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在齐梁陈及北朝的接受
2010-04-04罗春兰
罗春兰 ,付 强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 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47)
一、“雕藻淫艳,倾炫心魂”——鲍照在齐梁陈的接受及原因
(一)鲍照在齐梁陈的接受状况
如果说刘宋读者对鲍照的接受褒贬不一,莫衷一是的话,那么,到了齐梁及陈,读者对鲍照的接受显得较为深入,也更具有文学接受的意味,是鲍照接受史上的发展期。在追求新变的齐梁风气影响下,读者也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对鲍照文本的研究学习及效仿上。编定选集,撰写文学理论著作,模拟前人创作,都是这时期文学观念、文学接受意识更加自觉的深刻表现。沈约、萧子显、江淹、萧统、钟嵘、徐陵等一大批史学家、文学家、评论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明他们对鲍照的接受态度,推动了这时期文学接受活动的深入开展,奠定了鲍照在诗史上的地位,对鲍照在唐代的传播接受具有深远意义。
鲍照的诗歌,丰富多彩,面貌杂然纷呈,概括而言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思想内容深刻、感情色彩强烈、情调激昂悲愤沉郁、风格遒劲深秀,鲍作中这类诗占主流;一类以描写妇女为主题、词语纤穠、风格绮丽柔靡“险俗”。两类诗作,对于南朝人都有影响,第二类诗影响尤大。第一类诗作中,南朝人接受较多的,主要是鲍照的边塞诗,而南朝人就算写边塞诗时,也往往运用的是写宫体诗的笔法,英雄气中总是夹杂着儿女情,颇似民歌。因此,齐梁文人所欣赏的,主要是鲍照“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的诗,而接受鲍照“慷慨任气,磊落使才”这类主流诗歌的,只有江淹和吴均。鲍照对于齐梁诗人影响最大的,是齐梁文坛的著名领袖沈约及才名远播的江淹。第二类诗作,是南朝接受中的主流倾向,它对于齐梁诗风影响深远,对于南朝的宫体诗形成,所起的是先导作用。
时至南齐,鲍照的接受迎来第一缕曙光。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谈到齐梁文学时指出:
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三体之外,请试妄谈。若夫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忽先构聚。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轮扁斫轮,言之未尽,文人谈士,罕或兼工。非唯识有不周,道实相妨。谈家所习,理胜其辞,就此求文,终然翳夺。故兼之者鲜矣。[1]
这里谈到齐梁文学受到刘宋影响,认为当时存有 “典正”、“事类”、“俗艳”三派,其中“俗艳”一派即学鲍派影响甚大,明显居于优势。鲍照的通俗艳丽的诗歌,对于齐梁诗歌的淫靡之风的形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倾炫心魂”——炫人眼目,勾人魂魄,说明读者对鲍照诗的接受和反映非常强烈,已经有着非常明显的社会效应。于此也可见齐梁对于鲍照的接受非常广泛,同时也说明俗化已成当时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诗品序》:“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於高明,无涉於文流矣。”是为佐证,许文雨《诗品讲疏》疏曰:“今观此语,尤见齐梁士俗,尊鲍之甚矣。鲍诗之流为梁代侧艳之词,及此体之风靡于世,均于此觇之。”[2]
