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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诒让学术渊源辨析

2010-04-11兰秋阳

关键词:永嘉西学学术

兰秋阳

(河北北方学院法政学院,河北张家口075000)

孙诒让学术渊源辨析

兰秋阳

(河北北方学院法政学院,河北张家口075000)

在探讨孙诒让的学术渊源时,只简单地将其归结为经古文学家或晚清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均是不可取的。孙诒让的思想与学术渊源相当复杂。他治学取永嘉经制之学与乾嘉义法结合之路径,且秉承清初顾炎武的经世精神与小学方法,借鉴浙东史家章学诚的史学理论与方法,晚年更是受到近代西学的影响,最终形成博通经史、精邃小学、兼采汉宋、融汇西学的学术特色。因社会变革的激荡与近代西学的影响,晚清学术思想界的图景凸显纷繁复杂,学者们的学术与思想渊源也驳杂多元,故要求在研究晚清学者与晚清学术时,必须进行全面的分析。

孙诒让;学术渊源;永嘉学派;家学;乾嘉学派;近代西学

在以往关于孙诒让的研究中,孙氏的学术成就基本被认为是属于朴学范畴的。代表人物如章炳麟,章氏《孙仲容先生伤辞》一文称:“当是时,吴、越间学者,有先师德清俞君,及定海黄以周同元与先生三,皆治朴学,承休宁戴氏之术,为白衣宗。”[1](章炳麟《孙仲容先生伤辞》P484)另如康有为,其温州学务处《谕唱歌传习所学生跋》一文亦称:“先生于礼学良博,独步海内。与我虽有今古文之殊,我不能不叹美之。”[1](康有为《谕唱歌传习所学生跋》P237)其后人们论述孙诒让学术,遵从此说者甚多,孙诒让遂被公认为晚清著名的“朴学大师”。

著名学者姜夫亮先生在《孙诒让学术检讨》一文曾指出,孙诒让既是清儒主流中的最后一位大师,又有别于乾嘉诸儒,其独特之处在于将乾嘉治经之法与永嘉致用之说相结合,承袭父亲永嘉经世致用之学而稍有更张①。笔者也曾撰文《晚清瑞安孙氏家学研究》,强调必须牢牢把握永嘉学派这一基本的学术路径,方能理解孙诒让学术思想的本质②。虽然研究不断拓延,但孙诒让的学术渊源究竟如何,很多问题仍需进一步考辨。这不仅是完整认识孙诒让学术思想及学术风格的需要,更是深入认识晚清学术风貌的需要。

一、永嘉学派与家学的影响

孙诒让(1848—1908年)的家乡温州为南宋永嘉学派的发祥地,代表人物是薛季宣(温州鹿城人)、陈傅良(温州瑞安人)和叶适(瑞安人)。永嘉学派是在抗金斗争中逐渐形成的一个政治与学术派别,其为政主张革除弊政,增强国力,坚决抵抗金国侵扰。其为学主张“必弥纶以通世变”[2](P97),强调学以致用,反对空谈义理,重视制度研究与史学研究。

南宋时期,永嘉学派与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鼎足而列。然自元明以降,永嘉学派晦蚀益甚,几坠于地。直至清嘉庆、道光年间,孙诒让的父亲孙衣言(1814—1894年)与叔父孙锵鸣(1817—1901年)起而复兴永嘉学。孙衣言自幼耳熏目染,深感永嘉学派之政治主张与学术思想有现实意义,遂与弟孙锵鸣以复兴永嘉学派为已任。永嘉学派契合了孙衣言的政治与学术诉求。孙衣言认为深处危机的晚清面临的局势,与南宋有相似之处,企图藉传播永嘉学派的思想,促使当政者觉醒,革新政治,抵抗外来侵略。同时,当时学术界占主导地位的汉学与宋学,均拯世无力陷入学术困境,却又各持门户之见互相攻讦,孙衣言“与方闻之士论当时门户之弊,常以为欲综汉宋之长而通其区畛者,莫如以永嘉之学。尝欲集乡先哲遗文,广为传播,以昌厥绪而未逮也”[1](《艮斋〈浪语集〉后叙》P335)。

