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哲学的诗意阐释
——沈从文《边城》解读
2010-04-04胡灿
胡 灿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生命哲学的诗意阐释
——沈从文《边城》解读
胡 灿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沈从文的生命哲学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崇尚生命的自然状态;二、珍惜生命和保护生命的尊严;三、爱是生的一种形式。在《边城》里,沈从文为他的生命哲学作了一次诗意的阐释。
沈从文;《边城》;生命哲学
文学与哲学历来有很近的亲缘关系。文学作品只有蕴含哲理才会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而哲学著作也只有以优美的文笔写出来才能吸引读者,否则会索然寡味,流传不下来,古人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许多哲学著作本身就是优秀的文学作品,许多大哲学家同时也是大文学家,古今中外的哲学历史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如法国当代存在主义代表人物让·保罗·萨特,就既是大哲学家又是大文学家,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老子、孔子、荀子与庄子等等莫不如此。
文学作品往往含有哲理,这是司空见惯的文学现象。然而文学作品并不总是蕴含深刻的哲理。但从另一个侧面来说,蕴含深刻哲理无疑是上乘作品的重要条件。沈从文的作品《边城》就是这种上乘的作品。它蕴含深刻的哲理,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精品。其主要故事情节是:船总家的两个儿子天保大老和傩送二老,同时爱上了老船夫的外孙女翠翠,而团总的女儿也以一座新碾坊为嫁妆卷入到这角逐中来;天保大老在“走车路”不成,又得知弟弟在两年以前就深爱着翠翠,且自知在“走马路”上无力与弟弟竞争的情况下,赌气乘船外出,结果掉进水里淹死了;傩送二老以为天保的死是老船夫做事弯弯曲曲造成的,并在误以为自己的爱得不到翠翠理会的情况下,与自己的父亲吵了一架出走;而翠翠则在恋人出走、爷爷在风雨交加的雷雨之夜死去后,独自在渡口等候恋人的归来。
在《边城》里,沈从文以他的故土湘西为背景,为我们描画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化外世界。生活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的人们,他们尊重生命,保护生命的尊严,一个个如火一般熊熊燃烧的生命,组成了一幅人类爱的图景。
一、崇尚生命的自然状态
沈从文深受中国古典哲学的浸润,相信“天人合一”的学说。天人关系,实际上指的是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沈从文是自然的儿子,他对大自然特别钟爱。六岁时,他开始入私塾读书。但调皮的沈从文忍受不了私塾里学习生活的枯燥无味,不久就在表兄的影响下开始逃学。正是在这逃学生活中,他才真正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他“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希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他的心“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1](10)沈从文很重视这种自然熏陶的影响。在一篇文章里,他提到“水”对他创作的影响,他说:“我的感情流动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1](10)可以说,沈从文是大自然养育出来的一个文学奇才。
在《边城》短短七万多字的篇幅里,深受自然熏陶的沈从文为我们构筑了一个“桃花源”式的“湘西世界”,这个世界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有着人性美和人情美的化外世界,是名副其实的“边城”。
边城“茶峒”地处川湘两省的交界处,“城边有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的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蓬船。”“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还有那贯穿各个码头的河街,以及因地制宜而建的“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富有湘西地方特色的标志性建筑——吊脚楼。一切都那么自然,一切都那么和谐。
山清水秀的大自然养育出一大批自然的骄子,他们是那么的健康,那么的善良与淳朴,简直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女主人公翠翠是“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而且,连翠翠的名字也取自大自然,只因“住处两山多竹篁,翠色逼人”。
天保和傩送,两兄弟都“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当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背头纤二纤”。在他们身上,体现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强力。
