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四宝与书法艺术
2010-04-07○卢蓉
○卢 蓉
(华侨大学 美术学院,福建 泉州362021)
“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59书法之所以成为世界上独特而鲜明的艺术,跟其“器”有直接的关系,即笔、墨、纸、砚。反之,如宋代诗人梅尧臣有“文房四宝出二郡,迩来赏爱君与予”《宛陵集》的诗句,笔、墨、纸、砚受书法这一高雅艺术的影响和推动,继而拥有了独立的文化价值,美其名曰“文房四宝”。
一 笔、墨的起源发展成就了书法艺术
首先,“惟笔软则奇怪生焉”[2]6的毛笔和“知其白守其黑”的墨是书法艺术形质展现的物质基础,没有这两个基础,就谈不上书法艺术。
从新时期时代原始彩陶上的彩画及岩、石崖的线画可以推测,早在远古时代就存在人工制作的笔和“矿物墨”。不过现存最早的毛笔实物,是于1954年6月湖南长沙左家公山战国晚期楚墓出土的兔毫笔。而最早由人工所制作的墨是1975年12月在湖北云梦县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的秦墨,[3]11由松烟和黏合剂拌和而成,墨块成丸状,手工捏制,甚粗糙,色纯黑,需研石研磨。
关于汉代毛笔的形制,据启功先生对1931年出土的一支西汉时期居延毛笔的印象描述:此笔笔杆木质,整支笔杆劈成四爿,合成圆,一头渐细,用小尖帽套住,另一头夹入笔头,外缠以细丝,笔头可更换。这应该算得上是“退笔成冢”的“退笔”实物见证。东汉出现了有名有姓的一批书家像曹喜、杜度、崔瑗、张芝、蔡邕等人,书写碑铭和草书也较普遍,对笔的要求随之提高,已达到四德“尖、圆、齐、健”。从甘肃省武威市磨咀子东汉墓中出土的毛笔来看,其一,笔外覆狼毫披毛,笔心及锋(笔柱)是墨紫色的兔箭毛,这种“批柱法”已是兼毫的制笔工艺,不易开岔,且能增大储墨量,以满足当时社会的需要;其二,有了专门制笔的工匠,“史虎作”“白马作”。上好的毫料,优质的笔管,再经良工巧制而成,东汉的毛笔笔锋健利,刚柔适度,如芒如针。这些笔性使汉晋人的墨迹呈现“中画饱满,笔法雄强,转折时笔锋调正使转方法多而用提按方法少。”[4]212
汉晋出现了系统的制墨方法和墨产地。《齐民要术》载韦诞《合墨法》;《汉宫仪》记载隃糜墨为贡品特产。晋墨加入麝香,用于馈赠、丧葬活动,可见此时的墨在质量上有了严格的要求。南齐王僧虔《笔意赞》评价“剡纸易墨”、“浆深色浓”。“易墨”产于河北易州,色质浓黑。
唐代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设立“书学”。宣州(安徽)是制笔中心,专业产地。“宣毫”是以兔毫配鹿毫、羊毫制作而成,白居易、薛涛有赞。著名的墨工有祖敏、王君德、奚超、奚鼎等,名墨有潞墨和易墨,潞墨明末不传;易墨南移后为徽墨。唐代墨迹如颜真卿《告身帖》《祭侄稿》、孙过庭《书谱》、杜牧《张好好诗并序》,流传至今,墨色如新。
北宋设“翰林图书院”,用笔的种类与制笔工艺各个方面超过前代。诸葛氏善于制散卓笔和枣心笔(兔毫)。五代宋以前是跪坐于席,低案悬腕书写,宜用坚挺笔毫。宋代高桌高椅日益普遍,加上艺术效果需要,笔毫向散毫、软熟、虚锋,多样化发展。南宋偏安杭州,“湖笔”成为众笔之冠。宣和三年(1121年)歙州改徽州,制墨发达,生产的墨叫“徽墨”,创立了油烟墨。文人墨客、达官贵人与制墨名家交往密切,张遇、潘谷、沈珪、戴彦衡等是当时著名的墨工。