孙诒让“承家学,博通经传”[3](卷四十一“经学三”朱孔彰《孙征君诒让事略》),自幼即在父亲的引导下承继永嘉绝学。据《孙衣言孙诒让父子年谱》(以下简称《年谱》)记:孙诒让8岁,孙衣言即授子《周礼》一经,“时衣言方欲以经制之学,融贯汉宋,通其区畛,而以永嘉先儒治《周官经》特为精详,大抵阐明制度,穷极治本,不徒以释明辨物为事,亦非空谈经世者可比。因于四子书外,先授诒让以此经,藉为研究薛、陈诸家学术之基本”[2](P26)。

对于永嘉学派的学术传统及其地位,孙诒让有着相当自觉的体认。他曾协助父亲撰著、勘刻大量永嘉遗著,在《〈横塘集〉跋》《答陈子珊书二通》等文中,亦多次梳理永嘉学术体系,对永嘉先贤评价极高,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窃谓有宋一代,当以薛季宣、陈傅良两先生为大师,而薛之博奥,陈之酿雅,则又各擅其长,莫能相尚。”[1](《答陈子珊书二通》P53)并对永嘉学派的落寞痛心疾首:“旧学衰息,甚可痛也。”[1](《艮斋〈浪语集〉后叙》P335)

承永嘉遗风,受家学庭训,孙诒让治学遵循通经致用的学术宗旨,形成经史并重且经推《周礼》、史重方志的学术风格。

孙诒让的经学研究具有鲜明的永嘉遗风和家学特征。孙衣言与孙锵鸣都有十分丰富的经学思想,孙锵鸣治经,讲求“由文字训诂以求微言大义之所在,而既能为沈博绝丽之文,又当返诸身心,求其所以为文之本。则华实兼赅,体用咸备”[4](《〈惜阴书院课艺〉序》P32)。孙衣言也认为“近年言经学者,专于文字训诂用心,恐非经之本意,且于立身济世,皆无致用之实……大贤有志当世,似当观风气所趋,挽其既敝”[2](P200)。孙诒让治经,亦是“以通经为体,以议时务为用”[1](章梫《清国史馆儒林本传》P491),正如其自称:“吾欲以经术措诸世用,亦本其先人之训”[2](卷首章炳麟《孙逊学先生年谱序》)。揆诸孙诒让《周礼正义》《周礼政要》等经学著述,显见作者资治救世之用心,(清)吴廷燮评《周礼正义》就曾称道:“历来诸儒,重在治经,而是书则欲通之于治国。”[5](经部礼类“周礼正义”条)

关于孙诒让的史学研究,应将其放入孙氏家族史学,与孙衣言、孙锵鸣的史学著述作为一个整体看待。由孙氏家族撰著、勘刻的史著大抵可分为四种:纪事本末类,如孙衣言《会匪纪略》、孙诒让《康熙瑞安藩乱记》;永嘉人物传记类,如孙锵鸣《周浮沚年谱考略》《陈文节公年谱》、孙诒让《大郑公行年小纪》;永嘉学术类,如孙衣言《永嘉书目》《永嘉集》《永嘉丛书》《永嘉先生时文》《永嘉古文词略》、孙锵鸣《东嘉诗话》、孙诒让《温州经籍志》《永嘉丛书札记》;方志类,如孙衣言《温州备志长编》《瓯海轶闻》、孙锵鸣《东瓯大事记》、孙诒让《永嘉郡记》《温州建置沿革表》《永嘉郡志》,等等。显而易见,孙氏家族史学研究的重心在于以永嘉学派为主的温州方志史,而注重方志的修撰,正是传统史学“经世”精神的体现。

孙诒让的经史学研究倡扬“经世致用”精神,这与乾嘉经学训诂与史学考证大相径庭。这种精神,既是永嘉史学精神遗风所被,也是受益于家学的润泽。由此可见永嘉学、家学与孙诒让学术之间的承继性。

二、乾嘉学派及其它清代学术流派的影响

除了永嘉学派与家学的影响之外,更应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孙诒让的学术思想几乎与清代各种学术流派都有或深或浅的联系。

