会政治背景之间的关系有一些补充文字,不过囿于原有的体例、框架,难以更多地展开。基于上述原因,《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一书每章第一节的‘概述’部分,是对当时政治、社会和文化背景的简要介绍,这一点在别处行文也多有体现。”[4]313事实的确如此,比较两本著作,它们的区别不在于篇幅的增加,而在于文学史观念的深化。如果说《追忆燃情岁月——五十年代小说艺术类型论》的核心词是“艺术类型”,那么《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的核心词则是“历史扭结”。开篇的导论部分尤其充满自觉的文学史建构意识,将“困”在“艺术类型”中的文学史人物、事件与作品解放出来,放置在一个充满历史可能性的理性装置中。其他各章无一不是当代文学与当代历史之间细密交叉和错综复杂的扭结点。只是,《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的叙述空间还是有限,“历史扭结”的背后究竟贯穿了怎样的文学史流脉?这些“历史扭结”点究竟呈现出怎样的文学史图景?该著似乎意犹未尽。为此,专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1949-1966)深化了董之林的治史观念,“历史扭结”的筋络被打通,“历史流脉”成为了董之林“十七年”小说研究的又一个核心词。于是,这本著作中,“史”的线索更为绵密,历史相关性的“缝隙”更为复杂。至此,董之林在经由“艺术类型”、“历史扭结”的核心词后,又借助“历史流脉”将“十七年”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托举到当代文学史的水面之上。

除了“十七年”小说的历史研究,文学批评作为董之林学术研究的重要一翼,同样承载着她的治史观念。在她的论文集《盈尺集——当代文学思辨与随想》中,无论是80年代到世纪之交的文学评论,还是阐释治史观念的理论文章,或是文化随笔,都隐含着她的治史观念。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对于董之林而言,文学的历史研究与当下的现状批评原本就是奇妙的一体两面:了解“历史”的流脉,正是了解“现实”演变的一种方式。“现实”即是历史连续性的复杂延展。反过来说,董之林对文学的历史研究始终置身于90年代以来的思想文化语境。正是由于90年代以来思想文化语境的变迁,董之林才确立了“十七年”小说研究的学术关注点。她当然不认同于以往意识形态所支配的当代文学史观,但同时也不盲从于“后现代”主义所消解的文学史观。所以,她对文学的现状批评始终投放到历史研究的视域中。她对张承志、韩少功、刘震云、范小青、孙惠芬等当代作家作品的解读、评价,始终离不开文学史的链条。或许,正因如此,如果将董之林的历史研究与现状批评进行比较,便会发现:对历史宽容、对当下“严苛”,似乎是董之林治史观念中并行不悖的“双重”尺度。而这种“双重”尺度的选取,恰源自她对文学史的敬畏态度。正因如此,现状批评,作为未来的文学史,批评家有职责在驳杂的现象中“严苛”地辨析。当然,无论哪种尺度,在历史相关性中还原文学史的复杂性是董之林治史观念的核心。

二 叙史方式:在多种方法中宽而微地体悟历史细节并审美叙述

客观地说,董之林选取“十七年”小说作为主体研究对象并非首创。早在80年代中期,洪子诚的第一本个人学术专著《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虽也涉及‘新时期’,但主要是讨论‘十七年’的文学问题。”[5]90年代中期以后,洪子诚将“十七年”文学研究的重心由“文学艺术”到“文学体制”。这一研究思路不仅推进了“十七年”文学研究,而且带动了学术转型期之际“十七年”文学研究热。然而,董之林不是趋时之人,也不会因为90年代以后学术体制的转型而强迫自己研究一个没有兴趣的学术对象。只是,在这样一个前有开创者的奠基性成果,后有同代学者和新锐学者不断推出的新潮成果的学术背景下,不得不承认,董之林执拗地在“十七年”小说的审美领域进行“深井作业”,无疑处于一种似乎“过时”的尴尬处境。然而,正因如此,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呈现出独特的个人化的叙史方式。

