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性”理论及其在中国研究中的发展
2010-04-11刘巍
刘 巍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社会学】
“嵌入性”理论及其在中国研究中的发展
刘 巍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波兰尼提出嵌入概念之后,经济与社会的关系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20世纪80年代,格兰诺维特重新详细地解释了这一概念,形成了完整的嵌入性理论,奠定了新经济社会学的理论基础。由于嵌入性理论在解释社会现象方面更具实用性,很快就在中国传播,应用领域不断延伸扩展。随着研究和应用的深入,该理论也在不断修正中完善。
嵌入性;经济行动;强连带优势
“嵌入”(embeddedness,又译作镶嵌①)是新经济社会学的核心概念,也是其考察经济与社会相互关系的出发点。这一概念最初由人类学家波兰尼(Polanyi)于1944年在《伟大的转折》一书中提出,后经美国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的系统阐发,形成了较为完备的理论。目前,国内外许多学者利用嵌入性理论已经成功地解释了经济领域和社会活动中的一些重要现象,该理论因此也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关注,其应用领域不断延伸扩展。鉴于嵌入性理论极其强大的解释力和应用上的广泛性,本文将在回顾嵌入性问题的由来及格兰诺维特理论贡献的基础上,对嵌入性理论在中国社会中的相关应用研究进行述评。
一、嵌入性问题的提出
嵌入性问题最初并不是社会学研究者提出的。尽管在社会学传统中,对于经济与社会的关系有诸多论述,如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曾经将秩序分为经济的、社会的与政治的秩序,认为三者既相互关联,又相互独立,但学者们大都采用了二元视角,过多强调了经济行为与社会行为的区别,在研究中并不注重探讨经济行为与社会行为的内在关联。同时,由于经济学关于理性经济人的假设具有强大的话语权,也造成了许多社会学研究者将理性经济人假设作为分析人类行为的基本出发点。
嵌入性问题的提出源于20世纪50年代发生在人类学界的一场争论。这场争论的核心是人类学者对经济学理性经济人假设的批判。波兰尼是这场争论的发起人和主要领导者。他认为,经济学强制性地将理性算计、自利和效用最大化规定为行动者的所有出发点,严重扭曲了经济和市场的本质特征。为此,波兰尼提出了“嵌入性”概念,认为市场嵌入于社会是人类历史的本质和普遍逻辑,经济牢牢地附属于整体社会是其本质所在,并且,经济行为者的理性概念也不是所有经济形式都必须具备的因素,例如,在互惠、再分配与交换三种关系形式中,前两者中就不能说存在所谓市场价格。
在波兰尼看来,嵌入性是不可避免的,它是保证经济秩序所必需的。在《伟大的转折》一书中,波兰尼详细讨论了前工业社会中经济是如何是嵌入社会、宗教以及政治制度之中的。他认为,人类的经济是嵌入在制度之中的,包括经济的与非经济的制度。这里非经济制度至关重要,宗教、政府在经济的结构与功能的形成、维持方面,与货币制度同样重要。
二、格兰诺维特对嵌入性理论的贡献
1985年美国新经济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在《美国社会学杂志》上发表“经济行动与社会结构:嵌入性问题”一文,再次提出嵌入性问题,并从嵌入的角度出发对经济学假设提出了批评,后来他在“经济社会学的解释性问题”一文中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释。
格兰诺维特重提嵌入性,主要基于对经济学和社会学在个体行动的出发点问题上的分歧的反思。经济学中,从亚当·斯密提出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到萨缪尔森建立现代经济分析的数学基础,无论是古典经济学还是新古典经济学,都一贯保持功利主义传统,坚持理性人假设:认为个体行动者在作出决定时是完全自由的,在自由市场的环境下,个体从个人利益最大化或风险最小化出发,争取自己的利益,生产、分配与消费行为完全不受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影响。
与经济学相反,现代社会学则预设社会价值与规范会顺利而成功地内化到行动者的行动中去,行动者就成为罗恩(Dennis Wrong)所说的“完全敏感于他人的意见,完全屈从于共有的价值与规范系统”的个体。这种思维在帕森斯(Parsons)构建的AGIL模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AGIL模型将社会分解成四大系统并赋予各系统以功能,系统间的协调保证整个社会的良性运行。行动者已经被抽离出来,只能内化社会的规范,按照要求的角色行动,毫无主动性可言。