在学术的经世精神与治学方法方面,孙诒让颇得清初思想家顾炎武(1613—1682年)之心于其后。顾炎武倡导通经致用,提倡务实学风,尝言:“君子之为学也,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6](P98)。孙诒让也感言:“百年礼乐未嫌迟,微、管经纶亟救时”[1](《自题〈变法条议〉后》P465),与顾氏声气相通。顾炎武的治学方法也影响了孙诒让,特别是对于顾氏的小学研究,孙诒让甚服膺,尝称赞:“昔亭林顾先生刊《音学五书》,山阳张力臣为之校写,世珍为善本。亭林古音,旷代绝学,非疏陋所敢仰希万一。”[2](P240)是故张謇评孙诒让学术,有“推君学之为用承永嘉,而体所致力近昆山顾氏”[7](第六录“文录”卷十五《孙征君墓表》)之语,其言至诚矣。遗憾的是,孙诒让虽推崇顾炎武的小学音韵成就,但他自身却于声韵之学服习较少,其《名原》《古籀拾遗》等小学文字研究著述,更侧重于以文字形体变迁索汉文字发展之轨,而不能以声韵求其通转变化之迹。

孙诒让学术与浙东史学家章学诚(1738—1801年)也存在关联。晚清永嘉学派与清初浙东史学,学术渊源均可推溯至宋儒,发启于南宋浙东学术。③南宋浙东学术提倡史学经世,这也是孙章史学思想的共同之处。此外,在方志的修撰方面,孙诒让也借鉴了章学诚的史学理论与方法。孙诒让最负盛名之地方志著作《温州经籍志》(1869—1877年),即参考了章学诚《隋书·经籍志考证》。据《年谱》记载,同治十三年(1874年),孙诒让曾校读章氏此书抄本,并认可德清许宗彦对章书评语“是书采辑博赡,体例整齐,虽小有疏漏,而大致极为完密,毫无疵病,实属可传之作”[2](P118-119)。读《温州经籍志》,亦可体味章学诚《文史通义》所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真谛。光绪十二年(1886),孙诒让与友人论修《南雁荡志》,认为“宜仿释慧远《庐山纪略》之例,成一简要之册,而以游记及题咏别为一集,此近代章实斋《文史通义》所论修郡县志之法可通于山志者,此一例也”[2](P219)。由此可见孙诒让对章学诚方志学之认可及推崇。

在清代诸多学派中,孙诒让与乾嘉学派的关联甚密,受其影响也颇深。与今日一般论者视乾嘉之学为饾饤之学相比,孙诒让对乾嘉学派的认识是相当独道的。其《札迻》(1893年)自序称道乾嘉学派:“综论厥善,大氐以旧刊精校为依据,而究其微恉,通其大例,精研博考,不参成见。”[8](卷首自序)其后,在《答日人馆森鸿书》(1907年)一文中,他又如此评论:“盖群经诸子,文义奥衍,非精究声音训诂之学不能通其读……我朝乾嘉以来,此学大盛,如王石臞先生及其子文简公引之之于经、子,段若膺先生之于文字训诂,钱竹汀先生、梁曜北先生之于史,皆专门朴学,择精语详,其书咸卓有功于古籍,而某自志学以来所最服膺者也。”[1](《答日人馆森鸿书》P158-159)也就是说,在孙诒让看来,乾嘉之学归根结蒂是理解古书的义蕴,这就回归了顾炎武所宣扬“经学即理学”,也与永嘉经制之学遥相契合。此类赞慕之言,不仅表达了对乾嘉诸儒的敬仰,也显示了他们在学术旨趣上的共鸣。

