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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化文学道路上的艰难跋涉
——评赵树理的小说创作

2010-04-11段崇轩

关键词:赵树理作家文学

段崇轩

(山西省作家协会,山西太原 030001)

大众化文学道路上的艰难跋涉
——评赵树理的小说创作

段崇轩

(山西省作家协会,山西太原 030001)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上,赵树理之所以具有独特、重要的位置,就在于他成功地开创了大众化文学潮流。赵树理的大众化文学思想和创作的特征有:首先是立足农村发展和农民利益,勇于提出一些敏锐、重要的社会问题,构成他所谓的“问题小说”;其次是扎根于农民中间,与他们同甘共苦,在创作中真实地表达他们的生存状态、思想感情,准确地表现农村的时代变化、民情风俗;再者是真正把农民看作推动历史前进的主体,塑造出多种多样的农民形象来,让农民在文学舞台上占据应有的位置;最后一点是坚持文学为农民服务的思想,把民间艺术作为文学发展的基础,创造出一种通俗的、大众的、民族的审美形式来。

赵树理;大众化;特征;影响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上,赵树理之所以具有独特、重要的位置,就在于他成功地开创了大众化文学潮流,并为此执著地探索、奋斗了一生。他的创作,真正突破了新文学发展中长期攻克不了的难关,被奉为“旗帜”和“方向”,深刻地影响了现代、当代文学的面貌和走向。

大众化文学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形成了一个兴盛期,但其理论主张、审美追求却是因人而异、丰富多样的。赵树理的大众化文学思想和创作,是最朴素、最本原的。其主要特征有这样几个方面:首先是立足农村发展和农民利益,勇于提出一些敏锐、重要的社会问题,构成他所谓的“问题小说”;其次是扎根于农民中间,与他们同甘共苦,在创作中真实地表达他们的生存状态、思想感情,准确地表现农村的时代变化、民情风俗;再者是真正把农民看作推动历史前进的主体,塑造出多种多样的农民形象来,让农民在文学舞台上占据应有的位置。最后一点是坚持文学为农民服务的思想,把民间艺术作为文学发展的基础,创造出一种通俗的、大众的、民族的审美形式来。这四个方面构成了赵树理创作的基本内容和形态,代表了现当代文学史上大众化文学所达到的高度。现当代作家追求大众化创作的可谓人数甚众,但抵达赵树理高度的并不多见。但赵树理的创作道路却不是一帆风顺。上世纪40年代他的文学思想和追求,与革命战争、农村运动以及政治意识形态颇多重合,他被推举为主流文学的代表,是他“春风得意”的时期。而五六十年代他继续坚守自己的文学道路,就与越来越失控的社会发展和更激进的意识形态相抵触,矛盾逐渐加剧,他被扣上“落后”、“右倾”乃至“反动”的帽子,他的大众化创作以及人生命运,也走向了末路。

赵树理在小说创作上,长、中、短篇兼顾。长篇小说有《李家庄变迁》《灵泉洞》《三里湾》等数部,艺术上最成熟的是后一部。中篇小说有《李有才板话》《邪不压正》等。短篇小说代表作有《小二黑结婚》《地板》《福贵》《传家宝》《登记》《“锻炼锻炼”》《套不住的手》等。在现代文学时期是没有中篇小说概念的,中型规模的小说都划到短篇小说里,因此可以说代表他创作成就的,是众多的中短篇小说。有文学史家指出:“比较起来说,赵树理的一些短篇就显得较为成熟。虽然要写好短篇也不容易,或者更困难,赵树理却可以说是短篇的能手,而还缺乏驾驭长篇巨构的天才。”[1]康濯则在1962年称:“赵树理在我们老一辈的作家群里,应该说是近20年来最杰出也最扎实的一位短篇大师。”[2]其实赵树理在创作谈中,很少单独讲到短篇小说。他只是觉得,短篇小说这一文体,更能及时、有效地反映现实生活和他的思想感情,更能灵活、全面地实践他的大众化文学构想。

用春秋笔法写“问题小说”

