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有花枝俏
——论当前“底层文学”的审美追求
2010-04-11孔会侠
孔会侠
(郑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南郑州 450044)
犹有花枝俏
——论当前“底层文学”的审美追求
孔会侠
(郑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南郑州 450044)
近几年来,关于“底层文学”的质疑否定之声远大于褒奖肯定。论文从作家作品的实际文本出发,探讨优秀“底层文学”所表现出的审美经验的拓展与面向未来文学的建构意义。文章分别从朴素现实主义的追求、现代主义方法的渗融、本土化民族风格的美学转型三个方面,有理有据地阐述“底层文学”艺术性的探索与进步,从而肯定“底层文学”艺术价值的存在。
“底层文学”;审美追求;朴素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本土化
关于文学评论,我想,根本目的就是能使文学本身更好地发展,因此评论者应抱持解决难题的态度,沉潜文本探踪觅迹,找寻可能性的方向与出路,才是促进文学发展的善举。基于这个出发点,再来反观当前热热闹闹争论不休的“底层文学”,我认为,客观地认识其不足以及成因是必要的,但从有限的优秀文本细读中发掘其所潜存的审美追求指向亦是必须,并兼具面向未来迢迢征程的建构意义与启示功能。
近几年来,学界关于“底层文学”的质疑与否定从未间断过,大家批判的焦点就是:艺术性追求的缺失。的确,大量反映“底层”生活的作品千篇一律,重生活描写轻灵魂挖掘,导致雷同与重复现象泛滥。人物常是朝不保夕辛苦挣扎的底层民众,事件常是一系列的剥削欺凌与命运捉弄,作品中人物形象面孔模糊,生活内容单调,读完除了引起点辛酸感外再没有什么印象留下。但这并非“底层文学”独有的弊端,也并非在近几年才出现的文学现象,“底层文学”代表的是时代背景制约下的文学态势。重复,其实是整个文艺界正在面临的艺术劲敌。电影电视走红题材的连篇累牍,某个红片的再次拉长改版,音乐曲风的缺乏新意……原创缺失,成为各种文艺门类发展难以突破的瓶颈。就文学而言,作家自我个性的光彩暗淡,共性流行元素凸显,在市场化因素的诱惑下,在多产的盲目急切中,心态浮躁的懒怠使当代很多作家的原创能力消减,原创意识消隐。一定意义上,商品化的利益追求是文学发展的拦路虎,急功近利是作家写作追求的绊脚石。众所周知,形式的意义不可低估,但形式探索的脚步却早就迟滞,追根溯源要从先锋退潮后的“新写实”开始,黏着现实的惰性写作就拉开了帷幕,加上市场化的催导诱惑,跟风潮的惰性写作成为文坛的显著现象。
那么,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中国文学,尤其是俨然主潮的“底层文学”,如何走出重复化窄门,实现文学事业非数量的提升发展?文学河流表象好像潮起潮落,更迭迅速,但其实内在潜流连贯一体,今天文学的状态是前若干时段的延续,也必将暗示着未来时段的脉络。有两点仍需再被突出强调(尽管已有陈词滥调的嫌疑):1、再续先锋未竟之路。中国文学的进步更是要积极汲取一切有益于文学表达的手段和经验。先锋文学作为一个流派已经消失,其所致力的形式探索却仍有价值可循,现代主义的向内挖掘、荒诞化的寓言表达等在拓展表现空间上还是有继续学习的必要。只不过要吸取先锋穷途末路的教训,把形式探索与内蕴追求结合起来,把现代主义的表现元素融入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中来。2、再扎民族文化之根。“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中国文学的进步,脚还是要在本土几千年丰富的文化积淀上踏实,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公案小说,等等,仍蕴含着哺育今天文学的宝贵营养。另外,中国地域辽阔,久经分合,多民族共同融合,形成多样化的不同民间文化和民间艺术样式,而这无疑也是当代文学珍贵的资源。有根的文学才有民族神韵,才能放出动人华彩。“总之,不大胆地向外国文学学习借鉴,不可能实现文学的多样化;不积极地向民间文化学习,不从广阔的民间生活中攫取创作资源,也不可能实现文学的个性化、民族化、多样化。”[1]