元代书法艺术的发展和文人画的兴起推动了制笔业的发展,赵孟頫,康里巎巎,绘画方面的“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吴镇、倪瓒等文人画家,力追风韵超逸,笔墨淋漓的风格,要求高质量的墨能产生充满质感的五色:焦、浓、黑、淡、清。在他们的带动下,促使“湖笔”名播海内。除“湖笔”外,较有名的还有“湘笔”,原名“郴州笔”。墨工潘云谷、胡文中、朱万初为佼佼者,多仿古墨,墨沉着,无留迹,轻清。
明代笔家“当复不少”。陆文宝制笔优良,外观造型极华美,曾入贡成为皇家御用之品,其子陆继翁在“枣心”“兰蕊”“粟尾”“鸡距”品种上青出于蓝。“吴兴笔工”施文用亦为“湖笔”翘秀,“造笔进御”。
清代形成诸多集产、供、销为一体的笔庄,如“王一品笔庄”。这一时期生产加工的毛笔种类多,性能更突出,坚硬锐利的紫毫笔,刚柔相济的兼毫,柔软圆转的羊毫笔笔等。清以前,纯羊毫笔使用较少。清代乾隆以及高官显宦如翁方纲、刘墉、梁同书等喜用羊毫笔,上行下效,盛行。邓石如、伊秉绶等书法家,用羊毫书篆、隶,厚重、生拙、迟涩,别具一翻新趣。湖州盛产山羊毛,以锋颖细长,粗细均匀,柔润适宜而著称,宜做长锋羊毫笔,并成为“湖笔”的主要产品,以满足社会的需求。同时制墨高手如云,出现名墨四大家“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
二 纸的发明与发展对书法的贡献
所谓的“蔡伦造纸”并非白手起家,而是有所承继的。
在先秦文献中并没有“纸”这个字,春秋战国至东汉,竹简、木简和缣帛是主要书写材料。“纸”字是从汉代才有的。按照我国文字学的规律,纸字糸旁,在字源上与丝有关。最早解释是东汉人许慎的《说文解字》“纸,絮一苫也。从糸,氏声。”[5]427潘吉星先生认为把纸解释为絮质是缺乏科学根据的。钱其训先生也指出很难肯定用丝造出纸。1957年西安市郊霸桥出土西汉早期纸,经显微镜分析后是麻类植物纤维纸。1933年在新疆罗布淖出土的西汉黄龙元年古纸,也是麻纸。1973-1974年甘肃居延汉代遗址中出土的公元前一世纪西汉纸,经化验也是由大麻纤维制成的。[6]10-12古书中所谓的“蚕茧纸”多是对植物纤维纸的一种美称,以此来形容纸上纤维白细发光,交织如蚕丝。近代考古学为纸的起源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实物资料,从技术上否定了用丝絮造纸的可行性,但丝毫不否定绵絮的生产过程对造纸思想的形成的启发性。
最早的纸张实物出土于1986年甘肃天水放马滩西汉文景时期古墓中的一张纸制地图,质地为麻纸。但西汉麻纸产量不太大,产地不广,质量有待提高。东汉的麻纸技术上得到改进,发明了皮纸,原料为楮树、桑树。树皮纸的出现,是造纸技术史上一项重大的技术革命。楮纸在我国有千年以上的持续不断的历史,直到近代仍被用作高级书写纸的原料。
