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性体验与神秘体验交融——《文心雕龙》文道论的美学生命探微
2010-04-09陈迪泳
陈迪泳
(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在《文心雕龙》研究史上,中外学者对文艺心理给予了极大关注。对于文道论,学者们普遍重视儒道佛三家思想对刘勰的影响,但未能深入地探讨和分析在刘勰独特的人生旅途中,民族与社会的传统文化与个人的人生追求对刘勰的文艺心理与美学生命的追求产生了怎样的深刻影响?种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在《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中有哪些生动微妙的表现?心理体验是文艺家带着审美眼光和强烈感情色彩的、活生生的对于美学生命之价值与意义的感性把握。[1]115文艺家要实现自己的美学生命,心理体验是关键因素。只有体验才能接近生命、呈现生命。刘勰将其在独特的人生旅途中获得的心理体验贯穿于《文心雕龙》的文道论、创作论、鉴赏批评论和文体论之中,《文心雕龙》正是其美学生命与心理体验的显现。有鉴于此,笔者借用丰富性体验、神秘体验等文艺心理学的理论与方法,力图作新的系列探索,旨在揭示《文心雕龙》所蕴含的刘勰的各种心理体验,更好地把握刘勰及其《文心雕龙》的美学生命。
《文心雕龙》从第一篇至第四篇即《原道》、《征圣 》、《宗经 》、《正纬 》为文道论。《序志 》篇是《文心雕龙》的末篇与序言,也是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目的、意图、方法、态度等全面概括,浓缩了刘勰的心理体验与美学生命。文道论是《文心雕龙》理论体系中“文之枢纽”,揭示了“文之道”——文学的自然之道。在文道论中,刘勰融入了其生命中的儒、道、佛、《易》四个世界的丰富性体验以及龙图龟书、玉版丹文、蓍草占卜等远古神话传说与古代巫术活动的神秘体验。
一、儒途道心佛论《易》理的丰富性体验
丰富性体验指文艺家获得爱、友谊、信任、尊重和成就时的内心感受,是欢悦、幸福的体验,它使文艺家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人的心灵的美好。[1]126刘勰一生经历了儒、道、佛、《易》四个世界,深得四家思想之精髓。儒的世界是刘勰的人生理想——“君子藏器,待时而动”(《程器》)以及“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序志》)。佛的世界为他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也为他写作《文心雕龙》提供了佛学的思维方式——创立《文心雕龙》严密完整的体系:全书分为“文之枢纽 ”、“论文叙笔 ”、“割情析采 ”(《序志 》)三大部分。道的世界为他提供了精神家园——“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序志》)。《易》的世界为他创立了基本的宇宙观、哲学观和思维模式——“道”(《原道》)与“彰乎‘大易’之数”(《序志》)。因此,儒途、道心、佛论和《易》理充盈刘勰的一生,成为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丰富性体验。
《序志》篇是《文心雕龙》的纲领,是儒、道思想兼容并蓄的折射。首先,“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刘勰不仅直接化用《孟子》的“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而且其“君子树德建言”的思想乃由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转化而来。“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表明他对儒家古圣先贤的推崇。同时,由“诗言志”引发的审美旨趣与审美尺度是“振叶寻根,观澜索源”,应该“征圣”、“宗经”。这是一条充满虔诚的朝圣之心的儒家光明之途,也是刘勰矢志不移的生命追求与美学体验。
其次,刘勰在《序志》篇中也寄寓了道家之心:“傲岸泉石,咀嚼文义”,即远离尘世的纷繁喧哗、世人的尔虞我诈、仕途的悬崖陷阱,高傲地在泉石间隐居,推敲文义。少年刘勰之梦是“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刘勰在梦中攀而采之的若锦彩云,是消解了甚至超越了功利内涵的感性的美,是个体生命与日月山川云霞草木融为一体的和谐完美的状态。《序志》篇首段阐述此书旨在表现灵巧的“文心”:“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琴心”、“巧心”固然可贵可爱,但欲使“心”之灵巧精妙流芳千古,如驺奭般精细地雕镂精美的龙纹是必需的。著书立言,犹如雕龙般雕琢文心,这是刘勰写作此文论著作的深远立意,也是他以之命名著作的良苦用心。“雕龙”应为道家之浪漫情怀,《文心雕龙》的命名便是刘勰对道家的天马行空、出神入化之神韵的生命体验。