赵树理有一句被人广为传播的话,他说自己的作品:是要“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①引自陈荒煤:《向赵树理方向迈进》,《人民日报》1947年8月10日。他还有一段被人称道的话:“我的作品,我自己常常叫它是‘问题小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3]424这两句朴实无华、明白有力的话,把政治和老百姓、农村工作与社会问题这些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联系在了一起,表达了赵树理的一种社会抱负和文学雄心。他首先是一个有思想的党的农村工作者,其次才是一位作家。他的创作是为农村工作服务的,是他全部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认同意识形态的社会理想和农村战略,但他又认为在具体实践中常常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他必须以一个“主人公”的职责,通过小说揭示出来,以达到匡助和“干预”政治的目的,同时起到宣传、教育“老百姓”的作用。正如钱理群等说的:“共产党所领导的农村变革与其相应的方针政策对农民命运、心理、情绪的影响,成为赵树理观察与表现农村生活的重心所在。他自觉地追求创作对现实生活的紧密配合的宣传、鼓动作用和指导作用,又不滞留于公式化概念化的困境,他的作品除了融入对农民的挚爱情感,也融入历史考察的理智。”[4]477但赵树理的“问题小说”,却是含蓄、机智、艺术的。他在小说中提出的问题,往往是一些具体的工作问题、个人命运问题等,但透过这个“窗口”,又让人们窥见农村错综复杂的历史变迁、政治风云、阶级斗争等等。小说最初提出的问题,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赵树理用的是以小见大、由此及彼的艺术手法,可以称之为春秋笔法。短篇小说就是一种“借一斑以窥全豹”的艺术,赵树理的思维方式正合短篇小说之道。

从1937—1942年,赵树理在晋东南的革命根据地从事抗日宣传工作,主编报纸副刊,就开始了大众化写作,在《抗战生活》《中国人》等报纸上,发表了三四十篇短小通俗的小小说,这些作品取材当时抗战时期生活,有的揭露日军的种种罪行;有的表现抗日战士和农民的顽强、机智斗争;有的描绘农村的劳动、家庭以及人际交往等民间生活。这批作品生活逼真、题材多样、写法灵活,很受根据地军民喜爱。但从艺术角度讲,构思粗糙、主题肤浅、语言直露,还停留在宣传品层面。这一时期作家用心创作、值得肯定的作品有如下几篇。《再生录》用成熟的章回体小说形式,通过杨二牛从普通泥水匠到抗日游击队一员的人生故事,表现了一个青年农民的“再生”之路,意在激发根据地青年投身革命的勇气和决心。《打倒汉奸》描写了某村唯利是图的保官,以给城市纱厂招工之名,实为日军机场雇佣苦力的真实故事,及时、尖锐地揭露了一些汉奸出卖乡亲、效力日军的罪恶勾当,提醒人们要警惕、挫败汉奸的阴谋诡计。这些作品虽然有较强的现实性,“问题”也很突出,但毕竟缺乏足够的思想力量和艺术创造。

1943—1949年是赵树理创作的辉煌时期,创作了多部出色、成熟的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都具有“问题小说”的特征。《小二黑结婚》表面看是写小二黑与小芹的恋爱故事,批判封建婚姻、倡导自由爱情。但“问题”的背后,揭示了根据地农村依然盘踞着封建恶霸势力,一些地痞流氓混入了新政权。阻碍青年婚姻自主的,不仅有旧式家庭的顽固父母,更有农村的封建恶霸势力,作品内涵远远超过了“问题”。《李有才板话》的创作,针对的是“有些很热心的青年同事,不了解农村中的实际情况,为表面上的工作成绩所迷惑”,[3]183作家要揭示出那些“模范村”的真相来,让年轻的工作干部有所警觉。但作家在展开阎家山的矛盾中,更深广地揭开了村政权的选举内幕。权力依然在旧村长阎恒元家族之手,新选入的年轻干部也被一个个拉拢而变质。村干部在开展工作中阳奉阴违、谋取私利,却哄骗了上级派来的年轻干部,贫苦农民依旧受着压迫和剥削,作着反抗和斗争。作家几乎是全方位地表现了新旧政权转换时犬牙交错的政治、经济、文化斗争。《邪不压正》猛一看好像在写下河村青年软英和小宝的恋爱故事,但故事发生在土改过程中,作家说“这个故事是套进去的,但并不是一种穿插,而是把它当作一条绳子来用——把我要说明的事情都挂在它身上,可又不把它当成主要部分”。[3]196而作家的真正意图是“想写出当时当地土改全部过程中的各种经验教训,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3]194小说从“婚姻问题”进入,真实而细腻地表现了抗战局势下土改运动的波折,特别是“极左”倾向,农村政权的不纯,流氓分子的捷足先登,中农的犹豫观望……可谓是农村土改运动的全景图。赵树理“问题小说”的价值,就在因了作家对农村生活的谙熟与洞察,在自觉不自觉中揭示了许多被遮蔽的深层问题,同时由于作家艺术功底的深厚,避免了这类小说的图解化弊端。