于此可见,齐梁是鲍照接受的变异期。史学家、评论家们一方面对鲍照提出批评,另一方面又透露出此时的鲍照已经为这一时期的读者们广为接受这一信息。从 《南齐书·文学传论》来看,萧子显对鲍照颇为不满,但更有意味的是,萧子显现存的十八首诗[3]中,表现游子思妇及其幽怨的诗作占大多数,与鲍照绮艳类诗情韵相似,并且有着明显模仿的痕迹。如其《春别诗》之二:“幽宫积草自芳菲,黄鸟芳树情相依。争风竞日常闻响,重花叠叶不通飞。当知此时动妾思,惭使罗袂拂君衣。”与鲍照《代白纻舞歌词》之四:“池中赤鲤庖所捐,琴高乘去腾上天。命逢福世丁溢恩,簪金藉绮升曲筵。恩厚德深委如山,洁诚洗志期暮年。乌白马角宁足言!”主题上,都是写宫女生活与心态,结构上,也有相近之处。萧子显对待鲍照的态度似乎是此时鲍照被接受的范式:阐释评价的褒贬不一与创作上的接受。特别是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们,以他们的创作文本从另一侧面显示出他们对鲍照的倾心接受。
就评家而言,虽然在齐梁时代人们往往还是将颜谢并称,把他们当作刘宋时期、至少是元嘉时期的代表作家和诗人,对于鲍照依然是毁誉参半,但持肯定态度的声音渐强。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梳理了晋宋以来的文学状况:“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朱蓝共妍,不相祖述。”“标世”,不仅可以解释为高出于世,而且还有作为一代标识之义。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正面肯定鲍照在诗史上的卓然独立的地位,较之沈约,大大前进了一步。而虞炎在《鲍照集序》中云“照所赋序,虽乏经典,而有超丽”。虽然指出鲍作不够凝练,但肯定其“超”、“丽”的艺术特色。钟嵘的《诗品》虽然只把鲍照列为中品但给予鲍照的评价却不低:“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而刘勰的《文心雕龙》却对鲍照不置一词。甚至,梁元帝萧绎在《金楼子·杂言》中指责“鲍照之‘伐鼓’”(即鲍照《行药至城东桥》一诗中“伐鼓早通晨”一句)有语病,“不可不避”,这种“反语求嗤”的俗嫌,近乎吹毛求疵。
(二)齐梁陈接受鲍照之因
鲍照在齐梁陈虽然依然有指责批评,但在创作上却影响深远。鲍诗之所以得到较为广泛的接受,究其原因,首先是此间的文人集团频繁的文学活动为鲍照的接受铺上了坦途。
根据的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考察[4],在南齐,比较引人注目的文学集团,分别有以文惠太子萧长懋与竟陵王萧子良这二人为领袖的文学集团。而文惠太子萧长懋文学集团的文学活动,除了论“礼”讲经之外,还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儿,就是文惠太子萧长懋命人搜集整理并编辑了鲍照的文集,并命其成员虞炎为其作序。此时距离鲍照的去世,只有二十年,鲍照的诗文资料相对保留尚全,“身既遇难,篇章无遗。流迁人间者,往往见在”(虞炎《鲍照集序》),因此,鲍集的编纂无疑为鲍照诗文的流传及后人对于鲍照的接受,留下了极为重要的资料,萧长懋君臣可谓首功一见。
从鲍照的接受角度上看,文惠太子萧长懋文学集团在当时由于其皇位继承人的特殊身份,其活动既得到皇帝的认可,也为诸大臣所热心参与。主者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其主持及组成人员的权威性,决定了它在社会生活中影响的广泛性。而两个文学集团相较,竟陵王萧子良文学集团无论在当时还是在整个文学史上的影响都更大,在文学作品的传播与接受中也更有意义。但这两个集团的成员是交叉的,如刘绘、范岫、周颙、王思远、沈约、任昉、王融、何昌(宝盖下加禹)、谢瀹、陆杲诸人,或先在此,或先在彼,其主要成员文惠太子与萧子良交游甚好,《南齐书·萧子良传》:“(子良)又与文惠太子俱好释氏,甚相友悌。”因此,两个文学集团在当时是并存的,文学主张并没有发生竞争,而且,相互之间还共襄文学盛举,如永明三年(485年)文惠太子萧长懋讲《孝经》,竟陵八友中沈约、任昉等萧子良文学集团其它成员包括萧子良本人,都专门作诗记述此事。