事实上,在“底层文学”领域,一些作家早就意识到这点,并且已经探索出一定的可供继续前进的经验。“底层文学”是以对象来论的概念,模糊而广泛,作家作品泛滥且良莠不齐,但广读细寻,能惊喜地发现一些优秀作家,他们有鲜明的文体意识,一直在自觉践行着自我风格的探索之路,并已经形成独特的审美风格。具体而言,“底层文学”所彰显的当代文学的审美经验拓展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朴素现实主义的形成,代表作家是东北女作家孙惠芬、雪漠;二是现代主义方式和现实主义基本精神的相溶,代表作家是鬼子、陈应松、阎连科;三是本土化民族风格的美学转型,代表作家是莫言、贾平凹。
一 朴素现实主义的追求
朴素,意为“质朴,无文彩”,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自然之美,能给读者带来扑面生活气息的原生真实。反映底层的朴素现实主义,当代文学可追溯至赵树理,他忠实地按照生活的本来样貌写作底层,写出生活的多样,写出人物性格的鲜活和命运的波折,以及他们内心世界的起伏与流动,这就是朴素现实主义的表现。当前的朴素现实主义是一种倾向于自然主义、注重客观性的表达方式,但又不同于90年代初“新写实”的“零度情感”,它并未消失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感介入,是尊重生活本身追求作品真实性的表达方式。说起来简单,但真正的美和价值就在这里。高尔基说得好:“真正的美,正如真正的智慧一样,是非常朴素的,而且是人人理解的。”[2]最真实的往往最具亲和力和感染力,最真实的也往往能流传后代做当代生活形态的活化石。
近来“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家要首推辽宁女作家孙惠芬,她毫不掩饰对朴素的喜爱与追求,“我喜欢朴素的小说,喜欢字里行间弥漫着湿漉漉心情的小说,喜欢混沌不清憨态可掬的小说。首先,只有朴素能够直抵人心,就像生活中的平易近人。……我认为最好的小说,是写出了素常日子中素常人生的素常心情,是写出素常心情中蕴含着的素常人性。”[3]她如此表达,在描写歇马山庄的众多男男女女中也是如此实践着。孙惠芬写作的底层世界,有生动鲜活的生活气息从字里行间蒸腾而出。她不仅写了底层人打工的辛苦,受到的歧视与侮辱,以及村长或支书之类基层权力者的欺压,更写出了底层人内心世界在遭遇酸甜苦辣时的情感波动,和这波动反映出的底层思想真相和灵魂真相。孙惠芬写出了原汁原味饶有情趣的底层世界,这世界有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情纠葛,有女性之间的友情、婆媳纷争,有男人之间的心劲较量,有家族成员之间的恩恩怨怨,有东北农村婚礼丧事的全过程展示,有农村生活场内部渗透农民生活观念和思维的种种门道。秉持尊重生命本身、尊重生活本身的写法,她获得了一个作家独有的辽阔与丰富,也写出了底层世界的错综复杂与深刻。如她在代表作长篇小说《上塘书》中,就从外到内地写出上塘各色人等在当前生存的外在状态和内在心态,写出了一个当下情境场的活泼氛围、流转气韵甚至精神版图。
孙惠芬的朴素现实主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创作态度。当前社会为作家提供了史无前例的纷繁复杂的生活原态,但这种复杂却在一些作家那里遭到人为的简化与概念化,一些底层作家与底层隔离,端着人道主义的道德架子,以俯视的姿态,无法表达令人信服引起共鸣的真实。因此他们作品的弊端就明显暴露:缺乏生活气息,没有底层人鲜活的性格,没有可感可触的真实心理,只有一个贴上底层标签的机械人在不断地承受来自社会来自命运来自他人的种种欺凌和不幸,这背后,担负的是一个高大的作家自我形象的塑造使命。当这种现象比较普遍的时候,孙惠芬的意义就由此产生。她不故作任何姿态,以平等的眼光,悉心体会底层人生活中的一切,因此她真正把握了复杂社会变革期的整体性面貌。她写底层女人,就好像写身边的姐妹;她写底层男人,就好像在娓娓道来父兄们的故事。孙惠芬以一颗真诚之心探索着底层人心灵世界的丰富真实,惟妙惟肖地写出了底层民众的思想真实和情绪真实,深入到当代很多作家没有达到的长远:真正的历史性价值,她表述出了当代农村与外界社会融合过程中的整体动态真实——外在生活层面与内在精神层面的动荡嬗变。