再者,由魏晋至南朝,社会上逐渐形成儒佛不二的普遍思潮,刘勰在《灭惑论》中说:“至道宗极,理归乎一,妙法真境,本固无二。……故孔释教殊而道契。”所以,佛学昌盛的学术风气对刘勰思想影响极大。刘勰寄身僧佑门下,这是他接受佛学的一大因缘。佛家重逻辑精神,在理论的体系化方面对刘勰也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六朝前,我国的理论著作只有散篇,《文心雕龙》是第一部有完整周密体系的理论著作。《文心雕龙》分为三大部分:“文之枢纽”(总论 )、“论文叙笔 ”(文体论 )、“割情析采 ”(创作和批评论),使文论巨作具有完整结构的层次性。另一方面,《文心雕龙》的超越性和独特性体现于创造性地运用旧概念,这得益于佛学思维方式的熏陶,如“道”与“自然”的概念。儒家之“道”是社会伦理之道,其思想中几乎没有自然的位置,“天”也只是与伦理秩序相对应的概念,是人类道德心的宇宙化。道家之“天”没有道德意义,与“人”都是“自然之首”的体现,所以“道法自然”。“自然”是“道”的典范,是玄学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自然”由单纯的物质存在成为宇宙精神。佛教却认为,人与动物没有界限区分,一切生物皆可成为行为主体,因此“自然”(真如)是事象依于因缘会合而自然如此,包括生物界和人世。刘勰在《原道》篇开篇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其后论述“动植皆文”,“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可见其“道”既是人文的本原,又是天文的本原,与玄学、佛学相近。文论随即对“自然之道”具体阐发,认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则确定了《文心雕龙》中“自然即事物本然之禀性”的基本含义,而“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更是直接以佛典中常见的“神理”代称“自然之道”,明白无误地显示了佛学的影响。因此,梁齐时代的儒佛二教殊途同归的文化环境使佛学理论成为刘勰主要的生命体验。
此外,《周易》对《文心雕龙》的影响贯穿始终。始于《原道》篇的“道”,终于《序志》篇的“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周易·系辞上》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推演天地之数共有五十,由此形成《文心雕龙》的格局:全书五十篇,除《序志》篇外,论文共四十九篇。《原道》篇曰:“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 ,《易 》象惟先。”《征圣 》篇中“‘四象 ’精义以曲隐 ”、“《易 》称 :‘辩物即正言 ,断辞则备 ’。”《宗经 》篇中“《易 》张《十翼 》”、“夫《易 》惟谈天 ,入神致用 ,故《系 》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 ”以及《正纬 》篇中“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等等,都显而易见地表明一个事实:《易传》中“观物取象”说、“天地人三才 ”说、“八卦生成 ”说、“乾坤 ,《易 》之门户”说等理论对刘勰的“原道”论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刘勰反复以《周易》为其立论的出发点论述“文道”,而且全书五十篇中的过半数都直接或间接地引证《周易》申述之原理,以之运用到具体的文论写作的过程中。《周易》对《文心雕龙》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关于宇宙本体及道与文的根本关系的认识。同时,《易传》的一系列范畴和命题,诸如“道 ”和“器 ”、“文 ”和“章 ”、“象 ”、“辞 ”、“意 ”等 ,对《文心雕龙》产生了全方位的影响。因为在中国,深刻阐明宇宙起源和人类文化开端的微妙的道理最早是《易传》中的卦象。《周易》代表了古代中国人对自然、世界以及自然世界形成之道的理解,奠定了中国美学思想的基本精神。《易》之哲学也因此成为《文心雕龙》的思想之魂,成为刘勰的生命中不可割舍的心理体验。