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5]甚至把这两个集团归为同一个文人集团。在同一个文学集团,比较容易形成相同或者相近的文学观,进而使这种文学观趋于明晰、完整,并产生更大影响。可以说,对于鲍照的传播与接受,竟陵王文学集团与文惠太子萧长懋文学集团一样,都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鲍照生前,为临川王刘义庆所知赏,也是刘义庆文学集团的一分子,但因其出身寒微,其政治地位并不高。而且,临川王刘义庆门下虽然也聚集了一批文人,“文学之士,远近毕至。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军谘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引为佐吏国臣。”(《南史》卷一三 《临川烈武王道规传附子义庆传》)其意却不在诗而在小说,《世说新语》为其力所倾,在诗的创作上,除了鲍照,其它人一无成就。因此,这一文学集团对于鲍照声名的播扬所起的作用并不大,无从与南齐两个著名的文学集团相比。
鲍照的诗所以在齐梁受到诗评家及文学集团的青睐并继而受到许多人的重视,从艺术上看,实在是由于艺术特性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这一在读者的审美期待视野。
在齐梁,尚俗成为一种创作风气。由于帝王们的积极倡导,南朝诗坛兴起了拟作“淫哇”民歌的热潮,以致“雅乐正声,鲜有好者”(《南史·萧惠基传》)。 《乐府诗集·杂曲歌辞》题:“自晋迁江左,下逮隋、唐,德泽浸微,风化不竞,去圣逾远,繁音日滋。艳曲兴於南朝,胡音生於北俗。哀淫靡曼之辞,迭作并起,流而忘反,以至陵夷。原其所由,盖不能制雅乐以相变,大抵多溺於郑、卫,由是新声炽而雅音废矣。……呜呼,新声之感人如此,是以为世所贵。虽沿情之作,或出一时,而声辞浅迫,少复近古。故萧齐之将亡也。有《伴侣》;高齐之将亡也,有《无愁》;陈之将亡也,有《玉树后庭花》;隋之将亡也,有《泛龙舟》。”把新声看作是亡国的前奏,一方面可以看出对“风化”“去圣逾远”,而“繁音日滋”现状的不满,另一方面,也从侧面反映出此时的“新声”已经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广为流传。而据《南齐书·王僧虔传》记载,王僧虔曾经针对当时朝廷礼乐多违正典而民间“家竞新哇,人尚谣俗”的风气上表提出过批评,可见尚俗已经成为当时诗坛上引人注目的创作倾向。这些“谣俗”之作(包括民歌及文人拟作),内容多是儿女私情,形式上则“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大子夜歌》)。与传统的雅文学相比,形成强烈的反差,因此被时人视为“新声”。可见,尚俗的创作风气,也是当时文坛新变的重要表现之一。故清代纪昀说,齐梁诗文是“求新于俗尚之中”(评《文心雕龙·通变》语),也正如丁福林在《<南齐书·文学传论>对文坛三派的评价》[6]一文中指出:萧子显对颜、谢、鲍三派皆有批评,对颜、谢的批评之激烈明显超过鲍,对鲍诗“操调险急”的评论不能视作对鲍的贬抑或否定,而是依据“新变”文学观所做出的客观评价。萧子显以鲍照之作标世,当是溢美之辞,鲍照的不因袭前人,汲取民间歌谣并大胆创新,力求变革的文风,正与萧子显的“新变”文学观相一致。而萧子显的这个看法,正代表了当时批评家对鲍照作品的一般认识,也代表了当时不满文坛现状的文人革新文风的积极追求。萧子显排斥颜、谢的言论,正是“尚俗”时风的产物。
“从其文学理想来看,齐梁文人主张‘不雅不俗’。然而齐梁诗风的内核,却渗透着浓郁的世俗精神。”[7]“险俗”的鲍诗在齐梁之时虽然依然受到非议,但在诗歌创作实际中,鲍诗之“俗”,却对齐梁文人影响很大。“雅正”的颜诗已经消歇,“高雅超逸”的谢诗至此也由雅转俗了,而“险俗”鲍照诗风却被齐梁文人大加弘扬,鲍照诗实际上成为齐梁诗风的先导。比如在鲍照、汤惠休的作品中出现的艳情诗,在齐梁盛行则是由沈约首开其风,后又为萧纲推而广之,形成一股写作宫体诗的潮流。在南北朝后期的文坛,以典正著称的颜谢文风,再也不合文人士大夫的口味了,遒丽的鲍照和绮艳的汤惠休的文风,渐渐成为时尚。
