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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传奇的本事续
——李辉《传奇黄永玉》①读记

2010-04-05张新颖

东吴学术 2010年3期
关键词:李辉黄永玉齐白石

张新颖

一个传奇的本事续
——李辉《传奇黄永玉》①读记

张新颖

一九四七年三月,沈从文写了一篇万余字的长文,以湘西历史变化为经,一对青年男女教师的故事为纬,交织而成《一个传奇的本事》。当时在上海的黄永玉,在马路上买到这张报纸,“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湿了报纸……谁也不知道这哭着的孩子正读着他自己的故事”(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所写的那一对青年男女,是黄永玉的父母黄玉书和杨光蕙。“为初次介绍黄永玉木刻于读者而写成的”这篇文章,大部分谈的却是“永玉本人也并不明白的本地历史和家中情况”(沈从文《附记》)。

许多许多年过去,黄永玉也老了。老头儿从头写自己的故事,光是幼年,两岁到四岁,就写了二十万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密密麻麻的回忆,一生的传奇,哪一天能写完啊!

如今李辉的《传奇黄永玉》出版,对我这个读者而言,感觉是,来得正是时候。

《传奇黄永玉》按顺序和内容分成了五个部分,时间上到一九七六年为止;如果从作者要解决的问题和相应的叙述方法来看,则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这三个方面,用自序里的话来说,即是:“或以故事叙述为主 (缺少史料印证的早期生活),或基于史料的发掘来解读传主与某一具体人物的关联(如与沈从文、汪曾祺的交往),或借传主的故事进而展开对某一时期美术界整体的考证与叙述(如‘文革’美术风云的碎片拼贴)”。在这三个方面,这部著作都有成就。

现在说起凤凰这个地方,人们往往只是赞叹它的美丽和民风的淳朴,而昧于它野蛮血腥的严酷历史。黄永玉还在襁褓中时,父母带他从常德回凤凰,路遇土匪抢孩子绑票,父母把他塞进一个大树洞,才躲过一劫。黄永玉的父母是上过师范学校、学习音乐和美术、毕业后从事教育的一对新型夫妻,还参加了共产党,一九二七年凤凰残杀共产党人,三岁的黄永玉目睹了被砍头的尸体: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写王伯抱着狗狗冲进围观的人群,“走近一看,地上躺了三个人,脑壳和胸脯都有乌血。不是狗狗爸妈”。父母逃亡,黄永玉随即也被送到了乡下。

这并非可有可无的细节,也不是传主偶然的经历,过去就过去了。李辉写童年黄永玉,特别写到这个地方“古怪”的恐怖。这其实也是沈从文在谈到家乡时一直在强调的一面。沈从文一九三二年写自传写小孩子观看杀人,黄永玉一九五〇年《火里凤凰》写过去“挨刀”好汉的临刑,都含有把沉重的历史和现实里的地方因素,与个人性格、命运相联系的线索。李辉说:“这种发生在城门外目睹死亡的经历,无疑内在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凤凰城孩子们的性格形成。自幼感受到血雨腥风中的野蛮与残酷,自幼看惯了死亡,对于他们,平生遇到再大的苦难,也不会感到恐惧。他们将以自己特殊的坦然,面对未来发生的一切。”这绝非凭空而来的议论。在《一个传奇的本事》里,沈从文就说黄永玉,“这不仅是两个穷教员的儿子,还是从二百年前设治以来,即完全在极变态的发展中一片土地,一种社会的衍生物”。

黄永玉少小离家之后的漂泊经历,我以前只是从各种文章和叙述里知道个零零星星,读这部传记,才获得了一个清晰的线索和完整的图景。

一九三七年春天,黄永玉离开凤凰,几经辗转到达厦门,秋天入集美学校初中,后又随学校迁到安溪山区。就是在这里,这个顽野的少年开始学习木刻。但只过了两年,初中还没毕业,他就离开了安溪,流浪到福建的德化、泉州、仙游、长乐和江西的赣州、信丰、安息等地,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战八年,黄永玉漂泊了八年,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