人物形象。孙惠芬的人物形象都具有从外在言行到内在思想的真实,甚至刹那间情绪波动的真实,藉此,人物有血有肉的个性就形成了。她笔下的人物,从不单一僵硬,始终呈现出一种去“底层”的人性常态,因为“对社会的每一个人而言,生活的幸福与快乐都是相等的,社会地位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4]孙惠芬着重表现农民在日常生活状态下的种种表现与想法,因此塑造出动荡社会转型期农民那独特的活泛形象。“改革开放二十年,乡村的外表却永远是寂寞的,宁静的,因为土地的广袤,乡野的辽阔,寂寞和宁静是乡村的永恒。然而乡村人的内心却是热闹的,活泛的,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惊悸不安中常常自己与自己对话,跟流动的时光轮转的日子对话。”[5]孙惠芬的写作,真正达到了画形、画心、画骨的地步。其实,众多“底层”形形色色的心理真实才最能代表当下社会最普遍的人性图谱和精神写照,才能作为整个民族在社会转型期精神变迁的真正写照。
根本真实。农村早不是封闭状态,而是逐渐消融原本封闭状态时的生活方式,与外界社会趋为一体,目前农村社会的种种现象与规则,与外界世界是一致的。不仅如此,农村人也不再仅仅负载“底层”的阶层特点,他们的处世方式,他们的精神深处,他们的人性内核,也都带上新时代侵蚀的特征,与城市人、与社会各个所谓“上层”同构同质。孙惠芬好像并不排斥地抱着一种平和自然的心态看待社会变迁,精心捕捉与表现着这过程中的种种,因此她不仅走进农民的心灵世界描写出真实的农民形象,也捕捉到农民们的思想观念在社会发展进程中产生的种种裂变,还在人物真实的基础上,在“变”的潮流中,触摸到了不变或者未变的“乡村之核”的真实,或“乡村伦理”的真实,这真实体现在乡人一贯遵循的生存规则和理念上,体现在乡人所表现出的人性常态上,体现在乡村祖祖辈辈生活所积淀的思维方式与精神特征上。朴素,是通达人心、走向本质真实的可靠道路。
文辞朴实。朴素在文本中最鲜明的体现还是语言。孙惠芬的语言,没有艰涩的、故作高深的论调,没有欧化的丁点痕迹,一字一句都是从她的心灵世界真诚地汩汩流淌而出,都是她从生活多年的乡间农民们互相表达的原声中捕捉而来,那样的质朴动人,别有生动形象、亲切温暖的审美表意效果。她善于用日常生活事物作为比喻,贴切,依靠诉诸读者的日常经验所能唤起的熟稔感,达到一种饱蘸生命气息的朴素明净的诗意之美。朴素的语言既能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丰满,也能使作者的表述更能有穿透力,更为简洁明朗。因为有这种带着生活气息的语言,孙惠芬的小说有种其他底层文学所没有的生命质感,有着其他“底层文学”所没有的朴素诗意情怀。
二 现代主义方法的渗融
从文学发展看,先锋难以为继后的文学,市场化后的文学,日益走上贴近现实的仿真叙述、絮叨日常的路子上,看得人无聊乏味,这样的文学将发展到哪里?“小说的现实性在强化,然而又以文学性的淡化为代价,这种悖论情形已不能不引起人们的警觉重视了。”[6]先锋文学的影响远远没有结束。先锋文学所致力实现的与现代主义新颖表述方式、结构方式的沟通,还在去除过于形式化的弊端后继续进行,只不过是作为融入现实主义之根的方式。“底层文学”的个别代表性作家,追求作品审美格调的境界,追求想象力与表达的自由,追求更深层次的把握和揭示社会生存的本质真相,积极吸取现代主义象征性、荒诞化、变形、意识流、魔幻等表现方式,使现代主义的写作方式,渗入现实主义的细节表达,造成别有韵味、意义深远的审美张力。比如陈应松的作品,他的语言张力十足,有种强悍淋漓的感觉,他的行文过程紧张激烈,冲突好像总在时时刻刻地潜隐着等待爆发,他的情节细处常常开拓出品味良深的深刻寓言,在诗意中总有象征主义的神韵流转在字里行间;比如阎连科,以超现实的魔幻写法书写着社会现实哀伤真切的悲剧,很好地实现了写实与非写实混为一体,魔幻的使用,使文本具有了平贴现实表达所不能抵达的自由与超越。比如鬼子,在情节营构上紧张险峻,在极端化处理中洞穿着底层命运的苍凉真相。鬼子作品写实性强,写意性浓,文笔直抵生活本质,但在细节真实的跌宕间,自有非现实的超脱与荒诞。