通过对经济学假设和社会学假设的分析,格兰诺维特认为,在学术界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思维方式。一是“低度社会化”,即新古典经济学一味强调个体的自由意志和理性算计,忽视行动者所处的社会环境;一是“过度社会化”,即社会学过度突出制度、规范和习俗文化的影响,个体行动者被忽略了。格兰诺维特针对这两种偏向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从宏观的角度看,习俗、文化和政治等因素无不影响着行动者的决定;从微观的角度看,行动者也不可避免地夹杂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受同伴的影响。“现实中的个体行动者进行经济行动,固然有着理性计算和个人偏好,但是不可避免地杂糅着非理性动机,行动者会不断和周围的社会网络交换信息,搜集情报,受到影响,甚至改变偏好。行动者的行为既是自主的,但同时也是嵌入到其所在的社会关系当中的。”[1]11
格兰诺维特在详细论述经济与社会的基本关系的前提下,还从微观和中观的角度具体考察了影响经济行为的社会因素,并从社会网络的角度对这些因素做数理分析,建立了一系列嵌入性关系模型。这是格兰诺维特对于嵌入性理论形成和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为便于把握其价值和意义,下面对其主要观点作一说明。
(一)嵌入方式可分为关系性嵌入和结构性嵌入。
格兰诺维特将嵌入划分为关系性嵌入和结构性嵌入。前者主要描述行动者之间的双向关系,基本分为强连带、弱连带和无连带。连带的强弱可以通过四个指标进行测量,包括双方“认识时间的长短”、“互动的频率”、“亲密性”(相互倾诉的内容)和“互惠性服务的内容”[1]69。关系的强度与对关系的投入呈正相关,认识时间越长,互动频率越高,亲密度随之增强,互惠性亦随之扩大,反之则为弱连带。结构性嵌入则注重研究网络的整体性以及行动者在网络中的功能。“桥”抑或结构洞是结构性嵌入的关键概念,在一个网络中,提供给两点之间的唯一路径即为桥[1]73,占据“桥”的位置就形成了信息优势和控制优势,为了维持这种优势,第三者竭力控制另外两者之间的信息传递,不让其轻易联系。
“对,你很健康!”医生看出了她的疑惑,肯定地补充。妍妍松了口气,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脸上的紧张顿时不见了。
(二)强连带能够产生信任。
强连带的功能主要在于帮助行动者建立信任、认同、感情支持等表达性行为,在商业关系中亦如此。合同与契约并非成功商业合作的唯一保证,更重要的来自对对方的信任。格兰诺维特通过对企业内部升迁的研究[1]发现,个体的生产力和正式制度并非衡量个体升迁的不二标准,具有强大社会脉络的个体更容易得到升迁;乌兹(Uzzi)对于女工的研究也表明嵌入的行动者并不自私地追求眼前利益,而是培育长期的合作关系。嵌入性把行动者的动机从狭隘地追求经济利润转向通过信任和互惠充实关系。从组织的角度看,企业如果与一个由既有紧密联结又有市场交易关系的伙伴企业所构成的网络保持强连带关系,那么就可以降低运营成本,扩大组织影响,建立长期合作机制而达到共赢。
然而事实也可能产生相反的结果,强连带有可能导致集体舞弊与冲突[1]13。研究表明团体内部成员之间互信度越高,该团体的凝聚力就越高,信任事实上会造成更好的欺诈机会,商业中的一些犯罪,绝大多数都是得到预先在小团体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的帮助;在企业中,内部成员之间互信度很高的小团体则有可能减少与外界的接触,形成小型利益共同体,在目标上与企业的总体目标冲突。这也是企业中非正式制度的负功能的一面。
(三)弱连带在传播信息方面具优势。
强连带所构成的关系网是重叠的,因此网络中的资源和信息多是重复的,与之相对,弱连带是指以较少的交往频次、较弱的情感和较少的责任等为特征的连带[2]。弱连带在表达性行为方面不具优势,但是弱连带所形成的关系重叠程度远不及强连带,往往连接着不同关系,成为异质性网络之间的纽带,因此包含更广泛的信息与资源。从个体的角度看,弱连带在创造可能的流动机会方面是很重要的资源,可以帮助行动者实现诸如求职等工具性行为。
桥是弱连带的特殊形态,具有连接不同性质网络的作用,在错综复杂的网络中,行动者扮演的桥梁越多,就可以获取更多的信息、机会,可以控制更多的资源,在网络中的位置也越有利,甚至成为不同网络的核心。格兰诺维特通过对更换工作者和提供求职信息的人之间关系连带的研究得出结论:结构确实比动机的影响程度更为重要[2]83。一方面,人们经常从那些他们几乎忘了的朋友那边得到重要信息,另一方面,当员工跳槽时,进入新网络的同时并没有完全脱离以前的网络,因此他可能成为两个公司之间连接的桥梁,而变得非常重要。