这种原始雄强的生命力也表现在当地最富有地方特色的划龙船风俗里。“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服,额角上用雄黄酒画了个‘王’字”,大家一齐拥到河边看划船。“河中龙船以长潭某处作起点,税关作终点,作比赛竞争”,用作比赛的龙船,“和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还有赛船过后在水中捉鸭子的比赛等,无不体现出边民们那种雄强的原始生命力。
“边城”这里的人们,勤劳、善良、淳朴、雄强、勇敢、重义轻利。他们中就有勤劳淳朴勇于担当的老船夫,天真善良而又漂亮的翠翠,重义轻利的船总顺顺,结实能干的天保和傩送兄弟,古道热肠的杨马兵,还有处于社会最底层、有着真性真情的水手和妓女等等。正如文中所描述的那样:“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沈从文通过“边城”这个小小的舞台,来表现生命的自然本真状态,展示他们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2](244)。
二、珍惜生命和保护生命的尊严
沈从文曾声称:“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2](309)在散文《水云》里,沈从文对生命现象有过深入的探讨,他说:“正因为生命如此美丽脆弱,更令人感觉生命中求生存与繁殖的神性。”他也反复强调生命的庄严:“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2](303)“然而到用自己那个尺寸来衡量时,却感觉生命实在复杂而庄严。”[2](305)
童年时期目睹统治者镇压农民的残酷杀人场面和少年时期的行伍经历,使沈从文对生命有一份独特理解。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这种风暴很快就波及了湘西,当地也随即爆发了起义。但在清政府的残酷镇压下,起义很快就失败了,清朝统治者对起义失败的苗民进行了血腥的大屠杀。而当时才八九岁刚开始懂事的沈从文,亲眼目睹了这种残杀。“我就在道尹衙门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毛竹作成(就是把这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的贯了许多木棍),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3](124)那残酷的杀戮场面,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一串串令人发怵的人耳朵,给幼年的沈从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他说辛亥革命给他留下的印象“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3](128),这给他幼小的心灵以巨大的震荡。
沈从文在湘西地方部队服役的那四、五年里,也曾亲眼目睹了各种迫害和杀戮的场面。在《怀化镇》中,对怀化清乡的残酷杀戮有过详细的记载:“前面几个士兵,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3](126)
血淋淋的现实给童年与少年时代的沈从文以巨大的震撼,这使他后来非常敬重生命。看到统治者的残酷杀戮和军阀为了个人的私利而不顾军人的生死,完全不拿处于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命当回事,因此,沈从文后来对政治和战争非常反感,这使他在以后的生涯里一直对政治抱冷眼旁观的态度。
“对农人与兵士”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沈从文在《边城》里描绘了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爱憎,歌颂了他们那雄强的生命力,表现了湘西边民们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自主自为的生命形式。他们尊重生命,保护生命的尊严。老船夫默默地撑了50年渡船,女儿死后,又默默地承担起抚育孤雏的责任,没有一丝怨言。翠翠母亲在情人死去后,忍辱负重生下翠翠,之后却故意地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徇情而死。大老得知弟弟也深爱着翠翠,又觉得自己走马路不是弟弟的对手,就毅然退出竞争出走。翠翠在祖父死去、恋人又出走的情况下,孤独地守候在渡口,盼望着恋人的归来。
在他们身上,不仅体现了正直、善良和原始生命强力,还表现了在面对苦难和不幸时的坚韧和大无畏精神。老船夫在知晓女儿的出轨后,“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徇情死后,便坦然承担起抚育孤雏的责任。而翠翠“在一种近乎奇迹中”长大成人,与祖父相依为命,继续为往来行人无怨无悔地撑着渡船。
在另一种情况下,为了保护生命尊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遇不得已必须动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继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用刀保护身体同名誉”。
出于自己对生与死的理解,沈从文在文中描写了三次死亡的意象,即翠翠父母之死、天保之死和老船夫之死。翠翠父亲因与老船夫的女儿唱歌相爱后不能结合在一起,便首先服毒而死,母亲在生下翠翠后,在溪边故意喝了许多冷水殉情。天保因得不到翠翠的爱情,赌气出走,掉到水里淹死了。而老船夫也因关心外孙女的婚事而抑郁地死于大雷雨之夜。