冯定远说:“至于沈、鲍,文体倾侧,宫体滔滔,作俑于此。永明、天监之际,鲍体独行,延之、康乐微矣。严沧浪于康乐之后不言延之,又不言沈、谢,则齐、梁声病之体不知所始矣。不言鲍明远,则古体红紫之文不知其所法矣,虽言徐、庾,亦忘祖也”(《闹炉诗话》卷二引)。这一段话把南朝四代鲍照一线的发展情况勾画了出来[8]。也正因为鲍照的创作契合了齐梁人的期待视野,鲍照的诗文才通过各种途径得以擅扬。
文坛盟主的提倡也是鲍照获得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齐梁学者对鲍照的研究、认知与接受有了重大进展,也取得空前辉煌的成就,更多的作家、理论家,从更广阔的视野、更深邃的理性上认知、接受鲍照。鲍照虽然没有得到当时权要名士沈约、谢朓等人直接的褒扬,但他们在文学创作中接受了鲍照诗歌中许多重要元素 (后有详述),沈约历仕三朝,一直为君所重,是齐梁文坛的著名领袖,也是永明新变的主要倡导人,他本不喜欢西曲,以为不典,但在其后期创作中,也拟作西曲,文学观念已经有所变化,其诗歌创作中表现出“宪章鲍明远”的倾向,无形中也扩大了鲍照的影响。此外,鲍诗的被学习与摹仿在鲍照的接受史上,也写下了非常重要的一笔,这其中,江淹的作用不可忽略。江淹虽然不是西邸文学集团的成员,但其是两朝显要,文学活动在当时已经为人瞩目。江淹在他的《杂体诗三十首》以一首《鲍参军·戎行》惟妙惟肖地摹拟了鲍照的诗作,影响了后来的文学批评著作如《诗品》,文学选本《昭明文选》也打上了江淹拟诗的印迹。江淹的拟鲍诗在鲍照诗歌接受史上,更有着独特的价值和地位。沈约、江淹在鲍照接受史上的成就,深刻地影响了稍晚的钟嵘、萧统及徐陵。此时在前人成就的基础之上,鲍照的接受推进到更高、更深的层次,达到了南北朝时期的最高峰。
值得注意的是,此际最重要的两部文学总集萧统《文选》与徐陵《玉台新咏》,也都给予了鲍照以足够的重视,收录了鲍照的部分诗作,这两部总集,是中国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两部。与鲍集相较,总集的流传更广,随着唐代《文选》的广为流传,鲍照诗文的受众面大大增加,鲍照的接受者也因之也越来越多,从而达到鲍照接受的高峰。
苛刻的史家、严厉的评家与及热情的选家与作家对鲍照的接受态度,表明当时鲍诗尚没有进入“理想”的读者期待视野。
二、北国遗响——鲍照在北朝的接受
(一)北朝接受鲍照概况
十六国纷乱的局面最后统一于北魏。陈寅恪先生指出,虽然北魏初年统治者对“汉化”问题是采取抵制态度,但北方民族的汉化已成为一种历史的潮流,到了北魏孝文帝之时,“汉化”已在朝野上下全面推行。鲜卑统治者推行“汉化”,意在吸收先进的汉族文化以推动本民族文明发展进程,文学创作与交流随之得以顺利展开。
北朝文学的兴起始于魏孝文帝时代,当时的北方士族对南朝文化非常倾慕,对南朝文人的创作甚为关注。北朝文学家们本热衷于模仿南朝文风,而一大批南方作家如王褒、庾信的北上,为北朝文坛注入新鲜血液,他们自身的创作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使得北朝文学在南北文学融合之后达到了一个新高度,鲍照的诗文在这种背景下为北朝人所接受也成为可能。
首先,从效果史方面看,鲍照诗文在北地流传的情况如何,今天已无法确知,不过从一些材料中还是能够推想一二。有史料表明,鲍照离世后不久,即开始为北朝人所接受。据《梁书·杨华传》卷三九载:“杨华,武都仇池人也。父大眼,为魏名将。华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花》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辞甚悽惋焉。”(《梁书》卷三十九)《南史·王神念传》也载:“(华)本名白花,武都仇池人。父大眼为魏名将。华少有勇力,容貌瑰伟,魏胡太后逼幸之。华惧祸,及大眼死,拥部曲,载父尸,改名华,来降。胡太后追思不已,为作《杨白花》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蹄歌之,声甚凄断。”两条史料说的都是北魏的武灵胡太后作有《杨白花》一诗,我们可以将两诗作一比较:
胡太后《杨白花》: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零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春去秋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鲍照《拟行路难》(之八):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阳春妖冶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西家思妇见悲惋,零泪沾衣抚心叹。初送我君出户时,何言淹留节回换。床席生尘明镜垢,纤腰瘦削发蓬乱。人生不得恒称悲,惆怅徙倚至夜半。
胡诗的声情、韵律、辞藻,都有鲍诗的明显痕迹。这首歌辞,全篇只是一个比喻,以杨花来去比拟舍她而去的爱人。然歌辞的标题采用了谐音的手法,“杨花”与杨华的本来姓名是同音、同字而意异,这是在东晋南北朝时吴歌经常采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如以“莲”为“怜”如《子夜歌》:“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以“梧子”为“吾子”如《子夜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等,不胜枚举,而后代欢喜拟古的人还依样葫芦地使用这一手法。胡后采用这种隐喻手法,可能是受他的公公、丈夫讨淮汉、定寿春时获得的南方“乐府”的启发。而陈沆《诗比兴笺》认为鲍照《拟行路难》(之八)首句指宋五王,二、三、四句指庐陵王义真言。义真最长而先废,所以说“先作花”,“从风簸荡”[9]。这种解释自然不一定就确切,但《行路难》中有隐讽时事之作,却极可能。所以在“寄托”这一点论,鲍、胡二家也有接近的地方。根据这一点,我们不妨推想,胡后大约因为受鲍照诗浸染日久,所以写作时有意无意地用了个和它相同、至少相似的手法。如果我们用综合的眼光来看,胡后既受吴歌的启发,又受的鲍诗的影响,其中消息原是相通的,因为休(惠休)鲍侧艳实源于晋末民歌。《北史·柳庆传》载苏绰同柳庆说:“近代以来,文章华靡,逮于江左,弥复轻艳,洛阳后进,祖述未已。”洛阳原为后魏“汉化”的中心,苏绰特别提出“洛阳后进”“祖述”轻艳的江左文风,这颇令我们想象当时江南文潮向北袭出的路线,它大约和其他典章文物同时北进的。《魏书·乐志》称:“昔孝文讨淮汉,宣武定寿春,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之清商乐。”所记载的也是号称为“儿女文学”的南方“乐府”的北侵。江南的文学、音乐,既同其他典章制度一样的控入北方,胡后受其熏陶自是很平常的事。由此也可以看出,鲍照之后五十年,他的影响已经延及北方,并广为北朝人所接受。
另唐李延寿《北史》卷五载:“帝内宴,命诸妇人咏诗。或咏鲍照乐府曰:‘硃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帝既以明月入关。蒺藜自缢。”说的是北魏孝武帝在逃奔长安前,曾在宫中宴饮吟咏鲍照的《代淮南王》诗。孝武帝立于五三二年,五三四年奔长安。禁中“诸妇人”能脱口而出,以鲍诗讽,可见她们对鲍诗涵咏的深久。魏孝文帝正在北方努力“汉化”,大量吸收江南文化,当鲍照的“遗烈”在南方造成一个诗派时,那种“惊挺“‘险急”,“雕藻淫艳”的诗风,也很可能“倾炫”北方浪漫男女的“心魄”,此事发生的时间在公元531年即鲍照离世60年、萧统逝世的次年以后,这是鲍诗流播到北魏的另一例证。在创作影响史方面,鲍照对庾信影响甚大,自王褒、庾信之后,历仕北齐、北周和隋朝的卢思道也是鲍照诗歌的接受者。北魏孝文帝时,一些比较有名的文人如常景、袁翻和稍后的温子升的文风与南朝人的文风颇相接近,可以看得出是有意取法南朝。如郑道昭和常景的作品除了受谢灵运、颜延之的影响处,鲍照对他的影响也较大,郑道昭的一些写景诗比较古奥,遣词造句都近于鲍照与谢灵运,而常景《蜀四贤赞》之模拟颜延之《五君咏》、鲍照的《蜀四贤咏》,袁翻《思归赋》则仿效鲍照、江淹的赋。
