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农村宗教研究领域中的可贵探索——评欧阳肃通《转型视野下的中国农村宗教——兼以乡村基督教为个案考察》
2010-04-08戴继诚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系北京100038
戴继诚,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系,北京 100038
当前农村宗教研究领域中的可贵探索
——评欧阳肃通《转型视野下的中国农村宗教——兼以乡村基督教为个案考察》
戴继诚,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系,北京 100038
宗教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是信仰表达与情感寄托的基本形式。基督教在华传播曾一波三折,颇多无奈。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正确引导下,广大基督徒积极投身三自爱国运动,中国基督教从此走上独立自主自办教会的道路。但好景不长,由于极左运动的干扰,尤其是文革的摧残,我国基督教发展在1960年代后再次陷入低谷,教内外人士言教色变,人人自危。文革之后,国家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得到真正落实,在经过短暂迷茫后,基督教发展如春潮涌动,其“垦荒”之快与影响之大令人错愕:“上帝的羔羊”何来如此大的力量?
众所周知,改革开放后我国基督教的发展是从农村起步的,当前,农村基督徒仍是我国基督教庞大信众的主力,因此,探究他们的皈信原因,追询他们的信仰历程,揭示农村基督教的组织形式与运作特点,无论对和谐新农村建设,还是对宗教学学科建设都具有重大的现实与理论意义。然而,在当前的“三农”研究中,聚焦农村体制改革、民主法治、文化建设、经济发展等领域的学术著述洋洋洒洒,汗牛充栋,而有关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实证性研究却寥若晨星,难得一见。在这种情况下,欧阳肃通博士《转型视野下的中国农村宗教――兼以乡村基督教为个案考察》的出版具有特殊意义。
社会转型是社会的宏观变迁。改革开放后,我国农村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传统的社会规范、道德伦理因难以适应急剧的社会变迁而渐为人弃。新旧观念的碰撞与冲突导致传统信仰的危机,危机也就转机。于是,在主流意识形态之外,各种新旧观念、信仰 (包括传统宗教与外来宗教)开始登台亮相,各展风姿。经过几十年的改造,基督教已脱去洋教色彩,其教义与传教方式又迎合了现代社会的需要,所以,在某些地区,尤其是传统上受过基督教影响的农村呈现出快速发展的态势。
欧阳博士毕业于香港浸会大学,其扎实的基督教知识背景与良好的现代宗教社会学理论功底,使该书能从历史与现实角度剖析中国农村宗教的特质及其形成原因,并通过对湖南省君山良心堡基督教会的实地调研验证相关理论。这种对基督教及其他宗教的解读方式既避免了理论研究的枯燥乏味,增加读者阅读的兴趣,也使立论更为公允,结论更令人信服。书中条理清晰,语言平实,既有较强的可读性,又不失学术研究的深刻与规整,是当前农村宗教研究中的一项可贵探索。
一、问题意识强,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该书不是象牙塔中构建的纯理论著述,而是实地调研考察的结晶。农村社会转型不仅冲击了传统的社会关系,还深刻改变了中国农民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宗教信仰。基督教的信仰结构与教义与中国传统宗教信仰多有冲突,这是它早期在中国发展不畅的根本原因,也是中外神学家一直头疼的问题。