到五六十年代,虽然赵树理依然是文坛的一面“旗帜”,依然有佳作问世,但他的“问题小说”却渐渐暗淡、凋谢了。亦如孙犁说的:“他的创作迟缓了,拘束了,严密了,慎重了。因此,就多少失去了当年的青春泼辣的力量。”[5]其原因就在于他对现实社会的感受和认识与政治意识形态发生了诸多错位,他难以准确地把握时代脉搏,更难以提出敏锐而重要的社会问题。譬如意识形态一直在强调和夸大阶级斗争,而赵树理则认为:“从生产资料的所有权方面看,农村的阶级是消灭了。”[3]565他固执地相信一些理论家“所有制改变了阶级就消灭了”的观点。在根本问题上的“糊涂”和“违上”,影响了他对整个社会的理性判断。《登记》在艺术上是一篇精品,但在思想上是《小二黑结婚》的重复。《表明态度》写农村老党员、老革命,在革命成功之后的退坡思想和自发倾向,是一种普遍现象,算不上是作家的发现。《老定额》折射出作家的一种矛盾心理,即在农村工作中是制定生产定额重要?还是发扬革命精神重要?小说的结论是:“有了定额也不是就不要革命精神了。”作家还是屈从了意识形态。而在作家的最后两篇短篇小说《互作鉴定》和《卖烟叶》里,过分放大了中学毕业生耽于幻想、不安心农村劳动问题的严重性,甚至把它描写成是一个人的人格、道德缺陷,则显示了他保守、偏激的思想和性格。这一时期只有《“锻炼锻炼”》隐含了尖锐的社会问题。这篇内涵和结构十分复杂的小说,作家主观上是“批评中农干部的和事佬的思想问题”,[3]425但客观上却提出了农业社以及各级干部同普通农民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的重大问题。特别是对中间的、落后的农民,是用调和的方法感化他们?还是用专制的手段压服他们?怎样改变一些农民同社会主义集体的离心离德现象?1958年正是三面红旗狂飙突进的时期,赵树理在小说中显露出的这些问题,可谓针针见血,体现了一个人民作家的社会良知和现实主义创作的强大力量。赵树理在五六十年代之所以不能写出更多的优秀“问题小说”,根源就在越来越强横、激进的意识形态违背了社会发展的规律,越来越“体制化”的文坛容不得不同的思想和创作。

一 生坚守“民间立场”

赵树理小说中有一种珍贵元素,就是浓郁的“民间性”,即作品体现出来的民间思想立场和对民间社会生活的逼真展示。陈思和说:“他是属于中国民间传统中比较有政治头脑和政治热情的农村知识分子,他把民间传统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自愿当个‘文摊文学家’,完全出于自觉的选择。”[6]有论者总是把赵树理说成是地道的农民,其实他的身份非常复杂,且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和冲突。大体说来,他是一个“三位一体”的作家。他首先是一个具有现代思想意识的农村干部,作为一名党员他真诚地相信党的思想、路线和政策,但作为一个受过“五四”思想熏陶的知识分子,他又有一般干部没有的现代思想观念。其次他是一个具有政治文化头脑的传统农民,他一生扎根于农村和农民中间,保持着一个普通农民的思想感情、生活习惯,但他又继承了中国历史上那些杰出农民的文化品格,富有一种农民领袖的思想、眼光和性格。此外他是一个对民间艺术情有独钟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像众多的现代作家一样,投身革命、关注现实,但他的文学理想却是创造一种像民间艺术那样的现代小说。而在多元交织的身份中,有一个坚定的内核,那就是立足民间、为了农民,这是他的出发点,也是他的归属点。