(二)庾信对鲍照的接受
在创作影响史方面,北朝对于鲍照接受最为全面的是庾信。其代表作《哀江南赋》就深受鲍照《芜城赋》的影响。《芜城赋》是借凭吊宋孝武帝时,沈庆之平定刘诞之乱,并屠杀全城居民,广陵城以及宫殿的被毁这一历史事件,感慨由兴盛而衰亡的残败凄凉,及所引起黍离之悲,以赋来写当代事件。庾信的《哀江南赋》的感慨与其相似,写江陵:“荆山鹊飞而玉碎,随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写建邺“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无论是今昔对比的写作手法,还是见景所抒发的内心感慨,都非常相似,区别只在于明远笔下的《芜城赋》纯是客观地感慨宫殿,王城的荒芜,歌台舞谢的倾颓,而庾信则置身其中。
从风格上来说,两人也有相似之处。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有:“夕景欲沉,晓雾将合。孤鹤寒啸,游鸿远吟。樵苏一叹,舟子再泣。诚足悲忧,不可说也。”将这一节与庾信《鹤赞》:“六翮摧折,九关严闭。相顾哀鸣,肝心断绝。松上长悲,琴中永别”相比较,虽然前者写景,后者写物,但文辞的新丽顿挫却相一致。鲍照的诗文“倾炫心魄”,语言夸张,富于想象,这种风格的词句,在庾信的作品中也比比皆是。如《连珠》之十三:“雷惊兽骇,电激风驱,陵历关塞,枕跨江湖”,极写军容之盛;《连珠》之十六:“盖闻营魂不反,磷火宵飞。时遭夜猎之兵,或毙空亭之鬼。是以射声营之风雨,时有冤魂:广汉郡之阴寒,偏多夜哭”,描写战乱中死亡之多,无不像鲍照诗文一样“倾炫心魄”,想象奇特。
庾信不仅自己在创作中接受了鲍照,并且对鲍照在北朝的接受起了一定作用。庾信十五岁就出入禁闼,作为文学之臣,与以萧纲为中心的东宫文人集团相唱和,对鲍诗自然熟稔于心,鲍照诗文极有可能也被他带到西魏和北周。《周书·王褒庾信传论》曰“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杨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令孤德棻的这段评论,显然是袭用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中对于鲍照的评价,因此,其“发源于宋末”完全可以解释为其诗“源于鲍照”。可以想见,作为一个当时及后世在文坛上均享有盛誉的作家,庾信对于鲍照在北朝的接受,也会有一定的正面影响。
齐梁陈是鲍照接受的发展期。鲍照的通俗艳丽的诗歌,对于齐梁诗歌的俗化推波助澜,对于南朝的宫体诗形成起了先导作用。在北朝等一批当时的文学大家,均是鲍照诗歌的接受者。而此际最重要的两部文学总集萧统《文选》与徐陵《玉台新咏》,收录了鲍照的部分诗作,并随着唐代《文选》的广为流传而推进了鲍照诗文的受众面的增加,对鲍照在唐代的传播接受具有深远意义。
[1]南齐书·文学传论.
[2]许文雨编.钟嵘诗品讲疏·人间词话讲疏附补遗 [Z].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3.18.
[3]根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
[4]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5]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M].北京:三联书店,1996.
[6]丁福林.《南齐书·文学传论》对文坛三派的评价[J].辽宁大学学报哲社版,1996,(3).
[7]阎采平.齐梁诗歌研究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42.
[8]参看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643.
[9]陈沆.诗比兴笺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