新时期以后,学界尤为推崇国外新方法。到了90年代,学界颇有新方法至上的态势。具有较深厚翻译功底的董之林当然没有必要拒绝新方法的运用。如果新方法确实能够有效地进入研究对象的世界,又何乐而不为呢?董之林在她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评论中,选取了“比较文学”、“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发生学”、“阐释学”和“谱系学”等方法。不过,董之林对新方法的选用并不意味着加入到时尚化的方法热潮流之中,而是相反,她疏离于任何方法热的潮流之外。一切方法的运用,对于董之林来说,固然可以拓宽研究对象所置身的文化网络,但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一切方法皆首先忠实于研究者个人对历史细节的细微体悟,并最终回返到文学史的审美叙述世界中。董之林曾经反复强调历史细节对文学史叙述的意义:“文学作品对历史细节的发掘,形成重新叙述的基点,并使已经变得让人无话可说的宏大叙事,又生发出重新讲述的可能。”[6]146“细节有一种深刻的力量,使宏大的历史产生亲和力,透出真实可感的光泽。与此同时,它们又对已经‘圆满的历史’横生枝节,对原有的观念是一种耗散和消解。”[7]在此,董之林对历史细节的体悟并没有沿着解构主义的思路碎裂文学史的连续性链条,而是以细弱游丝的历史细节整合出一个具有审美特质的文学史的叙述世界。

由于董之林依靠于对历史细节的审美体悟力,她的文学史著述甚至给人一种缺乏鲜明理论立场之嫌。这一点,确如陈晓明所说:“但是,在董之林这里,她对十七年的文学作品所持有的偏向于肯定的态度,并没有一个明确被叙述的新左派的立场或是现代性的理论视角,就这一点而言,董之林对十七年的文学作品的肯定性阐释所依据的理论参照系不是太清楚。我想董之林是有意回避了她的理论参照框架。就我对她的知识背景的了解而言,不管是以‘新左派’的立场还是对广义的‘后学’知识谱系,她都有很全面的了解。她回避交待她的理论可能是出于论述上的简练明快的考虑,同时可避免对后学反感的人群的指责。”[8]陈晓明敏锐地发现了董之林这种祛除理论立场的特别现象,但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究竟如何理解?我以为,这一点正是董之林与一般研究者相差异的地方:一般的学者试图以理论立场支配自己的叙史方式,而董之林则宁愿让叙史方式忠实于个人体悟。其中原因,我倒更愿意相信:董之林警惕一切理论立场对文学史研究的预设,因为任何理论立场的预设与以往政治阐释理论的预设一样都源自对文学审美本质的轻慢态度。所以,同样重评“十七年”文学,与一般学者或热捧或冷落的态度不同,董之林却基于这样的问题意识:“问题不在于可不可以用巨大的政治变更作为文学史分期点,而在于以不同的时期的政治为前提,先验地对文学进行了等级划分。”[1]8显然,董之林重新考察“十七年”文学,感兴趣的并不是为了提高“十七年”文学的文学史地位,而是为了让“十七年”文学祛除任何阐释理论的遮蔽而回返它本该应有的文学史地位,进而呈现出当代文学本来的审美面貌。而这种叙史方式,表面上与其他学者很像,实质却是另一个样子。当许多学者在追逐现代性叙事的理论预设时,董之林却剔除一切外在的理论暗示,试图还原那些曾经被诸多现代性理论所遮蔽的历史细节。这一点,正如董之林在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时所说:“重新检索和梳理这段历史的目的不在于怀旧,而是想说明,在现代性叙事伴随中国现代化进程似乎显得越来越毋庸置疑的时候,由这种进化论和发展的观念所引导的极端化的思维方式及其历史叙述,实在忽略和摈弃了许多本不应该忽略和摈弃的东西。”[6]184-185