其实一个作家真正深入民间、熟悉民间,就会写出生活的真实,发现社会的问题,但对大多数知识分子作家来说,这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赵树理精辟指出:“所谓‘大众立场’,就是‘为大众打算’的意思,但这不是主观上变一变观念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因为各阶层的生活习惯不同,造成了许多不易理解的隔阂,所以必须到群众中去体验群众生活。劳苦大众的生活,比起洋房子里的生活来是地狱,我们必须得有入地狱的精神。”[3]191赵树理的优势是,他既像普通农民一样沉在生活底层,又超越了农民的思想、视野的局限。《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中所揭示的农村新政权中的隐患和乱象,没有对农村社会的谙熟于心和明辨是非的政治眼光,是很难发现的。对人的独立、自主、生存、命运的关怀与思考,是赵树理创作的重要主题。《福贵》痛切地揭示了主人公由一位好青年变为名声很臭的“赖人”的屈辱历史,批判了封建家族社会的剥削、压迫和伪善的本质,还穷苦农民以善良、勤劳、清白的品格。《孟祥英翻身》和《传家宝》都写的是旧式家庭中的婆媳关系,主宰家庭“领导权”的婆婆,实际上代表的是封建伦理道德,在新的社会环境中,年轻媳妇只有投身社会、参加劳动、勇敢抗争,才能争取到政治、经济乃至家庭地位。赵树理在他的小说中,继承了“五四”的“立人”思想。《地板》《小经理》虽然题材、人物很不相同,但都涉及到了农村革命中的经济问题。在减租减息运动中,人们弄不清粮食究竟是地板换的,还是劳力换的?成为运动的思想障碍。赵树理通过地主王老三的亲口讲述,证实了“粮食确确实实是劳力换的”这样一个朴素的经济原理。村里的合作社是一个新生事物,但账本及算账却掌握在原来的投机商人手里,新上任的小经理三喜克服了没文化、不懂账的困难,细心揣摩、刻苦钻研,终于学会了算账管账,从行政到经济都掌了权。赵树理精通农村经济,他从经济问题入手,发现了农村革命中的一些重要“症结”,表现了底层社会的真实情状。

杨义指出:“赵树理小说的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浓郁的晋东南乡土民俗色彩。他善于写田间劳作和农家百艺,善于写阴阳神鬼迷信和夫妇婆媳长短,那些窑洞里、土炕头、禾场上、槐树下的举止谈吐,在他写来都是得心应手,驱遣自如,贴切自然,直至穷形极相。”[7]中国这个长期而缓慢的农业社会,形成了古老、庞杂、独特的民间社会。民间社会既是一种有形的、物资的存在,又是一种无形的、文化的存在,它几乎是包罗万象的。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反封建斗争与运动,已把民间社会冲击得分崩离析,但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小传统”,它依然顽强地残存着、延续着。赵树理是一个深深浸润于民间生活的人,他在创作中有意无意地表现了许多地域特色的东西,构成了小说一种土色土香的底色。

赵树理小说中突出的民情风俗描写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民间信仰风俗描写。《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抬脚动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用算卦占卜来决定他和家人的行动;三仙姑则是一个老神婆,摆香案、装天神,引得村人纷纷来求财问病。一个村子就有两位活神仙,可见神灵崇拜风气之盛。赵树理是抱着一种含笑的讽刺来描写这种民间风俗的。《假关公》里写的敬拜关公庙会,本意是通过给关老爷找替身,真神显灵,惩恶扬善,彰显民意,但这一风俗后来却成为以假乱真、赖人作恶、社首谋财的荒唐戏法。《求雨》中的龙王庙祈雨,是一种隆重的、虔诚的民间仪式,具有鼓舞人心、抵抗旱灾的正面作用,然而在流传过程中,却成为地主敲诈农民、掠夺土地的契机。新政权领导农民修渠引水、抵御干旱,使少数人的祈雨变成一种可笑的迷信活动。赵树理一方面活灵活现地描绘了这些民间风俗,另一方面又展现了它在时代浪潮下的土崩瓦解。