乾嘉诸儒治经、史、小学的方法,也是孙诒让治学的基本路径。其《札迻》自序称:“诒让学识疏谫,於乾嘉诸先生无能为役,然深善王观察《读书杂志》及卢学士《群书拾补》,伏案研诵,恒用检覈,间窃取其义法以治古书,亦略有所寤”。这种“义法”,他概括总结为“其諟正文字讹舛,或求之於本书,或旁证之它籍,及援引之类书,而以声类通转为之錧键,故能发疑正读,奄若合符”。同时,他又指出了乾嘉学之流弊:“及其蔽也,刚或穿穴形声,捃摭新异,冯肊改易,以是为非。乾嘉大师,唯王氏父子郅为精博,凡举一谊,皆塙凿不刊。其余诸家,得失间出,然其稽覈异同,启发隐滞,成足饷遗来学,沾溉不穷。我朝朴学超轶唐宋,斯其一耑与!”[8](卷首自序)作者对乾嘉之学,既能取其精华,复能扬其糟粕,不为所囿,足见其高远而犀利之学术眼光。

孙诒让的多部著作都参考借鉴了乾嘉诸儒的研究成果。如《墨子间诂》的写作,“所据精本则有吴宽抄本、毕沅校本、顾广圻校《道藏本》、日本宝历间仿刻《茅坤本残轶》及苏时学《刊误本》;又复以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洪颐煊、俞樾、戴望诸家所校,参综考读,择善而从”[2](P250),凡为初稿十九卷。《尚书》讹易不完,晦涩难读,“乾嘉经儒王西庄、段若膺、孙渊如、庄葆琛、王文简诸家,多精通雅诂,依其义例,大致可诵,而于诸儒所诂之外,简获异义,凡七十馀事,别写存之”[2](P360),如此方又成《尚书骈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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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诒让与乾嘉名流的交往亦相当密切。他一生仕宦经历短暂,常年侍父左右,多次随父参与名士集会,由是结交学术大儒,相与切磋。这其中,同治七年(1868年)的“飞霞阁”集会至为重要,为精研经子及古文字学启其机杼。《年谱》“孙诒让二十一岁”条记:是年,孙诒让侍父金陵,时江宁官书局修葺“飞霞阁”为勘书之庐,“与其事者皆四方硕彦之士,若张啸山、戴子高、仪征刘北山毓崧及其子恭甫寿曾、宝应刘叔俛恭冕、海宁唐端夫仁寿辈,朱墨之徐咸耽文咏。而周缦云、莫子偲及武昌张濂亭裕钊亦来客金陵。江宁宿儒汪梅岑士铎方自鄂归,授徒讲学。衣言官事之馀,偕诒让从诸先生游,相与议论为文章,或宴饮歌诗为笑乐,诒让因得识诸先生。……诸先生皆秉承乾嘉大师绪论,以稽古为职志”[2](P85)。此后,此般集会还有多次,对孙诒让的学术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

孙诒让与多位乾嘉硕儒为文字至交,他们或相互启发,或质疑指正,彼此受益匪浅,学术益与日俱增。孙诒让与宝应刘恭冕(1824—1883年)的交往就非常有代表性。同治九年庚午(1870年),两人曾有过关于《颜渊篇·哀公问于有若章》文字训诂的讨论。孙诒让以南昌府本汉熹平《石经论语》碑末残字,校《哀公问于有若章》,审定“盖肆乎”即“盍彻乎”之异文,“其肆也”即“如之何其彻也”末三字异文。认为“盖肆乎”、“其肆也”乃鲁论正本,何本作“盍彻乎”、“其彻也者”,乃张禹以诸家别本校定。孙诒让告以刘恭冕相商榷,刘恭冕亦深以为然。盖宋元以来考释石经者,于此咸莫能详,刘恭冕遂疑其为逸文。同年,孙诒让读《论语正义》毕,凡为札记数十条。刘宝楠(刘恭冕父亲)撰《论语正义》,未成而殁,刘恭冕补成之,以刻本见寄,并属重为审核。孙诒让举正二十馀事,质之刘恭冕。此后续有发现,积有札记五六十条之多。又读刘氏《释榖》四卷二册,校正五事,勘误字一。[2](P96)