毫无疑问,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基督教的迅猛发展给我国政界、学界都带来很多困惑:是耶稣的“大能”让中国教会出现了“奇迹”,还是我国社会结构的变化给基督教传播提供了土壤?作为一种异质文化,基督教在中国农村的发展是“福音”还是“祸水”?它对基层社会组织或中国本土文化的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农村基督教会与“三自教会”、“异端”、“邪教”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等等,可以说,这些困惑不是无病呻吟,杞人忧天,而是紧迫的现实问题,是需要给出答案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农民问题是中国革命与建设的根本问题,是解决中国其他问题的前提。而要研究农民问题,就不能避开他们的宗教信仰。
客观地说,当前国内学术界已注意到农村基督教发展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变化,认识到解决某些棘手问题的重要性与紧迫性,并作了相关调研。但从总体看,多数研究或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仅是数据罗列,无法提升到理论高度,融会贯通;或泛泛而谈,不痛不痒,大而化之,于事无补。能够反观以现代最新宗教社会科学理论,内容丰富,系统扎实的考察分析著作,仍属凤毛麟角,显然满足不了现实的需要。正是为了弥补这种遗憾,作者才“一方面试图对这些问题作出自己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够抛砖引玉,以冀吸引更多人关注这方面的研究”(本书第 3页)。从一定意义上说,忽视农村宗教的研究,就是对农民信仰生活的冷落与歧视,这绝非是一种正常状态。本书作者不惮艰苦,勇于拓展这篇处女地,迈开了这方面探索的坚实步伐。
二、视角独特,研究起点高
农村宗教具有世俗性、功利性色彩,千经万论不如个别信徒的“现身说法”有效,以社会学视角解读农村宗教应是一种较好的思路。本书作者接受过系统的现代宗教社会学训练,长于以相关理论剖析当前的农村宗教。因此,书中某些史料我们虽然似曾相识,耳熟能详,但经作者新的诠释,立刻有耳目一新之感。如作者在本书一开始就强调,传统上认为中国人缺乏宗教意识,信仰具有很强功利性、实用性的说法是经不住推敲的,“有用的时候拜神,无效的时候就渎神。不管是亚洲的、非洲的农民,还是被认为具有宗教精神的欧洲农民,这种情况都是普遍存在的、绝非个别的现象”(第 8页)。
作者认为,中国传统的农村宗教“缺乏教会,缺乏独立教团意识,造成了中国宗教伦理意识的阙如和巫术精神的泛滥”(第 52页)。巫术长期停留于农民宗教之中,甚至有取而代之之势,这严重妨碍了民间宗教向高级宗教的过渡。与之不同,欧洲基督教由于对异端不择手段的“赶尽杀绝”,终使巫术、迷信销声匿迹,这就使巫术的天敌——理性原则在基督教中“拓展”了部分空间。
作者进而指出,中国农村宗教的“巫术化”源于中国官僚体制的“早熟”。在中国大一统的国家体制下,官僚系统担负了支配与教化的功能,而本应起到教化作用的宗教组织却被边缘化了。结果,体制化宗教逐渐向精英阶层靠拢,下层信仰远离权力中心,理性支配力被削弱,妖术、巫术遂盛行、播散开来。因此,从这一意义说,“宗教团体生活及其相应的信仰纪律的丧失,的确是造成中国中古佛教、乃至整个农村宗教之信仰形态的关键因素。而产生这一现象的最终现实原因,又当归结于中国古代王朝的权力结构及其相应的宗教政策”(第 50页)。
显而易见,以宗教社会学理论解读中国传统宗教信仰,不仅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重新认识中国传统宗教的大门,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中华民族的宗教信仰,还给今天的宗教工作诸多有益的启示:“如果要改变中国农民自私、实用性的生活观点,则首先的问题不在于思想上,而在于制度方面。”(第 58页)
三、有“理”有“据”,论述全面具体
宗教社会学是一门起源于西方的新兴学科,能否适合中国国情,不仅需要诉诸于历史考察,还需要现实考证。在本书上编“转型视野下的宗教社会学”中,作者于前两章集中探讨了中国农民宗教的主要特征与社会学基础,而第三章则以宗教市场理论分析了欧美宗教在当代的不同际遇。作者认为,美国宗教呈现勃兴局面是以其完善的宗教市场机制作支撑的,而欧洲宗教的“国营化”削弱了宗教之间的竞争力,而没有竞争的市场只能走向没落与沉寂。不过,宗教市场的“民营化”固然赋予宗教团体以竞争的机会,有利于其发挥潜力,但若失于监管,市场化也会造成竞争的无序,为异端、邪教等伪似宗教组织的产生创造条件。这种担忧不无道理。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作者强调,在完善的宗教市场机制下,政府组织完全可以通过市场自身的运作而非简单的行政手段来“纠正”某些宗教的偏激或不法行为,从而最大程度地减少社会资本,减轻社会动荡。这点可以从美国摩门教改“邪”从良的过程得到验证。