然而,在祛除理论的预设之后,董之林如何实现她所预期的治史方式?要知道,“文学史上始终存在着理论与实践的巨大鸿沟”,[9]7任何一位研究者都无法绕开这个“鸿沟”。对此,董之林的应对方法是:一面借助理论的启示,一面又警惕理论的陷阱:“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在研究方法上一个重要的启示在于,研究者不要作茧自缚:还未开口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先被束缚在以往某一种现成的观念中。”[10]这意味着:在治史方式上,董之林依靠的不是任何理论方法的预定叙述,而是个人对历史细节的审美叙述。具体到操作层面,董之林的文学史著述提供了一种让立论落实到细部的、审美的叙史方式。

进一步说,董之林的文学史著述选取了一种将宽广的文化网络与审美的个案细读相结合的叙史操作方式。90年代以后,个案研究已经成为学界一种有效的文学史研究方法。但是,研究者如何选取个案,如何分析个案,隐含着文学史研究者个人的趣味和立场。从某种意义上讲,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不属于雄心壮志的思想文化史研究——尽管她对西方思想文化理论的理解达到了相当熟稔的程度,而属于带有个人风格的审美文学史。她固然看重政治、文化、经济等文化网络对当代文学的影响,却不认为任何一个文学本体之外的因素可以被视为评价文学史的内在依据。她说:“任何时代的文学都与政治、经济、文化有一种张力关系。尽管紧张的程度有所不同,但不能成为文学史判断某一时期文学唯一的根据。”[1]12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文学的外部因素相比,她更看重文学史研究的内在标准——审美。所以,董之林文学史著述中所选取的个案,不是挂靠在文学史研究的周边文化网络上,而是深入到文学史研究的审美肌理,以审美的目光深情凝视文学史的细节。这种审美的个案细读的叙史方式,在她第一本著作《追忆燃情岁月——五十年代小说艺术类型论》中,便已成为自觉的追求。该著第三章、第四章分别以个案考察的方式对赵树理、孙犁小说的写作资源、叙事模式、小说结构、人物形象、语言风格等方面进行了个案的审美细读,从文学的审美标准解释了当代文学经典化的内在原因。其它章节,即便不是以作家专论的形式进行个案研究,也无不浸润了董之林的审美细读目光。到了专著《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艺术论稿》,董之林为了增加文学史研究的历史的、理性的维度,在框架上凸显了“十七年”文学在文化网络这一宏观背景下的流脉变迁,但进入到各个章节的内部,便会发现,前述个案的审美细读并没有被祛除,而是被“揉碎”在文学史研究的内里,隐蔽地构成整个文学史周边文化网络的坚实依托。尤其,在《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中,董之林不仅将个案的审美细读再度专题化,而且较以往著作增加了篇目的数量和分析的分量。除了赵树理小说之外,周立波、茹志娟、姚雪垠、王蒙的小说也成为个案细读的对象。这些个案研究与文化网络的关系真可谓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最终无不是以审美目光从文学史的细节中获得支撑。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董之林在选取个案细读的过程中,还探索了一种具有清俊之美的叙史语体。对于文学史研究者而言,仅有审美目光是不够的,还需要将审美目光所及的文学史细节叙述为一种独特的叙史语体。其实,如何审美叙史,与如何审美选取个案的难度相比,要难得多。然而,在学界,普遍存在一种误解:语体自觉属于文学创作的范畴,而与文学史著述没有多少关系;似乎文学史著述就可以任由缺少语体风格的作者合作编写。因此,在当代文学史著述中,我们见得多的是教科书式的冰冷、生硬的模式化面孔。当然,在当代文学史著述中,也有如洪子诚式的“春秋笔法”,但毕竟为数寥寥,因为兼具文章家身份的文学史家十分稀罕。其实,文学史叙述与小说叙述有一种相通之处,那就是对语言的要求极高。高水平的文学史著述不仅讲究文学史观的创新、材料的详实,而且讲究叙史语体的独特风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董之林把文学史著述的幽冷的理性的声音调成温婉、内含锋芒的调子,有一种独特的语体之美。与洪子诚的老到、内敛、冷静的语体风格不同,董之林的叙史语体充溢了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锐、既满含深情,又将无限情感节制地沉潜其中,以此来探索文学史的多种可能性和历史的相关性。于是,董之林的文学史著述的语言沉潜着时代的风云、命运的洗礼、心灵的律动、理想的激情。它们有对“浪漫清纯的时代”[3]262的追忆,也有对“历史不会重复”[3]263的自知;有对“历史扭结”处体察的欣喜,也有对“历史年轮上一条细微的刻痕”[4]314体味时的苍凉;有“工作才刚刚开始”[11]249的精神抖擞,也有对“许多犹疑其间的蛛丝马迹需要仔细梳理”[11]249的意犹未尽。无论哪种语言基调,都意味着一种向文学史致敬的方式,以及对时下当代文学史著述常常缺乏语体自觉的反拨。其语体的清俊之美,很似梅花的神韵:既有风骨,又洁净、娴雅。这种清俊之美的语体探索,使得董之林的著述虽然也看重理性的分析、史料的爬梳,也必得总结、评价和判断,且流溢着批评家的尖锐之气,但其叙史语体始终保有文学的审美品质。