由上观之,刘勰“依沙门僧佑,与之居处积十余年”而写成的《文心雕龙》融入了其一生丰富的心理体验:儒之途、道之心、佛之论、《易》之理。而丰富性体验又为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留下了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尤其对“文道”的理解更融入了刘勰毕生的各种心理体验和美学追求。
二、龙图龟书玉版蓍卜的神秘体验
刘勰在《文心雕龙》的“文道”中多次提到“龙图 ”、“洛书 ”、“丹文绿牒 ”、“玉版金镂 ”等远古神话传说以及“蓍龟占卜”的古代巫术活动,这些都表明了刘勰的生命体验中存在神秘体验。神秘体验指主体对超越日常经验与智性逻辑的对象的神秘感悟,主体内心充满敬畏、震惊、信赖、臣服、归依之感,与最高存在达到契合时所产生的迷狂式的同一性体验。[2]125天才的文艺家常常对神秘之物有特殊的感受力和体悟力,因为古今中外的文人学者都倾向于认为:最高的美犹如最高的存在,是神秘的、不可言说的,正如庄子所言的最大最高的美就是“恍兮惚兮”的神秘的“道”。
纵观《文心雕龙》的“文之枢纽”四篇,我们可以深切感受“神道阐幽,天命显微”(《正纬》)的神秘体验充盈其内。根据自然之道可以阐明深奥的事理,使不明显的自然法则明显,于是刘勰在《原道》篇以种种古代神秘传说为切入点,以之论证“道之文”:“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黄河有龙献图而产生八卦,洛水有龟献书而酝酿出天赠给夏禹的治理天下的各类大法,尧在水边得到的玉版上雕刻金字和天地图形,黄帝时黄河出图和洛水出书都是赤文绿字,这些都是天地之产物、自然之理罢了。人们效法河图和洛书,用蓍草和龟甲占卜,观察天文以穷究各种变化,学习过去的典籍来完成教化。《宗经》篇再次借用“三极”、“三皇”、“五帝”、“经书”等遥远典故阐明“‘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便可“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以及“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那些来自华夏民族遥远之梦的“经”就是永恒的道理和不可改易的伟大教训,是由三皇五帝乃至圣人孔子的智慧之精华凝聚而成,是“神理”。《正纬》篇再次引用“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篇末又“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神宝藏用,理隐文贵。’”同时引用伏牺、神农、轩辕、少皞等最早的传说故事,即山水和音乐灵应的会合、白鱼跳到周武王的船上、周武王屋上的火变为赤色的乌鸟、深山出现黄银和紫玉等祥瑞,等等,内容广泛,事迹奇特,辞采丰富,这些都是中华初民的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的思想先由弗洛伊德提出:“像神话这样的东西,很可能是所有民族寄托愿望的幻想和人类年轻时代长期梦想被歪曲之后所遗留的迹象。”[3]147随后荣格将这些理论深化和系统化。集体无意识是人格结构的最底层的、由种族遗传保留下来的原始经验和普遍精神。它先天具有、与生俱来,“选择‘集体’一词是因为这部分意识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它与个性心理相反,具备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人皆有的大致相似的内容和行为方式。……它组成超个体性的共同心理基础,并且普遍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4]120
刘勰在《文心雕龙》的文道论中,以“龙图”、“龟书”、“玉版”、“蓍卜”等种种神秘的神话传说表明其心灵深处的“神道阐幽,天命微显”的神秘体验。而其神秘体验皆来自“通过种族记忆的方式遗传下来”的炎黄子孙遥远的集体无意识的梦。这种心理体验是人们对世界与自然的某些方面作出反应的先天倾向,更是刘勰对“文之道”的领悟所作出的本能行为的心理反应。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三次提到“道心”,意为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原道》篇“赞曰:‘道心惟微,神理设教’。”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是精妙的,应根据这种精妙的道理从事教化。刘勰以独特的神秘体验,在对“文之道”的探索中,在民族古老又美丽的神话传说中,以心灵去体验,以灵魂去叩问,对“道”和“道心”作出了丰富深刻的阐释:“道”来自远古,绵延于今时,更将流芳万世;“道”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依托,也是千年华夏的民族之魂。诗人是集体无意识的代言人,刘勰也以其难以释怀的神秘体验——龙图龟书玉版蓍卜而成为古老民族的代言人。