人生礼仪风俗描写。《盘龙峪》里写12个青年“结拜干弟兄”,怎样摆供、点香、敬神,怎样磕头、起誓、唱戏,虽然仪式不见得规范,但一帮青年的真诚、义气、豪情,跃然纸上。《邪不压正》中写结亲的男方给女方送大礼。女方家如何郑重迎客、饭后开食盒、借机“挑礼”,男方媒人怎样调解、找理由搪塞、好言安抚,一场送礼收礼,把男女两家的心态、人们对财礼的重视,写得出神入化。

民间文化娱乐风俗描写。赵树理在多篇小说中写到农村的唱戏、闹红火、办八音会,特别是在《刘二和与王继圣》里,描写了乡村孩子在宽阔的坪上扮演武打戏,在山沟里玩水汪冲旱汪,全村动员在关帝庙唱大戏,把民间的文化娱乐活动,渲染得有声有色、妙趣横生。

把底层农民推上历史舞台

中国传统社会里,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农民是最庞大、最根本的一个阶层。但在文学艺术中,主要角色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农民的身影几近于无。从“五四”文学到“左翼”文学,知识分子作家都意识到了“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但农民要么是被怜悯、被启蒙的对象,要么是概念化、公式化的“木偶”,农民距离文艺还很远。只有到了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到了赵树理笔下,底层农民才真正走进小说,成为堂堂正正的主人公,大众化文学才落到实处。文学形象的根本转换,自然与解放区广大农民的崛起,主流意识形态的倡导的特定环境有关,但也与赵树理的思想观念、文学实践相连。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农民、兵士的形象已大批出现,但作为艺术形象还显得单薄而粗糙。直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农民作为文学主角,才铿锵有力地站立起来,从此有了农民形象的独立画廊。李洁非在评价赵树理的创作意义时说:“他是以农民为本位的乡村文学叙事的鼻祖。他是历史上第一个用平行视角来描写和叙述中国农民的作家,也是历史上第一个原汁原味使用农民口语写作的作家。”[8]

赵树理小说中,农民类型的丰富、典型形象的众多,是许多乡土小说作家难以企及的。他受意识形态的影响,用阶级分析的思想去评判人物,自然有失人物自身的复杂性,但也抓住了特定历史时期人物的本质特征。他较少沿用现代作家典型化的方法去塑造人物,而是采用古典作家类型化的手法刻画人物,注重人物的行动、社会特征,反倒使人物的性格更加鲜明,同样达到了典型的高度。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些理念、方法和手法,更吻合短篇小说的写人规律。

精心描绘中间人物。赵树理说:“其实,很先进与很落后的人,常是少数,居于中游者,倒是多数。”[3]644中间人物不仅是多数,而且最能折射时代变化,更富有文学意味,因此赵树理笔下这样的形象最多,刻画也最成功。善良、本分、懦弱,满脑子阴阳八卦的二诸葛;保守、怕事、摇摆,但沉得住气的王聚财;自私、落后、倔犟,一心盼望参加革命的儿子改变穷家的杨老太爷。这些都是老一代中农形象,各有性格特点。老秦和老驴都是贫苦农民出身,既善良又勤劳,但前者脑子里装满封建等级意识,有一种怕上欺下的国民劣根性,而后者心甘情愿做财主的长工,表现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奴性。福贵和秋生在村里名声不好,既偷且赌,但他们在本质上是一些有良知、有血性的农民。是不仁道的封建社会“逼良为娼”,在新的社会他们很快改邪归正,成为了新人。还有屡被上下级批评为“和事”、“右倾”,实则谙熟农民心理、深懂“中庸之道”的社主任王聚海。这些形象都颇有思想和艺术深度。赵树理格外熟悉农村中的家庭妇女,刻画出许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譬如在家里役使老实丈夫,用“顶神”的办法吸引青年满足情感渴望的“三仙姑”;年轻时漂亮、风流,经历过痛苦的爱情、婚姻,终于站到了自由恋爱的女儿一边的“小飞蛾”;譬如泼妇式的“小腿疼”,娇气而有心计的“吃不饱”等等。这些女性形象,在时代发展中表现出某些落后色彩,属于民间形象。对这些中间的、落后的人物,赵树理同情他们的处境,讽刺他们的弱点,揭露他们的劣根,期望他们跟上时代的步伐。