三 叙史主体:守护方寸、反抗虚无的自我矛盾体

一位文学史家和一位批评家所呈现的治史观念和叙史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个人经历、身世、所受教育、职业需要的影响。韦勒克曾说:“有些东西只能归之于个人的首创精神和那些在特定时间内将其思维致力于特别问题的天才人物的机缘。”[9]10从董之林来说,她在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领域所呈现出来的独创精神可以归之于某种特殊的机缘。姑且不说特定文化语境的影响和她所受到的教育、职业的需要,单说她的身世就与她的独创精神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翻译家的父亲董秋斯“对人对事有自己的标准,在这方面他很执著,也很书生气,不在乎社会上流行的说法”;[12]母亲凌山的性格透过她对丈夫董秋斯的评价可以约略传达:“做人做事十分严肃认真,不喜欢空话、大话”。[13]董之林的独创精神可以说遗传了父母亲的性格基因:父亲的认真、谨严、重情、淡定、讲究气节;母亲的温婉、柔美、耐心与坚韧。而且,她“越大”,越像她的父母亲,文化性格就越宽厚而执拗、温和而犀利。当然,从事于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的董之林,经由父母亲的遗传基因,又转入到自己的生命形式中,使其与时代、教育、职业等因素进行重组,从而产生出自己的独创精神。由此,董之林的独创精神归根结底与她的心性、个性、人格、自我认知、自由意志、生命感受力等主体因素密切相关。概言之,正是由于叙史主体的自觉意识,才激发了董之林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的独创精神。更确切地说,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有一个共同的指向:从“自我”的生命体悟出发,用自我的意志、情感去“历史地同情”或“重读”文学史的细节,以厘清文学史流变的来龙去脉,得出或改写文学史的结论,最终充实叙史主体的理性意识。这种理性意识并不接受文学史上已有的宏大叙事,也不认同90年代以后新历史主义颠覆一切的思路,只是超越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势在历史“缝隙”中将曾经被覆盖的历史细节重新发掘、叙述,担负起文学史的叙述意义,以此实现重述文学史的本质。不仅如此,这样的理性意识在还原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本义的同时,也在试图确证自我和完善自我。后者虽然不曾在董之林的著述中直接显露,却属于她深层的、不竭的学术动力。这一点,正如董之林在论文集《盈尺集》的后记中所说:“在此意义上,这本评论集应该是一个学者二十年来不断证实和完善自我的记录。”[14]不仅文学评论,董之林的所有著述都试图探索一条如何通向自我的路径,这也是她所坚守的90年代以后作为学者的生存方式。