在清代的各学术流派中,相对而言,理学和桐城学派对孙诒让的影响是较为间接的。关系密切的是孙衣言,他与曾国藩、郭嵩焘、姚濬昌(姚莹子)诸人交好,又喜读姚鼐、方东树文作,“于近代方灵皋侍郎、姚姬传郎中及曾文正公之文尤所服膺”[1](《先考太仆公行状》P261)。反观孙诒让,虽也曾称道“集中论文,服膺桐城,自是精识”[2](P230),但他和理学、桐城学派在学术关联方面,是较微弱的。

综上所述,清代的诸多学派都在孙诒让的学术生涯留下了印记。关键是这些影响分别有多深,哪些是本质的,哪些是表层的,特别是对乾嘉学派的影响应如何定位。笔者认为,在传统学术领域,永嘉学派与乾嘉学派是孙诒让学术的两条基本理路,其治学取永嘉经制之学与乾嘉义法结合之路径,在此基础上对其它学术派别兼容并蓄,形成不分门派、汉宋兼采、博通经史、精邃小学的学术特色。这一路径在孙诒让青少年时期既已定型,它决定了孙先生一生治学的路向,也决定了他的思想本质与根源。这一路径既与孙诒让的家族有关,也是晚清社会变动与学风转变使然,它显示了晚清学术界调和汉宋的新动向,正如孙诒让所称:“今并究极诸经,求厥至当,无所党伐,以示折衷。”[9](卷首《周礼正义略例十二凡》)事实上,嘉道以降汉、宋学藩篱并没有完全消失,但由于学术对“经世”层面的凸显,汉、宋珍域的确已远不如乾嘉年间剑拔弩张,学者大多主张汉宋调和,故(清)皮锡瑞论晚清学术称:嘉道以后,“学者不特知汉、宋之别,且皆知今、古文之分。门径大开,榛芜尽辟”[10](P250)。

三、近代西学的影响

孙诒让一生以诚笃的态度治学,酣透浸润于学术之中。姜夫亮先生将孙诒让的学术人生分为两个时期,37岁以前为前期,以文字、校雠、目录为主,是全部学术的准备期;37岁至47岁为转折点,并渐渐参与地方事业;47岁以后为后期,完成了《周礼正义》《墨子间诂》《契文举例》《名原》等名著,而且成为地方教育实业等重大设施的领导人物。①

由此可知,37岁以后,孙诒让的学术人生发生了两个新动向:其一是受社会危机的激励与社会变革的激荡,日益关注国计民生与社会现实,热心地方教育实业活动;其二是接触的学术领域日宽,习阅近代西方科学、艺术与政教书报,了解维新变法政治、经济与教育思想,思想得以逐渐开阔。孙诒让晚年曾自述(1901年):“余少耽雅诂,矻矻治经生之业,中年以后,悕念时艰,始稍涉论治之书,虽廪资弱,不足以窥其精眇,而每觏时贤精论,即复钦喜玩绎,冀以自药顽钝。”[1](《沈俪崑〈富强刍议〉叙》P360-361)可以说,晚年孙诒让在永嘉“经世致用”思想指导下,以博大胸襟汲取近代西方先进文明,用之于著书立说与社会事业,近代西学在这位学人身上激发出了熠熠光辉。因此,探讨孙诒让晚年的学术思想,就不能忽略近代西学的影响。

孙诒让晚年极推祟西学,多次感叹西学精奥:“余少治章句之学,迂拙不解治生,而略涉中西论学之书,窃叹泰西商学家言,其精眇者,于质力聚散、几何盈缩之理多相通贯,中土古籍所未闻也。”[1](《镇海叶君家传》P264)此类仰慕感言,在其晚年所撰《瑞安化学学堂缘起》(1899年)、《温州艺文学校开学典礼演说辞》(1903年)、《答日人馆森鸿书》(1907年)等文中比比皆是。

对西学的接触了解,使得孙诒让摆脱一般旧式文人对西学的固有成见,主张“中西政礼原同贯”、“中外文明倘同轨”[1](《自题〈变法条议〉后》P465-466)的文化观。他的学术思想也体现出“中西合璧”的风格,《墨子间诂》(1892—1893年)和《周礼政要》(1901—1902年)二书可谓典型。