“生与死为邻”,这句话最早出现在《战国策·楚策》的《或谓楚王曰》章里,意思是生与死常常相伴。生命太脆弱了,死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是生的必然发展趋势。对于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我们都无能为力。而对于那种出于人事的死,却可以好好把握。生命短暂且来之不易,而死又时时处处相随,所以,我们应该尊重一切生命,爱惜生命。但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为了保护生命的尊严,我们也会选择毫不犹豫地去死。这是沈从文关于生与死的哲学所给我们的启示。
三、爱是生的一种形式
“爱是生的一种形式”是沈从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也是他对“应该怎样去生”这个问题所作的哲学思考。沈从文在《边城》里为人类“爱”字做了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他在湘西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人类“爱”的图景:男女之间那种神圣的情爱,家人之间的亲爱,邻里之间的友爱以及陌生人之间的关爱。
首先是男女之间的情爱。沈从文以翠翠母女两代的经历为爱情做了生动的诠释。
男女对歌是湘西边地的一种独特的风情。男女之间相互唱歌应和,表达自己对对方的倾慕,并在这种对歌里求得对方的爱。翠翠父母就是在这种对歌中从相恋到相爱的,而翠翠也就是这种对歌习俗的结晶。翠翠父母因“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于是双双自杀,他们的为情而死就是对裴多菲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生动阐释。
傩送二老在渡船和碾坊之间做出的选择,是对爱情不受金钱等外物干扰的本质的形象说明。傩送和天保兄弟在相互得知对方爱上了翠翠以后,出于兄弟之间的那种亲爱“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打算或“走车路”或“走马路”,作一次公平的竞争。这也是他们对爱情的正确态度。
沈从文还写了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水手和妓女之间的爱,写出了他们之间的爱之真与淳。如一个叫金亭的水手,为了向其他水手证明吊脚楼楼上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的妓女的心在他那边,吹了个呼哨,作出一个古怪的记号,楼上的歌声当即嘎然而止。
其次是家人之间的那种亲情。老船夫对女儿、对外孙女护雏般的慈爱,如女儿与军人发生了暧昧关系后,做父亲的知道后“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船总顺顺对两个儿子的爱,从所取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天保的意思是希望老天爷保佑,而傩送是傩神所送来的,因为当地人非常崇拜傩神,傩神的地位在其他各神之上。
再次是邻里之间的友爱以及陌生人之间的关爱。在这块土地上,无论在邻里之间还是在陌生人之间,也都是那样的温情脉脉,如顺顺“喜欢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陌生人过渡,有时过意不去硬是要塞给老船夫钱,而老船夫总是不肯接受,还跟对方认真,“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你这个!”有时却情不过,便拿这些钱去买了茶叶和草烟做回报,以求心安;杨马兵古道热肠,在老船夫死后,毅然负起照顾孤雏翠翠的责任。
沈从文要表现的是湘西边地那种还没有被“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所玷污的“正直朴素人情美”[2](248)。“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做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2](244)这是沈从文写作《边城》的真正意图所在。
《边城》里洋溢着蓬勃的生命意识。日本学者城谷武男曾见解独到地指出:《边城》最本质的主题是“生命的燃烧”。[4]沈从文把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融入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来,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生命哲学。沈从文的生命哲学,主要体现在《水云》等散文作品里;而在《边城》里,沈从文以小说的形式再次阐释了他的生命哲学。
沈从文是属于郁达夫、废名(冯文炳)等一脉的抒情小说家。他打破以往叙事文学情节的结构方式,以情绪的自然流动来结构他的传奇故事,从而使他的小说具有了内在的抒情节奏。同时他善于描画自然,善用象征的手法,语言也具有诗化的特征。在《边城》里,沈从文以他那富有诗意的笔触,为他的生命哲学作了一次完美的诗意的阐释。
[1] 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C].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沈从文.沈从文批评文集[C].珠海出版社,1998.
[3]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9卷)[C].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
[4] [日]城谷武男.《边城》主题考[J].民族文学研究,1991,(2).
I206.6
A
1673-0429(2010)04—0058—04
2010—04—05
胡灿(1974—),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07级比较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