魏晋南北朝时期,纸白度增加,表面较光滑,结构较紧凑,纤维束较少。有明显的帘纹,纸质较薄。纸的推广使用,有力地促进了书籍文献资料的猛增和科学文化的传播。在雕版印刷术未发明前,古代的书籍文献都是写本卷子。除用纸抄录经史子集、书写日常公私文件外,由于统治阶级所提倡的佛教、道教兴起,还有不少人抄写宗教经典。抄书之风盛行,又促进了书法艺术的发展和文字字体的变迁。可想而知,在一片宽一厘米左右坚硬的简牍上写字,毛笔的笔锋受书写材料空间和质地的限制而不能充分施展。如果改用洁白平滑而有柔软受墨的大张纸上来挥毫,情况就会根本改观。用良纸、佳墨、精笔写字,正如魏人韦诞所说,“可逞径丈之事,方寸千言。”像二王这样最具典范的书法家,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纸的普遍使用。书法艺术进入新的发展阶段,随之而来的是字体的变迁,由汉隶过渡楷隶,最后形成楷书,草书也因而得到发展。
随着造纸术的进步和推广,南北各地都建立了官私纸坊,就地取材造纸。北方以洛阳、长安及山西、河北、山东等为中心,主要产麻纸、楮皮纸、桑皮纸。东晋南渡,江南也发展造纸生产,浙江会稽、安徽南部和建业(南京)、扬州、广州等南方造纸中心。以麻纸为大宗。北宋米芾《书史》记载:“王羲之《来戏帖》黄麻纸。”流传到现在的西晋陆机《平复帖》也是麻纸,米黄色至灰色,帘纹不显,纤维束多,表面皱涩,制作原始,纸表有部分裂纹。墨迹来看,用秃笔写章草,笔意古朴。新疆出土的东晋写本《三国志》也是经过加工的高级麻纸。笔法圆熟流畅,有浓厚的隶书书风,但又向楷体过渡,是晋写本中的代表作。此外,晋朝盛行的藤纸一直延续到唐、宋,后来被竹纸所淘汰。
唐王朝是当时世界上具有高度文明的最富强的国家。随着造纸技术的提高,出现了一些名贵的加工纸,满足了书画艺术的高质量要求,如香树皮纸。唐初的冯承素《兰亭序》神龙年间摹本,用的是皮纸,此纸白色,间浅灰色,表面平滑,似经砑光,纤维束少见,制作精细,可谓皮纸中的上乘。纸的加工主要目的在于阻塞纸面纤维间的多余毛细孔,以便在运笔时不致因走墨而晕染,达到书画预期的艺术效果。唐代文书和写本书画,有的用生纸,有的用熟纸,但以熟纸居多。传统文人较喜欢兔毫熟笺,笺纸纸质紧密不渗,细腻光洁,用兔毫、兼毫以浓墨书写,峻爽流美,光采四溢,相得益彰。唐代使生纸变熟纸的方法之一就是施胶,此前用淀粉剂的纸会因反复卷曲,淀粉层发生龟裂,墨迹逐渐剥落。宋以后,纸上施胶矾更为普遍。唐代使用各种色纸超过前代,其中尤以黄纸用量最大,“今世所有二王真迹或用硬黄纸,皆唐人仿书,非真迹。”(宋赵希鹄)
宋元是造纸术的成熟阶段,竹纸和麦茎、稻杆纸的出现,标志着造纸史上的新纪元。宋代竹纸取代了前代盛行的麻纸和藤纸。北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九中说:“今人以竹为纸,亦古所无有也”。竹纸其实最早起源于唐、五代时的浙江一代,至北宋始见用于世。米芾所用的就是会稽竹纸,《珊瑚帖》呈淡黄色,表面平滑,经砑光,竹纸的纤维束往往比皮纸多。也有把竹纸与其他原料混合加工的纸,如故宫博物院藏米芾《公议帖》、《新恩帖》,经潘吉星先生鉴定为竹、麻混料纸,《寒光帖》竹与楮皮混料纸。除了名冠天下的竹纸外,书画家多使用优质宽幅的皮纸挥毫。米芾的《苕溪诗》、苏轼《人来得书帖》就是经砑光的楮皮纸;用桑皮纸挥毫的书画家也不乏其例,李建中《贵宅帖》、赵佶《夏日诗》及南北两宋的山水画、工笔设色的绘画。皮纸还被广泛用于碑帖墨拓,宋代兴起的金石学主要研究古代钟鼎和石刻文字,为此需要用纸进行墨拓,再进行注释考证,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收金石文字最为丰富。拓片要求纸质薄细而紧密受墨,拉力强,皮纸的性能正合适。宋太宗令王著编刻《淳化阁帖》,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摹拓历代法帖。使用良纸摹勒和拓打的宋拓本流传至今就成了相当名贵的善本。