沿着这样的思路,一个问题值得追问:董之林为什么反复探勘“十七年”文学?从学术史的角度出发,董之林交代得非常清楚:“重新打量‘十七年’小说,源于对一种对元叙述的怀疑,这种不信任,是学术发展的产物,反过来,也是深化研究的前提。”[1]7-8但是,从研究者的主体意识出发,对文学史的清理,意味着对自我记忆中“过去”的清理。因为“十七年”文学,不仅是当代文学不可断裂的“过去”,而且是研究者不可遗忘的“过去”。只是,对于这段“过去”,不同的研究者,态度很是不同。其中或怨恨或赞誉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将导致不同的结果:对“过去”抱着怨恨曾经是80年代以后很普遍的学者心理。如果有这种感觉,学者要么根本无法客观地谈论“过去”,要么无法正视“过去”。相反,对“过去”怀有一种想象性的虚构,又成为90年代以后学者的时尚潮流。人们喜爱将“过去”经典化,但学者的重述不能如小说家普鲁斯特追忆逝水流年一样只忠实于个人的记忆。与这两种思维方式不同,董之林对这段“过去”不反感,也不溢美。譬如:对于众说纷纭的赵树理,董之林既不撇清赵树理小说与政治的联系,也不认为政治就支配了赵树理的小说创作,由此得出这样让人信服的结论:“把赵树理小说归结为政治运作的结果,如同把他归结于一种纯粹的、未受政治‘污染’的写作姿态一样,都难以自圆其说。”[15]由于董之林对“过去”所秉持的理性意识,她的文学史研究不是怀旧,尽管那是出生在50年代的文学史研究者所难以祛除的情感。她是用一种比怀旧所能采取的更克制、更自知的态度重述“过去”。她打量“过去”仿佛就是目睹现在,仿佛那段“过去”从未远离,那些如今已被淡忘、遮蔽的素朴纯真的激情岁月,都在她张力十足、耐心备至的文学史叙述中重新复活,并安放下永远的自我之家。至此,董之林在通向自我的路径上最大的暗示就是守护方寸的学者气节。这使得她对“十七年”文学这段“过去”的评价总能够保持一位研究者所具有的分寸感。或者说,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方寸不乱,分寸才得当。

而一位学者对方寸的守护,我以为,主要源自叙史主体的内在性的自我力量。而且,这种内在性的自我力量,对于董之林来说,与她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一样,充满了以守护方寸来反抗虚无的矛盾张力。换言之,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牵引董之林找到了一位学者的生命意义和存在形式,可回荡在生命深处的虚无感仍然挥之不去。譬如:在有限的生命内将最宝贵的生命倾注于“大概要等五十年后才有定论”[16]的“十七年”文学研究值得吗?文学批评在这个时代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遂成为董之林以自我的方式反抗生命被虚无化的一种方式。而在反抗虚无的生命深处,董之林既相遇了历史与主体、意识形态与文学之间的“纠结”关系,又更加确信了自我主体意识的实有、文学自身品格的独立。董之林如是阐释历史与主体的关系:“没有不受制约的历史,只有受到历史限定,却在限定中有所作为的人类主体;没有能够脱离意识形态的文学,只有因文学参与而绝非单一化的意识形态过程。”[11]122在董之林看来,主体,无法脱离历史而存在;文学,也无法脱离意识形态而存在。一位研究者只有、也只能在历史与主体、意识形态和文学的相互制约中确证自我。当然,董之林并没有沉湎在思辨的世界之中,她对生命被虚无化的反抗主要通过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来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固然是在解读别人,但同时也是借助研究对象来解读自我。反过来说,她的许多研究对象参与甚至构成了她反抗虚无的主体力量。为此,我们有必要对董之林的解读进行再解读。赵树理的“本土文化人的一种知行合一观”,[17]317是否坚定了董之林对本土文化的执拗坚守?周立波“以小说家的唯美旨趣和艺术追求,对抗和平时期剑拔弩张的权利斗争;以清新自然的描写,对抗日渐腐朽、不正常、不健康的人际关系……”[17]345是否影响了董之林在“怎么样都可以”的文化环境中始终坚持审美的内在尺度?“孙犁小说的思乡主要不表现为怀旧的感伤。他对故乡的思念中有对新文化运动和抗日战争的敬仰之情”,[3]183是否隐含了董之林对“十七年”的“怀旧”心理?尤其,陈翔鹤的短篇小说因“在世俗生活中表现不俗的人生志趣”[11]24而被解读得荡气回肠,是否即是董之林精神之父的影像?是否言说了董之林借助文学史研究重新集聚自我人格力量、抵抗当下油滑与侏儒化的吁求?只是,董之林越追寻理想人格,虚无感就越无所不在。于是,王蒙小说《活动变人形》在董之林的解读中获得新解:“为摆脱‘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孤独’,为使社会激变中的个人不至于像一只‘失去了罗盘失去了海图的小船’,在一片虚无中‘沉堕在阴影里’,作家转向了个人的生活史和精神史,追寻作家的来历,界定自己的身份。”[11]218这样的分析让人感慨万千,充满战栗。此外,茹志鹃、韩少功、査建英、毕飞宇、刘震云等等作家透过文学作品所隐含的心路历程,与董之林的精神世界很是相通。总之,置身于这个激变时代的自我困惑与选择、幻灭与抵抗,皆寄予在她对研究对象的解读中。