鬼子自觉践行“现实主义精神与现代主义手法”的结合。他的的小说气质上瘦硬绝倔,泛着生铁的光芒,寒气逼人,像迎面风中呼啸过一阵走石,总能擦出皮肉上的伤痕,留下神经上的疼痛。他的绝不拖泥带水的简练表达,他的浓淡相宜的人物命运铺染,他的险象环生的情节结构能力,表明他一直以自己的文本践行着与平贴现实写作潮流的警惕对抗,和对文学真路的锐意探索。我们这个年代,最需要继承鲁迅先生的现实意识和文体意识。那个年代有黑暗需要尖锐的笔刀撕破,这个年代有重重的浊污需要笔刀去清除。鬼子的写作始终保持一种出离愤怒的警醒情绪,和一种永不绝望顽强在大苦难中书写大诗意的理想追求的混溶。如何突破模仿现实的写作潮流而沉潜探索自我风格?鬼子清醒地选择保持现实主义本质和精神,吸取现代主义非常态现实的表达方式。就他的写作特点而言,这种结合可概括为:极端叙述。极端叙述的策略是鬼子对社会、文学现状的彻悟,在人心麻木的年代,是追求文学社会性影响的理性选择,使文本形成一种尖锐的造成痛感的穿透力量,是脱俗于时代文学、长留在读者心间的有效策略。鬼子的极端叙述是以非现实逻辑的艺术想象加工编排现实性细节,故事情节层面不落俗套,惊悚撼人,情理上不显突兀,有现实本质支撑的牢靠,叙述冷酷又闪耀着理想的诗意光芒。
鬼子对笔下人物下手又重又狠,叙事不用铺垫,不用过渡,简硬直接,一开篇人就已经陷在深重不幸中,苦苦挣扎。情节链条紧张陡险,连续的故事链条似一根虽细却结实的铁锁链,硬生生有力地串起偶然陡起的件件事情,套在人物脖子上,牵着他们朝向那更为悲惨无助的结局走去。日常生活常见的偶然性在鬼子笔下常常成为结构故事链条的强大的必然性推动力量,小说表现中,事情发源于偶然性的日常小节,但这小节却能孕育出巨大的恶性肿瘤般的悲剧性结果,这细节带来的常常是一生命运的从此错轨。偶然性事件是故事行进过程中要紧的链接元素,靠惯常的日常生活细节本质的真实作为支撑,他毫不留情地釜底抽薪,将人物命运推到极端惨烈,把读者的良知承受能力也牵引到极限,好像再往前一点,咔嚓的崩溃声就能立马入耳。鬼子在小说叙事中超越现实情节的琐碎零散性,高度集中地展现人物在社会上遭遇到的一连串不幸打击,乍读有脱离常态现实的荒诞之感,细细琢磨,又无处不弥漫现实的气息。他的叙述是酷寒与至暖的混溶,小说的情感张力很大,一面是叙述语言的极冷,一面是内心呼喊的极热。就像残雪所说:“或许冷漠的眼睛更好。冷眼看生死。但同样的,眼睛的冷漠程度会与内心热情的程度成正比。”[7]阅读鬼子的作品,好像一个个汉字是从冰窖中刚捞出来的,寒气逼人。外冷内热的情肠使文本的情感空间阔大而复杂,超现实逻辑的情节处理使文本构建出开阔的审美空间,既尖锐地直抵现实内核,又诗意地寄寓理想之美。
现代主义的生命力还很健壮,扎根于合适土壤,进行结合我国文学各方面实际的精心嫁接,还是会开出艳硕的艺术之果的。
三 本土化民族风格的美学转型
本民族文学如何在全球化时代生存和发展?中国作家在这个严肃命题前,清醒地认识到:“必须正视、维护、尊重自己的土地和家园,只有那种从自己脚下的土地里滋生和升华出来的文学才是最富有生命的。”[8]获得文学茁壮成长的民族根性,形成文学立于世界之林的独特品格,本土化是必然的探索之路。但本土化并不是回归中国古典文学的写作方式,而是在吸收外民族文学成就的基础上,在现时代文学环境下,吸取本民族古典文化、现代文化、当代生活中一切有益于现代文学发展的成分。
可以说,描写中国人的生活状态,表现中国人的生存哲学,凸显汉语文字蕴藉的美感,是当前文学致力实现的良好夙愿,只是处于尚不确切定型的探索阶段。底层文学的很多作品,从不同方面或多或少地体现出这场本土化美学转型的特点。以莫言、贾平凹为例,具体讲,当前“底层文学”的本土化美学探索,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本土化”叙述方式。百年文学史中,大力倡导民族形式探索的是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求的,要创造出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最典型地体现出对中国古典文学艺术方式借鉴使用的是赵树理。