三、丰富性体验与神秘体验交融
刘勰在“文道”中的美学生命是丰富性体验和神秘体验的相互交融。因为,在审美体验中,主客体的浑然同一、心物感应、物我两忘代替了主客体分离,美学体验渗透了文艺家的睿智,融和了文艺家对全部生活的独特理解。因此,深刻的体验应该是从历史发展的特殊矛盾中激发出来的,即使是灵魂深处的奥秘的显现,也应该饱含深厚的历史内容和人生体验,是各种生命体验的自然交融,是情与理的深度交融。
人的神秘感源于何处?这是永恒的课题。人们常常在最习以为常、最不奇异的普通对象上也会发现神秘的光环。神秘感是由外物引起的内心幻觉、错觉或不可名状的感受。神秘体验不是离开具体的经验界去追求超验界,而是从经验界中体验超验界,从平凡中体验神秘。所以,文艺作品就是经验世界和超验世界的完美交融、巧妙结合,通过前者表现、抽象出后者。刘勰在“文之道”的世界中,展现并融合了儒之途、道之心、佛之论、《易》之理的经验世界以及龙图、龟书、玉版、蓍卜的超验世界。刘勰由“征圣 ”、“宗经 ”、“辨骚 ”的儒佛相融、儒道兼综以及“幽赞神明,《易》象惟先”的现实世界进入“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正纬》)、以及“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原道》)的超验世界。从前康王曾经把河图等陈列在东厢,可见前人对上天所降瑞应曾当作珍宝而历代相传。而从伏牺到孔子,前者开创,后者加以发挥,都是根据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进行创作、钻研精深的道理从事教化。同时,在刘勰看来,由经验世界进入超验世界源于“气 ”。《原道 》篇曰:“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周易.系辞上 》曰 :“易有太极 ,是生两仪。”孔疏注释曰:“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即“太极”就是混沌未开时的“气 ”。[5]19《征圣 》篇赞曰:“精理为文,秀气成采。”“气”在《文心雕龙》中出现七十多次,多数用来指作者特有的气质,圣人们把精妙的道理写成文章,以自己灵秀的气质构成文采。因此,“文之道”中的丰富性体验与神秘体验便有了交融。这又承接了庄子关于“道”只能由“气”才能获得的理论。庄子认为,必须依靠超越肉体感官和理性逻辑的神秘的心灵感应能力,即“气”,才能把握“道”。“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也。虚者,心斋也。”(《庄子.人世间》)可见,“气”作为神秘的心灵感应力必须在心灵极度虚静空明(心斋)的状态下方可达到。象征主义大师波特莱尔认为,世间万物之间,客观对象与主体精神之间存在着神秘的对应关系,在其中,“现实只不过是表现,它或隐藏着一个观念和情绪的世界,或隐藏着诗人所追求的理想世界。”[2]127刘勰孜孜不倦地探索“文道”,客体的“文道”隐藏了主体的丰富又神秘的观念和情绪世界。儒途道心佛论《易》理的丰富性体验和龙图龟书玉版蓍卜的神秘体验也隐藏了刘勰所追求的理想世界:“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综上所述,刘勰在《文心雕龙》的文道论中,以其全部的心灵与精神对“文之道”进行了充满诗意的美学探索:既有儒途道心佛论《易》理的丰富性体验,也有龙图龟书玉版蓍卜的神秘体验;既有对“文之道”的儒道佛《易》的“神通阐幽,天命微显”,也有对“道心”的远古神话和古代巫术的神秘体验与追根索源。刘勰在“文道”中的美学生命是丰富的,是丰富性体验和神秘体验相互交融。
[1] 张佐邦.文艺心理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 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3] 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伍蠡甫.西方现代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4] 荣格.集体无意识和原型∥外国现代文艺批评方法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
[5]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济南:齐鲁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