从另一方面看,我国明清时期官府对民间宗教穷年累月的打压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造成越打越多,打得越狠,反弹越大的局面。作者认为,“并非这一时期 (指明清)的民众意识发生了根本不同的变化,而是官方人为的宗教政策所导致的必然结果。那种不顾人性在宗教信仰上的区位差异,强行把所有人聚在一起进行固定崇拜活动的作法,只会削弱它在信仰上的内在向心力。它所造成的一个反效果,就是异端信仰获得反向的发展。这就是为什么在明清两代在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地出现了大规模邪教问题的根本原因之一。”(第 196页)
在本书的下编中,作者以湖南岳阳市良心堡教会为例,通过解剖“麻雀”的方法对该教会的过去与现在、信仰与生活、社会关系、宗教市场等进行了深入细致地剖析。良心堡是由外地移民组成的一个农场,也是社会主义制度贯彻比较彻底的农村地区。按理说,这是一个对基督教“免疫力”较强的地区,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当地的宗教团体中,基督教明显占有优势。在作者看来,考察这个社会主义公有制基础上产生的基督教会,“可以最典型地理解中国基督教历史的这一最新一页的面貌”(第 245页)。
从体例上看,本书上编讨论相关的宗教社会学问题,下编以个案形式分析君山良心堡基督教现状。两编内容侧重不同,但在结构安排上前后呼应,相得益彰,上编中的结论在下编的实证研究中得到具体应用。
四、语言平实,可读性强
宗教社会学研究注重实证性,一般涉及数据分析与表格演算,这种书写方式直观、方便,但也有明显局限。正如作者所言:“弄上一份调查问卷,再搞一大堆数据和模型出来是常见的‘学术规范’;然而在农村基督教的研究领域情况复杂,与访谈、参与及资料搜集等其他获取信息的方式比起来,这种形式恰恰是可信度最低的。况且对人们本就了解甚少的中国农村基督教来说,在一个个案研究中,如果我们采取的只是支离破碎的模型分析,那很有可能反倒坠入形式主义之中,阻碍我们对农村教会真实状况的认识。”(第 218页)所以,在这本 30多万字的著作中,并无复杂、繁琐的数据模型。虽然也引用了一些调查数据与图表,但简单明晰,一目了然。
全书以“讲故事”风格贯彻始终,语言平实质朴,显示了作者较好的文字驾驭功底。
宗教市场论在近几年西方宗教学研究中掀起一场所谓的“范式革命”,也是当前国内宗教学研究中最有“市场”的学说。该理论秉承美国式实用主义精神,以纯“市场”或“经济”(理性)的眼光审视历来被视为“神圣”的宗教殿堂。应当承认,宗教市场论拓展了宗教研究空间,揭开了该领域研究中的诸多谜团。不过,该学说是以市场发育完善的西方,尤其是美国社会为背景的,能否做到“放之四海而皆准”,其实大有疑问。同时,斯达克等人试图以经济魔杖剥去宗教的神圣面纱,“化神奇为腐朽”,从表面看与马克思主义的相关学说有类似之处,其实骨子里完全不同。这就又牵涉另一个不为时人关注的问题:宗教市场论固然是一种学术探讨,但当它试图“垄断”中国当代的宗教社会学研究时,我们就不能不关注它背后的政治动机了。当然,这些问题牵涉面广,并非本书研究的宗旨,但应当强调的是,只有以“批判”的眼光对待西方社会科学理论,我们的学术研究才能更客观、更理性。
农村基督教研究涉及农村问题与基督教研究两个领域,且此问题有相当敏感性,所以,尽管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基督教呈现快速发展态势,但真正进行该领域的研究,并非易事。欧阳博士敢于“啃”农村基督教这块“硬骨头”,既是因为他“怀揣利器”,学养有得,也是源于现实使命感所致。欧阳博士已在当前农村宗教研究打开了局面,希望能见到国内更多学者关注农民的信仰,让更多的人认识中国农民的所思、所想、所信。毕竟,这是构建社会主义和谐新农村的最基础工作。
(《转型视野下的中国农村宗教》,欧阳肃通著,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1月)
责任编辑 蔡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