赵树理谙熟古典小说的精髓:生动的故事性,鲜活的细节描写;赵树理还借鉴民间艺术、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探索出当下生活与传统表现方式相结合的成功范例。只是,这种结合鲜有后来人,“寻根文学”的侧重并非如此。90年代后期,一些作家开始有意识回归本土资源,探索传统文学或者民间艺术方式对文学表达方式的新融合,莫言、贾平凹就是典型代表。有些人认为马尔克斯对莫言的影响巨大,但实质上,这种影响的接受有一个重要的关键环节:与记忆中本土生活本土文化的同质。他生命感受深处的个人体验和民族记忆有神秘魔幻的呼应,因此,这何尝不是他本土经验的复活?莫言有意识地从吸取现代主义的创作方式转向主动积极地吸取传统文学、民间文化的表现方式,自觉地探索本土化的表达方式。《檀香刑》是他创作方式的明显分水岭,采用的是山东高密民间唱腔——猫腔的表现方式,无论是叙述语言,还是人物告白,都好像戏剧朴素直白的唱词,加上方言的大量使用,浓郁的本土气息氤氲而出。《四十一炮》继续探索本土化的表达方式,他借用古代说书人话本的方式,一炮代表一段故事,罗晓通以第一人称的回忆讲述,真实展现了这个农民自身经历、父辈感情纠葛、村庄几十年的命运变迁。莫言用民族的想象方式和讲述方式,探索着本土化的实现。最能代表莫言狂放奔腾想象力、恣肆华彩语言流动的本色和民族性探索的是他的《生死疲劳》。《生死疲劳》把传统佛家文化的“轮回”观念创新性地作为叙述结构形式,讲述从1950到2000年间半个世纪的乡村生活剧变,赋予文学以新思维和新形态。小说通过地主西门闹六次转世的情节,贯穿起西门屯西门闹一家和蓝解放一家复杂多变的生活状况。西门闹人间的六道轮回:一世为驴、一世为牛、一世为猪、一世为狗、一世为猴、一世为人。在这里,莫言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合一。阴间阳间的自由打通,人世狗道的灵活转换,使小说在意蕴上和《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古典文学相同,具有传奇性与戏剧性的阅读效果。另外,这部作品使用了章回体,可见本土化在这部小说中,通过大踏步向后退步的方式,实现了大踏步的前进。
(二)本土化的文化蕴含。中国小说读来应该有中国人生命气息的浸染,应该表现出中国人的生存观念、文化特征。本土化的特征不仅体现在形式上,还主要体现在思想韵味上。中国的发展迥异于西方社会,中国人的性情也迥异于异邦,中国古典小说有自身独特的美学意蕴需深思发扬。中国古典小说美学特征显著共性是:大悲剧性。近几年的“底层文学”,在指涉当下表现底层生存性悲剧的同时,有些作家有意识地把笔锋指向历史或者文化,表现个人命运在历史性变迁过程中的变化,继承古典文学的悲剧性美感特征。比如备受好评的《秦腔》,在历数清风街鸡毛蒜皮琐事的大量陈述中,贾平凹缅怀着陕西商州这块土地正在改变的宁静而从容的生活方式,叹息着秦腔那高亢激昂的文化生命被挤兑代替的不尽失落。虽写的是当下,却有深沉的历史沧桑感、命运叵测感的悲剧气氛氤氲而生,好似在怀念记忆中乡土社会小农文明时代的有根有序,实际上是在痛惜为发展牺牲乡土文化积淀、道德伦理,人心失衡、土地失守等代价的盲目过大。任何从农村出来的作家,熟知底层生活的艰辛劳苦,最清楚贫穷对农民身体的压迫、精神的吞噬,都不抗拒富裕并渴望富裕,但作为理性知识分子,还是要清醒面对富裕所携带的泥沙淹没乡村人心、千年文化等的结果,发出一己之言的悲叹的。中国疆域辽阔,民族繁多,每一方水土都有独特的文化特征,每一方人都有不同的性情、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文化传承。本土化的文化蕴含还在不同作家笔下表现不同,散发着具体地域色彩的光华,在地域风情展现中体现着本土化的丰富地域文化蕴含。
(三)本土化的语言美感。辜鸿铭曾不无自豪地称:“汉语是一种心灵的语言,一种诗的语言,它具有诗意和韵味,这便是为什么即使是古代中国人的一封散文体短信,读起来也像一首诗的缘故。”[9]本土化语言美感的体现就是使汉语写作重现意境美音韵美的可能。一批底层文学作家凭着对语言的敏锐,对底层的挚爱,写出了具有脉脉情怀诗意动人的语句。另一方面本土化语言体现在各地方言入文的鲜活朴素表达上。贾平凹的《秦腔》用陕西方言读更生动厚朴,李佩甫的《城的灯》如果用河南话读更有别样神会的收获,雪漠的《白虎关》如果用甘肃武威话读更为地道劲道。各地方言其意义早就不仅仅是对话工具,而是渗透民族思维和文化精神的宝藏。