努力塑造先进农民。政治意识形态一直要求作家要塑造本阶级的先进、英雄人物。赵树理在写人上,最得心应手的是那些老一代的中间人物,但在塑造先进、英雄人物上也付出了很大努力。譬如二牛、小二黑、三喜等,譬如小芹、软英、艾艾、金桂等。这些新人形象大多显得简单、清浅甚至有概念化痕迹,但他们纯朴、向上的品格,追求个人幸福和群体事业的精神,代表了部分先进农民的成长方向。在赵树理笔下,最杰出的先进农民形象是李有才和老杨。李有才是阎家山的“外来户”、一个放羊汉,一贫如洗,但他天性乐观、幽默,一肚子知识笑话,又会编说快板,他的土窑洞成为穷人的“俱乐部”和“议事厅”,他用说快板的艺术方式,揭露了村里地主恶霸的罪行和阴谋,团结和鼓舞了农民在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中的斗争,成为一个“无冕”而核心的农民领袖。老杨是一个由长工成为县级领导的农村工作干部,他依然保持着农民的朴素本色,工作踏实细致,与农民情如鱼水,对敌斗争则有勇有谋,是一个成熟、优秀的干部形象。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寄托了赵树理理想农民的愿望。

真情讴歌纯正农民。中国农民的成分是极为复杂的,什么是传统的、纯正的农民?并不好回答。中间的、落后的、先进的农民,只是一种社会概念。五六十年代是一个强制作家写“英雄人物”的时代,但赵树理对这一理论很怀疑,他固执地认为英雄人物的特征是:“他们有远大的理想,一声不响,勤勤恳恳地在那里建设社会主义,别人知道他,也是这样干,别人不知道他,也是这样干。”[3]420其实这样的英雄人物跟政治意识形态的要求是毫不沾边的,倒很接近民间那种传统的、纯正的农民。1960—1962年,赵树理在创作的苦恼中写出了几个坚实而独特的形象。《套不住的手》以老农民陈秉正的一双手为切入点,真诚地歌颂了老人纯朴、热心、勤劳的品格,突出地表现了他把劳动当作人生需要和快乐的精神境界。《实干家潘永福》是一篇纪实小说,主人公潘永福已是县委委员、农工部长,他在一项项艰巨的工作中,联系群众、苦干实干、精心谋划,创造出非凡的业绩,传统农民那种务实和苦干精神在他身上始终如一。《张来兴》里的老农民张来兴,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好厨师,一生走南闯北,伺候过无数东家、官员,但耿直的个性和手艺人的倔劲,如铁骨傲然不倒,传统农民的正直和自尊在这位厨师身上永不褪色。这样的纯正农民形象在赵树理过去的小说中是没有的,作家正是用这样的形象对抗和解构着到处流行的“假大空”式的“英雄人物”。

深刻揭露异化、变质农民。赵树理在小说中还刻画了两种“反面”农民形象。一种是已经异化为压迫和剥削穷苦农民的地主、恶霸分子,如阎恒元、王老万、刘锡元、金旺、兴旺等,作家揭露了他们凶狠、贪婪、狡猾的丑恶本性。另一种是在农村革命中成为积极分子、新政权干部后腐化变质的青年农民,如小元、马凤鸣、小旦、小昌等,作家批判了他们自私、享乐、投机、专权的堕落行为。但这两种农民形象,作家没有充分展开,带有简单化、脸谱化的倾向。

执著探索大众化艺术形式

在当代文学怎样发展的问题上,赵树理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构想。他认为当代文学实际上面对着三种文学资源和传统,即古典文学的、民间文艺的、外国文学的。事实上在现当代文学的实践中,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作家已经把外国文学作为自己的传承资源了,构成了占主流地位的“五四”文学潮流。赵树理尊重新文学,曾经学习、效仿过,但深感其“与人民大众无缘”。解放区文学之后,以民间文艺为资源的大众化文学渐成气候,但依然位居边缘,发展缓慢。赵树理认为当代文学应当在民间文艺的基础上去发展,并把它作为主流,因为“这份遗产是人民大众自己创造的,所以在内容上、在风格上都和人民大众没有隔阂。我们的文学要为人民大众服务,自然就不得不重视这份遗产,就不得不以它为一个开展文艺运动的基础,就不得不从它中间来吸取养料,丰富自己”。[3]260赵树理的思想显然有些偏激,很难被大多数知识分子作家所赞同,但却蕴涵着深刻的真理,因此他的探索就注定是孤独、困难的。