因对《墨经》的疏证之功,《墨子间诂》历来被视为晚清诸子研究的鼎力之作。孙诒让的著述目的,首在推崇墨子“劳身苦志以振世之急,权略足以持危应变”[11](卷首“自序”)的精神,可于现实拯世救弊。此外,也是出于对科技的青睐。在他看来,“中华古籍,惟墨子略发光重之理”[12](卷上“通艺”篇第14页),“尝谓《墨经》楬举精理,引而不发,为周名家言之宗,窃疑其必有微言大义,如欧士论理家雅里大得勒之演绎法,培根之归纳法及佛氏之因明论者”[1](《与梁卓如论墨子书》P87)。他希望能从《墨》经中挖掘中国古代旷古深远的传统科技,显然是因为他习阅西学,认识到了科技在国计民生中的重要作用。因此,虽然《墨子间诂》的主要功绩在于疏证方面,但此书中与近代西方科技相关的部分,却历来为后世学者津津乐道。孙诒让与梁启超就此书的一段讨论,即常被引证,其《与梁卓如论墨子书》(1897年)称:“拙著印成后,间用近译西书,复事审校,似有足相证明者”,如《经上》篇云:“仳有以相攖,有不相攖也”,疑即《几何原本》所云平行线。《经说上》云:“无久之不止,有久之不止”,似即牛顿力学永静永动之理。《经下》云:“火不热”,似亦热学之滥觞[1](《与梁卓如论墨子书》P87-88)。此类对近代西方的数学、力学、光学之类的比附之语,虽有牵强附会、断章取义之嫌,但不难看出近代西方科技对这位旧式学者的影响。

至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写成《周礼政要》时,孙诒让对西学的汲取已从科技器物层面深入到了制度文化层面。庚子年(1900年)末,清廷重议更制,孙诒让应盛怀宣所请代撰条陈,草成《变法条议》40篇,次年更名为《周礼政要》。其“自序”称:“周礼一经,政法之精详,与今泰东西诸国所以致富强者,若合符契。然则华盛顿、拿破仑、卢梭、密斯亚当之论所经营而讲贯,今人所指为西政之最新者,吾二千年前之旧政已发其端,吾政教不修失其故步,而荐绅先生咸茫昧而莫知其原,是亦缀学者之耻也。天子眷念时艰,重议更法,友人以余尝治《周礼》,属捃摭其与西政合者,甄缉之以备财择。此非欲标揭古经以张其虚矫憍,而饰其窳败也,夫亦明中西新故之无异轨。”[12](卷首“自序”)他的具体方案设计,也是中、西两种资源的结合,即“以周礼为纲,西政为目”,如他以周代“谋及庶人”比附西方近代议院制度,以周代“天官掌宫政制”比附西方近代代议制度,以周代司布之官比附西方近代商部,以周代“合钱共贾”比附西方近代公司制度,以周代“观新物之意”比附西方近代专利制度,以周代陈书观风与陈书知政比附“今西国官报民报之权舆也”[12](卷上第42页、卷上第14页、卷下第48页、卷下第39页、卷上第52页、卷上第46页)。借鉴西方经验实行改革以变法自强,其目的却在于复兴儒家理想秩序。

近代西学的影响,升华了孙诒让的知识素养与学术思想,这使他有异于传统旧式学者。《墨子间诂》与《周礼政要》所体现的精神要义,是晚清“西学中源论”的一种典型论调,它标志着儒家传统经世论说与西方经验的交汇与融合,也是对传统经世论说内涵的一种扩展。但是,西学的影响又是有限的,孙诒让的学术方法与治学精神仍然是传统的路子,他自身也并未完成一个传统学者向近代学者的蜕变,正如梁启超先生阐述清末学术时指出“: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13](“梁启超与康有为的分歧”P87)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探讨孙诒让的学术渊源时,只简单地将其归结为经古文学家或晚清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均是不可取的。孙诒让的思想与学术渊源相当复杂,正如宋恕所评“九域数方闻,先生最门户不分”[14]《(代孙经畬骑尉周忌祭本生父籀先生文》P477)。他治学取永嘉经制之学与乾嘉义法结合之路径,并继承了清初顾炎武的经世精神与小学方法,借鉴了浙东史家章学诚的史学理论与方法,晚年更是受到近代西学的影响,形成博通经史、精邃小学、兼采汉宋、融贯中西的学术特色。孙诒让的学术思想既讲求经世致用,具有可贵的时代品质,又能具体而微,体现学术的科学精神;既学有所专,心系永嘉乾嘉学术,又择善而从,具有开阔的学术视野;既在传统学术领域贻芬满园,精邃经史旁通诸子,又能吸收近代西学精华,成为晚清先进学者的代表。