这次本土化美学转型是对新文化运动割裂几千年文化传统的清醒反思与自觉接续,是为当代文学寻根的再次开始。本土化美学转型是当代作家寻求民族自信心的表现,是汉语写作主体性的自觉努力践行。文学本土化,事实上才仅仅是个开端,后来的发展尚需不断深入地挖掘民族资源,不断努力地进行新的摸索实践。
由上,“底层文学”优秀作品所开拓的多维度审美探寻,只是起步,前路漫漫,任重道远。这篇拙文只是抛砖引玉,希望能引起更多的人深入文本分析,提出更多切实可行的有益建议。
[1]莫言.影响的焦虑[J].当代作家评论,2009(1):10.
[2]高尔基.谈谈应该怎样为我们的杂志写文章[M]//论文学(续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8.
[3]孙惠芬.让小说在心情里疯长[J].山花,2005(6):15.
[4]孙惠芬.打工文学:在爱与痛的边缘徘徊[N].羊城晚报,2005-07-30.
[5]孙惠芬.在迷失中诞生[J].当代作家评论,2000(3):85.
[6]白烨.97小说风尚:写实[J].南方文坛,1998(1):62.
[7]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8]赵学勇.中国文学的本土化意义及前瞻[J].社会科学战线,2001(4):92.
[9]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92.
(责任编辑:毕光明)
Abstract:Over the past few years,“bottom literature”has witnessed more skepticis m than compliment.Based on the actual texts of some writers,this paper tries to probe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the future-oriented construction significance embodied in fine“bottom literature”.In short, this paper aims to expound the exploration and progressof“bottom literature”in its artist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ursuitof simple realis m,the filtration and integration ofmodernis m approaches,and the aesthetic transfor mation of localized national styles respectively,thus affirming the existence of the artistic value in“bottom literature”.
Key words:“bottom literature”;the aesthetic pursuit;simple realis m;modernism;localization
On the Aesthetic Pursuit of“Bottom L iterature”
KONG Hui-xia
(Department of Chinese,Zhengzhou Teachers’College,Zhengzhou450044,China)
I206.7
A
1674-5310(2010)-06-0045-05
2010-08-25
孔会侠(1976-),女,河南郾城人,文学博士,郑州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