五六十年代的文坛上,有“南周北赵”的美谈。意为南方的周立波和北方的赵树理,均以浓郁的民族内容和风格,在文坛上形成了“双峰并峙”的文学风景。但周立波是从外国文学走向民族形式的,而赵树理是由民间文艺进入民族风格的,二人殊途同归。赵树理在文学的根本问题上,思想是固执的,但在艺术借鉴上则是开放的。正如董之林所说:“赵树理小说既是传统的,又不全是传统的;既是现代的,又不全是现代的,恍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一种大俗大雅的气度。”[9]可以说,赵树理小说是以民间说唱文艺为样态,以古典白话小说为底色,以“五四”小说思想为高度的一种“集大成”文体。

确立在场的“现代说书人”,拉近小说同农民读者的距离。钱理群等说:“他对中国以说唱文学为基础的传统小说的结构方式、叙述方式、表现手段进行了扬弃与改造,创造了一种评书体的现代小说形式,既使农民为主体的中国读者乐意接受,又能够反映现代生活,表现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情感与心理。”[4]485中国古代的评书、话本小说,既是一种文人创作,也是一种民间艺术,其中必然有一个说书人,这已成为一种小说传统,且深受人们喜欢。但现代小说放弃了说书人,写作变成了自说自话,作家隐藏在幕后。赵树理接续了古代小说的传统,在作品中重新确立“说书人”,一下子拉近了同农民的距离,恢复了小说之“说”的特性。读赵树理的每一篇小说,读者都会感到有一个在场的、特定的“说书人”,端坐面前,娓娓讲述。他既是一个旧式的、民间的说书艺人,口中不时会迸出“读者朋友”、“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这里就非交代一下不行了”这样的说书用语,把故事讲得一波三折、细针密线、生动感人。同时又是一个关注现实、思想深刻的现代作家,摒弃了旧式说书人的贫嘴卖弄、故作玄虚的习气,讲得真实简练、入情入理,把爱憎评判融入故事情节的自然推进中。传统说书人的章法、技艺和现代作家的思想、艺术的自然融合,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现代说书人形象。

创造多样化的故事小说模式,提高民族形式的艺术品味。中国古代小说重故事情节,形成了一套完整、丰富的故事小说模式;现代小说重人物形象、重作家体验,又构成了姿态纷呈的小说艺术模式。但广大的农民读者还是喜欢故事小说,就同现代小说产生了隔膜。赵树理既钟情传统的故事小说,也熟悉结构多样的现代小说。为了满足农民读者的审美趣味,赵树理把两类小说的写法进行融合和再造,形成了以故事情节为主体,兼顾塑造人物、营造情景等多样化的故事小说模式。大体说来,他的小说有三种叙事类型。一种是故事类模式,如《小二黑结婚》写小二黑与小芹从相爱到受挫到“团圆”的恋爱故事,如《李有才板话》写阎家山从减租减息到改选村政权的严峻斗争,如《登记》写艾艾与小晚从恋爱到“登记”结婚的曲折过程,都有一个起承转合的完整故事。赵树理不仅把故事讲得有波有澜、引人入胜,同时在故事的推进中把各个人物的性格刻画了出来,故事与人物相得益彰。另一种是人物类模式,这类小说旨在塑造一位丰满的人物形象,却没有一个集中的、动人的故事,适宜用现代小说的写法。但赵树理硬是在写人的小说中强化了故事性,使这种小说同样受到了普通读者的欢迎。譬如《套不住的手》,作家艺术地抓住了主人公陈秉正一双特殊的手,详细讲述了几个关于手的故事,既使小说有了生动有趣的小故事,又凸显了老农民的感人形象。譬如《张来兴》,作家写一个民间厨师大半生的经历,从“纵剖面”入笔,但在叙述中着重突出了主人公违抗旧局长和巧做煎整鱼两个故事,是从“横断面”突破,就把人物的品格和个性表现出来了。还有《福贵》《孟祥英翻身》等,都采用了选择典型小故事、在故事链中突出人物形象的方法。这与通过环境描写、心理刻画写人的现代手法是迥然不同的。还有一种是情景类小说,既不着重讲故事、也不着重写人物,只有那么一个环境、一种情景,却要折射时代变化、寄寓社会主题。其实这是一种现代型小说。赵树理借用了这种小说模式,却同样加强了小说的故事特征,譬如早期创作的《金字》是一篇社会讽刺小说,情节只有一个:写教书先生“我”奉命为即将提升的旧镇长写帐子,但作家却把写帐子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井然有序,可以当故事去读。譬如《田寡妇看瓜》,一篇千字小说,写了田寡妇眼中秋生的两次表现,作家同样把故事的前因后果讲述得颇有趣味,读来历历在目。在刻画人物、展示情景的小说中加强故事性,在讲述故事的小说里突出人物性,无不体现出赵树理的一种艺术苦心,丰富了传统小说的表现能力和审美趣味。