通过对孙诒让学术渊源的辨析使我们认识到,由于社会变革的激荡与近代西学的影响,晚清学术思想界的图景益逾纷繁复杂,学者们的学术与思想渊源也多驳杂多元,他们大多纵有所承,横有所借,单纯以师承或学派进行划分,往往以偏概全。梁启超先生称“其实清儒最恶立门户,不喜以师弟相标榜。凡诸大师皆交相师友,更无派别可言也”[13](“略论清代思潮”P5)。这就要求我们在研究晚清学者与晚清学术时,必须考究师承、家学、学友、姻亲诸因素,必须探讨学术的地域、时代、承继、变异诸特点,如此方能辩明历史的真实。

注 释:

① 参见姜夫亮《孙诒让学术检讨》,《浙江学刊》1999年01期。

② 参见兰秋阳《晚清瑞安孙氏家学研究》,《河北北方学院学报》2008年03期。

③ 关于清初浙东史学与宋学的关系,参见蔡克骄《20世纪关于“浙东史学”研究的几个问题》,《浙江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文章认为:清初浙东史学的渊源出自宋儒,这在学术界观点比较一致,但具体源于哪一家仍有分歧。何炳松认为渊源于二程,特别是程颐。刘节认为可溯源到宋代的吕祖谦、陈亮。也有学者坚持章学诚的说法,认为是“宗陆而不悖于朱”,如陈训慈就据此以驳何炳松之说。杜维运也认为“以陆学辅之以朱子之学,解释为浙东之学之渊源,极合实情”。

[1] 张宪文.孙诒让遗文辑存[A].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温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温州文史资料(第五辑)[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2] 孙延钊.孙衣言孙诒让父子年谱[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3] 闵尔昌.碑传集补[M].北平: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民国21年(1932年).

[4] 胡珠生.孙锵鸣集[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5] 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93.

[6] 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 张怡祖.张季子九录[M].上海:中华书局,民国21年(1932年).

[8] 孙诒让.札迻[M].上海:千顷堂书局,民国间.

[9] 孙诒让.周礼正义[M].上海:中华书局,民国9-23年(1920—1934年)据清光绪乙已本校刊.

[10] 皮锡瑞.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1] 孙诒让.墨子间诂[M].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民国间.

[12] 孙诒让.周礼政要[M].上海书局石印,光绪甲辰九月.

[1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14] 胡珠生.宋恕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

The Discrimination of Sun Yirang's Scholarly Root

LAN Qiu-yang
(School of Law and Politics,Hebei North University,Zhangjiakou,Hebei 075000,China)

It's undesirable to classify Sun Yirang to scholastist or the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Yongjia School in later Qing period when his scholarly root is under discussion.Sun's thoughts and scholarly root is rather complicated,his scholarly research combines the scholasticism of Yongjia School and the argumentation of Qianjia School,inherits Gu Yanwu's spirit of administer the state and philological studies in the beginning of Qing period,takes in the historical theory and method of Zhang Xuecheng,the historian in the east of Zhejiang.What's more,in his later period,influenced by modern Western learning,finally, he formed his scholarly characteristics:widely verse in the classics and history,extensively study the philologic studies,combination of the learnings of Han period and Song period,mix with Western learning.

Sun Yirang;scholarly root;Yongjia School;family school;Qianjia School;Weatern learning

K 09

A

1672-9951(2010)03-0024-05

(责任编辑 刘小平)

2010-01-08

兰秋阳(1975-),女,湖北恩施人,河北北方学院法政学院讲师,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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