在对新雇用的专业、技术及管理人员的研究中,格兰诺维特发现几乎1/5的人说他们找到现职是因为和老板已经认识了;1/3的人承认是从公司内的人或老板的好朋友那里得到现在职位的消息,有3/4的人认识老板;在其他的研究中有证据显示,约有1/6—1/2的新人有事先的消息或关系,可以上达某位能够影响期望和信任的有力人士[1]115。在这些求职者当中,作为桥梁的弱连带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格兰诺维特笔下的嵌入性理论对于经济学和社会学两大学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弥补了经济学“低度社会化”和社会学“过度社会化”的缺陷,改变了“社会学只见社会不见人和经济学只见模型人,不见现实人”[3]的缺陷,原子化的个体被赋予了情境变量而更加真实。至20世纪80年代,“嵌入性理论”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已经逐渐成为重要的理论分析工具。随着研究的深入,格兰诺维特的嵌入性理论也暴露出某些不足,例如明显忽视了文化因素对嵌入效果的影响,对强连带的功能既没有深入阐述也没有相关经验研究等。众多学者对中国社会的研究表明,即使在实现工具理性行为的情况下,强连带的某些功能也是弱连带无法实现的;艾玛多(Amado)和玛利亚·路易萨(Maria Luisa)对美国墨西哥移民的研究[4]也指出文化和社会的嵌入是个体关系嵌入的前提。
此外,学者的补充研究不断丰富着嵌入理论的内涵:祖京(Zukin)和迪马吉奥(Dimaggio)建议研究嵌入不仅要考虑“文化嵌入”,还要考虑“政治嵌入”和“认知嵌入”;林南(Lin)、恩赛尔(Ensel)和沃恩(Vaughn)利用社会资本理论在纽约州奥尔巴尼都市地区进行调查时发现,随着人们初始地位的提高,弱关系对寻职的优势相比于强关系会逐渐降低。
三、嵌入性理论在中国社会中的修正与发展
嵌入性理论是在美国的土壤上产生和发展起来的。随着研究的深入,嵌入性理论越来越多地被中国学者接受,然而在中国这个与美国有着迥异文化的国家,嵌入性不尽如格兰诺维特描述的那样,而是表现出本土特征,下面选取代表成果具体说明。
(一)强连带具备桥梁作用。
格兰诺维特认为弱连带的功能之一是能够提供更广泛的信息,成为团体间的桥梁,这是强连带不具有的优势。但是边燕杰在对天津居民求职情况的调查[5]中得出了与格兰诺维特相反的结论:强连带也可以起到网络桥梁的作用,而且是弱连带无法达成的。
从获得工作的方式上看,当时的天津,分配依然是主要方式,掌握分配工作的实权人物具有决定性作用,所以打通与掌握分配实权人物的关系成为关键,调查显示有55%的帮助者②是通过直接关系找到的,同时被调查者与帮助者之间是强而非弱连带。另外45%的被调查者是通过间接关系找到帮助者的,他们与帮助者之间的关系比利用直接关系的人更弱,然而他们与提供间接关系的中间人之间是强连带,中间人与帮助者之间也是强连带,这表明强连带可以成为弱连带个体之间的桥梁。
表面上看格兰诺维特和边燕杰的研究出现了严重的冲突,但是结论的不同是有深层次原因的。边燕杰研究的天津,仍然处于计划经济体制之下,弱连带虽然可以传播更多就业信息,但是分配是求职者获得工作的主要方式,获得就业信息对于求职者并无多大意义,因为求职者即便得到了信息也不被允许去申请工作。在此情况下,获得职位的关键不是获得求职信息的数量和质量,而是通过什么方式能够使得负责工作分配的实权人物把工作分配给求职者。与实权人物有着强连带的人才更有可能影响到实权人物,强连带必然成为桥梁。
(二)强连带隐藏着工具理性。
从操作程序上看,天津的工作分配通过单位的等级制来实行,这些单位共同组成了一个5层级别的等级制,包括中央、市级和区级的3个低级单位。通过等级制,中央和城市行政管理部门依照先后顺序把劳动力定额分配给5个级别单位,较高级别的单位在获得其需要的劳动力配额和最合理候选人方面具有优先权,较早进入了筛选。实权人物在学校、居住区和招工组织私下里进行申请人的筛选工作,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求职者的去向。众多求职者可以通过个人网络影响到实权人物的决定,而且研究显示相当多的人实际上参与了这种行为。
利用关系办事的思维源于“差序格局”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又嵌入在中国的熟人社会和儒家文化中。中国的关系是情感性的,但以获得利益为目的的工具行为强烈地嵌入到强关系中,倘若离开了强关系,利益就可能无法实现,这种关系即为“特殊主义导向的工具性关系”(Particular instrumental ties)。虽然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体制得以确立,个体对利益的追求越来越合法化,但是实现利益的方式基本延续了特殊主义导向的工具性关系的模式,故正式制度在规避此类关系带来的负功能方面还存在很大的不足。
(三)“嵌入”是存在差异性的。