明清造纸的原料、技术、设备和加工等方面,都集历史上的大成,纸的产量、质量、用途、产地也比前代有所增长。有明一代,泾县宣纸已成为文人墨客的谈论对象,加工品种类多。这一时期的绘画流派纷呈,山水、花鸟、人物,名家各擅其能,浙派的戴进、吴门派的沈周、文征明等、松江派和华亭派的代表人物董其昌深浅渍染,浓淡分明,对纸的要求不一。明代后期画家陈淳、徐渭擅长在生纸上作写意花卉,水墨淋漓、泼墨纵横,并以行草落长款。董其昌引画法入书法,以柔毫淡墨书写。黄道周、王铎、倪元璐、傅山等书家,对生宣纸进行了尝试。清代中后期,由于碑派的兴起,书法家跳出二王樊篱,取法汉魏碑版,书法创作追求古朴、浑厚的艺术风格,得益于长锋羊毫与生宣纸,天人合一,书风为之一变。
三 砚——从实用走向工艺品艺术
在四宝中,砚虽然对书法所起的作用最小,但它最早是存储和研磨墨时不可缺少的器具。事过境迁,砚在工艺方面的成就远远超过了它的实用性。上世纪70年代距今5千余年的姜寨遗址出土了一套最早的绘写工具,其中有石砚、砚盖、磨棒各一件,质地粗糙,造型简陋。殷商妇好墓出土过调色盘,有专家认为墨丸的原始研磨器有可能是从调色器具演变而来。周代出土的石砚,如春秋战国越大夫范蠡石砚造型简朴。1975年12月,湖北云梦县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秦砚是用鹅卵石打磨制成的。[7]220
自汉以来,砚台逐渐集实用与玩赏于一身。1955年河北出土东汉石砚,由砚盖、砚身及底部三足组成,盖部用双龙盘绕作为装饰。此时砚在材质的种类上有所增加,出现了陶砚、铜砚、漆砚。其工艺也渐趋复杂,如1969年,江苏徐州铜盆石砚,伏地奇兽,点缀华美,装饰考究,富丽之极。魏晋南北朝,材质更多,有瓷砚、银砚、玉砚、木砚。由于受佛教的影响,艺术化装饰出现了西亚风格,如莲瓣纹饰和肥硕力士。唐代对砚台的质料、式样、刻工等甚是考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认可,端、歙、鲁、澄泥被列为四大名砚。
砚的观赏性以明清为鼎盛时期。其中砚台上出现的铭刻,既有史料价值,又有审美价值。在砚台的雕饰特点上,产生了清秀隽永、高雅脱俗的“浙派”,追求纹饰丰满、图案繁复的“广作”,和砚材昂贵、制艺精绝的“宫作”。从群体对砚台的态度分析,文人置砚,以雅见长,带书卷气;民间备砚,重用为本,含质朴味。
文房四宝走过了两千多年的时光,不是匆匆地用几千字能概括的,正如书法作为艺术,需要我们慢慢体味个中滋味。当我们对文房四宝做一次简要的历史巡礼后,我们在无意和有意间会发现它们对书法艺术起着不可割舍的作用。郭绍虞在《人民群众与书法艺术》写道:“我们可以说离开了铸工、刻工、拓工、裱工以及纸工、墨工、笔工、砚工等许多劳动人民的业绩就谈不上书法艺术……”[8]6-7文房四宝成就了书法艺术,同时书法艺术也滋润了“四宝”的内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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