作为一位学者,董之林在治史观念、叙史方式、叙史主体的探索,为学术界提供了坚实的建设性成果。只是在这个充满了破坏力的时代,所有建设性的工作都可能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当下中国学者更愿意把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看作一场各说各话的争吵,倾向于将时间理解为破碎、断裂或不规则。而董之林则更愿意承担一位学者的职责,并将时间理解为连续、循环或回音。这样,董之林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的生存方式:通过对文学记忆做历史的、审美的辨析和叙述,就有了一位学者重回意义的希望;通过对文学现状做历史的、审美的批评,也就有了一位学者对现实社会的担当。这种意义的自觉,与这个时代的时尚潮流背道而驰。但正因如此,董之林在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领域的贡献远超出了自身的学术价值、甚至超出了学术本身。

[1]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2]董之林.留美学生的心态透视——读査建英《丛林下的冰河》[J].文艺学习,1989(6).

[3]董之林.追忆燃情岁月——五十年代小说艺术类型论[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4]董之林.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洪子诚.自序[M]//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

[6]董之林.现代性叙事与被叙述的历史[C]//盈尺集——当代文学思辨与随想.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

[7]董之林.“世变缘常”——关于叶维丽和马笑东口述史《动荡的青春》[C]//盈尺集——当代文学思辨与随想.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120.

[8]陈晓明.历史“扭结”中的十七年小说——评董之林《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J].文艺争鸣,2005(4):137.

[9]〔美〕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M].杨岂深,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10]董之林.前言[M]//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13.

[11]董之林.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下)[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12]董之林.我心目中的父亲与沈叔叔[J].钟山,2003(5).

[13]凌山.一个翻译家的脚印——关于董秋斯的翻译[J].上海文学,2004(3):84.

[14]董之林.后记[C]//盈尺集——当代文学思辨与随想.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450.

[15]董之林.关于“十七年”文学研究的历史反思——以赵树理小说为例[J].中国社会科学,2006(4):158.

[16]董之林:自序[M]//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1.

[17]董之林.盈尺集——当代文学思辨与随想[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毕光明)

Abstract:In terms of literary history studies and literary criticis m,Dong Zhilin has advanced a research and criticism paradigm of returning to the prototype,namely,a historical study and aesthetic criticis m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literary phenomena in the cultural network.To this end,Dong Zhilin has tried to explore“gaps”in historical relativity through two-way introspection in relation to his notion of history studies,and has attempted to delve into historical details and aesthetic narration in variousmannerswith respect to his narration of history.As regards the affir mation of key narrators of history,Dong has endeavored to establish the existence of a scholar in this chaotic era by virtue of the contradictorymethod of keeping one’s dignity and opposing nihilis m.

Key words:historical relativity;the notion of history studies;themannerof history narration;key narrators of history

An Overview of Dong Zhilin’sL iterary History Studies and L iterary Criticism

XU Y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266071,China)

I206.09

A

1674-5310(2010)-06-0019-07

2010-09-26

徐妍(1964-),女,吉林长春人,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鲁迅研究、儿童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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