通过人际关系实现经济行为目的是嵌入的重要功能,然而,是不是只要使用了人际关系都能得到很好的效果呢?张春泥和刘林平在对农民工求职的研究[6]中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关键是要“找对人”。在中国劳动力市场的求职过程中,“找对人”基本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得到工作单位中“内部人”的帮助,格兰诺维特对此种情景进行了详细的说明;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得到在工作单位之外有权力、有影响力的人的帮助,比如说政府官员或社会名人的推荐等。两种情况下动用的网络是不同的,前者称为内网络,后者称为外网络。内网络更多地提供来自组织内部的信息和影响力,而借助外网络可以通过资源制高点的人实现求职,体现了权力和控制力的重要性。研究指出农民工在求职中若得到企业负责人的帮助,其求职效果会强于得到工友或主管的帮助,这正是因为负责人占有更多资源并且具备动用资源的权力和控制力。
边燕杰和刘林平等人的研究说明,“嵌入”是存在差异性的。首先,宏观方面,个体行动总是嵌入在一定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环境之中的,环境的差异造成了不同时空中人们行动的差异;其次,即使同一大环境下人的行动又嵌入在具体的社会网络结构之中,不同的个体在自身所拥有的网络中所处的位置是不同的,其规模和结构也不一样;第三,行动越能够嵌入与目标相关的网络,行动者越倾向于利用该网络实现目标。
四、总结
“嵌入性理论”从关系的角度出发,突破了传统经济学和社会学对经济行动的认知,构建了更为真实的行动模型,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理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该理论的启发,逐步发展起来。“嵌入性理论”自从被中国学者接受以来,就被广泛运用到对中国社会的研究中去,形成了以罗家德、边燕杰、刘林平和刘世定等为代表的本土研究队伍,由嵌入的概念延伸发展的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理论也被广泛运用到大学生、农民工等社会群体的就业研究、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研究和对企业的管理与发展的研究中。有理由相信,以“嵌入”为核心的相关理论定能在中国取得更为丰富和深入的成果。
注 释:
① 以前学者都将embeddedness译作“嵌入”,但是较新的研究将其翻译为“镶嵌”,本文一律采用“嵌入”这一说法,两者并没有意义上的差别。
② 边燕杰的调查是于1988年在天津展开的,调查中至少有三种身份需要指明:1.被调查者即求职者;2.帮助者,亦即负责分配工作的实权人物;3.中介者即连接求职者和帮助者的中间人。
[1] [美]马克·格兰诺维特.镶嵌:社会网与经济行动[M].罗家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2] 张广利.社会资本理论几个命题的解析[J].华东理工大学学报,2007(3).
[3] 费孝通.个人、群体、社会——一生学术历程的自我思考[M]//中国人的行为与观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
[4] Amado,Maria Luisa.Mexican Immigrants in the Labor Market:The Strength of Strong Ties[M].New York,NY,USA:LFB Scholarly Publishing LLC,2006.
[5] 边燕杰.找回强关系:中国的间接关系、网络桥梁和求职[M]//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中国社会学: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21.
[6] 张春泥,刘林平.网络的差异性和求职效果——农民工利用关系求职的效果研究[J].社会学研究,2008.
责任编辑:仇海燕
K9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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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0)04-0507-05
2010-05-17
刘巍(1986-),男,江苏扬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社会学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