在此期间,他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十七八岁时遇到的王淮,一个是二十岁遇到的张梅溪。在信丰遇到张梅溪,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们从此成为终生伴侣;在泉州遇到王淮,对他尚处于艺术创作初期的摸索,有重要的鼓励和启迪。黄永玉在泉州加入了战地服务团,新来的团长王淮帮他出版了第一部作品:手印木刻集《闽江烽火》;更重要的是,告诉了一些他到老还记得的话:“你也要在画画刻木刻上头去体会那一点‘平常’,不要动不动就夸张。艺术的最高境界是随心所欲。能随心所欲的基本功就是仔细地观察生活,储存起来”,“要读书,不读书而观察生活等于零,因为你没有文化,没有消化生活的武器。技法是很快就学得会的,不要迷信,也不要轻视,世界上哪里有不会画画的画家?”

传记有专门写黄永玉与汪曾祺交往的内容,这是在别的地方读不到的,因为这里所披露的主要材料,一是汪曾祺的信,二是黄永玉的谈话,都不易得。汪曾祺的信是新近才发现的;黄永玉不肯写关于汪曾祺的文章,因为“他在我心里分量很重”,但他和李辉做了一次关于汪曾祺的谈话。

一九四七年,黄裳、汪曾祺、黄永玉结交于上海,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三个年轻人常常结伴而行。七月十五日,汪曾祺写信给他的老师沈从文,说他昨天才初次见面的黄永玉是个 “小天才”,“真有眼光的应当对他投资,我想绝不蚀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我从来没有对同辈人有一种想跟他有长时期关系的愿望,他是第一个。您这个作表叔的,即使真写不出文章来了,扶植这么一个外甥也就算很大的功业了”。

汪曾祺的信很长,六页纸,差不多五千字。读这封信的感觉和读后来汪曾祺的文字不大一样,其中有一段设想请人写文章评黄永玉,点将录一般,随兴而谈,很有意思,也很有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我曾说还要试写论黄永玉木刻的文章,但一时恐无从着手。而且我从未试过,没有把握。大师兄王逊似乎也可以给他引经据典的,居高临下的,用一种奖掖后进的语气写一篇。(我希望他不太在语气上使人过不去——一般人对王逊印象都如此,自然并不见得对所有人都如此,我知道的。)林徽因是否尚有兴趣执笔?她见得多,许多意见可给他帮助。费孝通呢?他至少可以就文化史人类学观念写一点他一部分作品的读后感。老舍是决不会写的,他若写,必有可观。可惜,一多先生死了,不然他会用一种激越的侠情,用很重的字眼给他写一篇动人的记叙的,虽然最后大概要教导他“前进”。梁宗岱老了,不可能再“力量力量”的叫了。那么还有谁呢?李健吾世故,郑振铎、叶圣陶大概只会说出“线条遒劲,表现富战斗性”之类的空话了,那倒不如还是郭沫若来一首七言八句。那怎么办呢?自然没有人写也没有关系。等他印一本厚厚的集子,个人开个展览,届时再说吧。

一九五一年黄永玉在香港办个展,汪曾祺发表《寄到永玉的展览会上》,生动而富有见解地评论了黄永玉的艺术创作。

一九五三年黄永玉从香港回到北京以后,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从常有来往,到渐行渐远,终至于隔膜。黄永玉告诉李辉,“‘文革’结束后,他来找过我两次。我对他很隔膜,两个人谈话也言不由衷。他还送来一卷用粗麻纸写的诗,应该还在家里”。

可是黄永玉始终认为,“我的画只有他最懂”,“他死了,这样的懂画的朋友也没有了”。

下面这段话,读时不能不在心里感慨喟叹,却又无从说明是什么样的感受:

和他太熟了,熟到连他死了我都没有悲哀。他去世时我在佛罗伦萨。一天,我在家里楼上,黑妮回来告诉我:“爸爸,汪伯伯去世了”。我一听,“嗬嗬”了两声,说:“汪曾祺居然也死了”。这有点像京剧《萧何月下追韩信》中,萧何听说韩信走了,先“嗬嗬”笑两声,又有些吃惊、失落地说了一句:“他居然走了”。我真的没有心理准备他走得这么早,总觉得还有机会见面。他走的时候还不到八十岁呀!要是他还活着,我的万荷堂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的画也不会是后来的样子。

传记写“文化大革命”初期美术界所遭受的大规模冲击和一九七四年的“黑画事件”,关注的重心已经不仅仅是黄永玉一个人的遭遇,更是一大批艺术家的命运和一个特殊时期的历史情形。这里的头绪相当繁杂,可资利用的资料必须花大量工夫去寻找、考辨。除了当年的报刊、现在已经公开的文献、当事人的回忆和访谈,李辉还搜集了大量的“文化大革命”小报、批判材料汇编的小册子,等等,使得还原历史情境的叙述能够落到实处和细处。

这里面有些东西饶有意味。举两个小例子。

“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推到历史前台接受讨伐的画家,都是当时还在世创作的,除了一位齐白石,一九五七年已经去世。为什么齐白石会在一九六七年成为讨伐对象?一篇小报文章称,这一年五月,红卫兵和造反派发现了毛泽东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关于绘画使用模特儿问题的批示。现在我们可以在《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六)查到毛泽东在一封信上的批语,关于齐白石,有这样的话:“齐白石、陈半丁之流,就花木而论,还不如清末某些画家”,“……齐白石、陈半丁流,没有一个能画人物的。”与毛泽东批语同时在小报上披露的,还有江青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与中央美院三名教师的谈话,在小报刊登的这篇《与美术学院教员的谈话》中,江青非常“风趣”、非常“形象”地说:“陈半丁的画各地都是,齐白石的一把葱、两头蒜、几个虾米说得那么好,很奇怪,怎么捧起来的?齐白石反对土改,身上挂一串钥匙,守财奴!”

另一个例子是一张信笺,二〇〇八年不知道怎么流到了收藏市场。这是于会泳一九七四年写给姚文元的信,信中说有一篇反击美术黑线回潮的文章,点了宗其香和黄永玉两人的名,请示发表。姚文元两周后作批示,提出两个方案,送呈张春桥、江青。张春桥和江青又分别批示。一张信笺,几个历史角色,边边角角都写满了字:“黑画事件”的关键批示。这封信现在被黄永玉装裱起来,挂在卧室里。

我手头有李辉的一本 《与老人聊天》(大象出版社,二○○三年),里面有一篇和黄永玉的谈话记录,时间是一九八九年四月,在凤凰。那算是为写黄永玉传做的第一次采访。如果从那个时候算起,到现在《传奇黄永玉》出版,已经过了二十年。李辉不是写作速度慢的人,这一本传记写得却不能算快。看看他费心搜集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资料(他自己称之为“风中碎片”),看看他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碎片拼成相对完整的图景,看看他要从中找出历史的脉络和命运的踪迹,又觉得这是必须的,必须付出漫长的时间和大量的精力。

而且还没有完。继续投入时间和精力,写出一九七六年之后的黄永玉,写出这个生命中年之后的焕发和艺术上的创造,是一件诱人而仍然艰难的工作。不过我相信不用再过二十年了。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七日

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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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献引证方式采用注释体例。

注释放置于当页下(脚注)。注释序号用①,②,③……标识,每页单独排序。正文中的注释序号统一置于包含引文的句子(有时候也可能是词或词组)或段落标点符号之后。引用、注释务请核对无误,格式如下: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9册,第32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杜威·佛克马:《走向新世界主义》,王宁、薛晓源编:《全球化与后殖民批评》,第247-266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刘再复:《李泽厚哲学体系的门外描述》,《东吴学术》2010年创刊号。

扬之水:《两宋茶诗与茶事》,《文学遗产通讯》(网络版试刊)2006年第 1期,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ID=199,2007年9月13日。

Peter Brooks, Troubling Confessions: Speaking Guilt in Law and Literatur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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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李辉:《传奇黄永玉》,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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