锤炼浑然一体的叙述语言,创造质朴刚健的民族风格。赵树理是当代“语言艺术大师”,在小说语言上进行了长期的探索和革新,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语言艺术。他把鲜活丰富的农民口语进行提炼、升华,变成了质朴纯正的当代文学语言;他把讲故事式的叙述语言作为小说语言的主体,将描写语言化入叙述之中,实现了语体上的和谐统一;他把评书体的语言方式与现代小说的语言格调相结合,使作品变得既可看又能说。他把提纯的方言土语引入小说,平添了作品的地域特色与民族神韵。概而言之,他的小说语言立足现实、面向大众,融合雅俗,形成了一种朴实、幽默、隽永、刚健的民族特质和风格。

赵树理从上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在大众化的文学道路上跋涉了40年,为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开拓了一个壮观的文学潮流。但大众化文学是一项曲折、艰难的事业,其间又与政治意识形态缠绕在一起,因此在60年代中期渐渐走向衰微。赵树理在1966年的一份书面检查中沉痛地说:“我在这方面的错误,就在于不甘心失败,不承认现实。事实上我多年所提倡要继承的东西因无人响应而归于消灭了。”[10]大众化文学激流虽然退潮了,赵树理的思想和他的作品却是常青的。

[1]林曼叔,海枫,程海.中国当代文学史稿[M].巴黎:巴黎第七大学东亚出版中心,1978:96.

[2]康濯.试论近年间的短篇小说[J].文学评论,1962(5).

[3]赵树理.赵树理全集(4)[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

[4]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孙犁.谈赵树理[N].天津日报,1979-01-04.

[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40.

[7]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55.

[8]李洁非.典型文坛[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158.

[9]董之林.关于“十七年”文学研究的历史反思[J].中国社会科学,2006(4).

[10]赵树理.赵树理全集(5)[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391.

(责任编辑:毕光明)

Abstract:Zhao Shuli’s unique and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development stems from his successful initiation of the popular literary trend.Zhao’s popular literary thought and writing are characterized as follows:firstly,his focus on rural development and the interests of far mers aswell as his courage in raising some acute and vital social issues-the very foundation of his“novels on problems”;secondly,his commi tment to far mers and his sharing weal and woe with them,his genuine embodiment of their living conditions,thoughts and feelings aswell as his accurate representation of various changes and folkways in rural areas;thirdly,his view on the contribution of far mers to the progressof history and his delineation of a variety of farmer figures to the effect of endowing far merswith their deserved position;and lastly,his persistent thought of literature for farmers and of literary development being based on folk art to the point of his ability to present a common,popular and national aesthetic pattern.

Key words:Zhao Shuli;popularization;features;influence

On Zhao Shuli’s Novel Writing

DUAN Chong-xuan

(Writers Association of Shanxi Province,Taiyuan030001,China)

I206.7

A

1674-5310(2010)-06-0013-06

2010-09-28

段崇轩(1952-),男,山西原平人,现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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