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人文关怀
——以莱辛的《屋顶丽人》和厄普代克的《A & P》为例
2010-04-04张莹波
张莹波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英国著名女作家、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和美国当代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2009)以其深广题材、细腻文风和突出造诣在世界文坛上享有盛誉。作为一棵文坛“常青树”,莱辛“用怀疑、热情、构想的力量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女性经验的史诗”①;而厄普代克用一部部“美国中产阶级风尚的经典性史诗作品”②描绘了当代美国生活色彩缤纷的画卷,在那些“关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小说中有着比历史书更多的历史”③。可见,他们俩都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永恒的担当意识。
莱辛的《屋顶丽人》(A Woman on a Roof,1963)和厄普代克的《A & P》(1961)因刻画了两个与传统完全相悖的新女性形象——穿比基尼泳装在公寓楼顶晒日光浴的“丽人”和穿着泳装在超级市场购物的“女王”——而深受当时女权主义者们的青睐,此后学界仍较多地关注故事的女性主义思想成分而忽视了对故事中的青少年男主人公的解析和对文本内涵的进一步挖掘。《屋顶丽人》描绘了三位年龄不同、阅历各异的房屋修理工对待一位在公寓楼顶上晒日光浴的女人的不同态度和言行,具体讲述了最年轻的修理工汤姆(Tom)对一个近乎裸体的女人一见钟情、不能自拔的故事。《A & P》讲述了在超市当收银员的萨米(Sammy)因商场经理训斥三位穿比基尼泳装前来购物的性感少女着装不体面而毅然辞职的现代版“英雄救美”的故事。事实上,这两个故事通过男女性别冲突形象地展现了男主人公的生存状态、成长历程和未来图景,反映了20世纪60年代初叶以英美两国为主的西方社会生活的空虚无聊、枯燥乏味,以及陈腐守旧的伦理道德对人的天性的压抑和束缚。事实上,莱辛和厄普代克通过后现代社会中普通人的普通故事来表达他们相同的人文关怀。
《屋顶丽人》的故事发生在遭酷暑热浪袭击的现代大都市伦敦市中心某街区的公寓楼楼顶上,而《A & P》发生在商品经济浪潮冲击下庸俗无聊的现代美国小镇波士顿北部郊区一家超级市场内。17岁的汤姆和19岁的萨米为后现代社会里的平凡百姓,作为普通大众的成员,他们的人生经历很具有代表性。
在《屋顶丽人》中,三名修理工哈里(Harry)、斯坦利(Stanley)和汤姆,代表着老中青三代人:最年长的哈里是道德和权威的化身;新婚燕尔的斯坦利敏感自我、成熟而且激进;汤姆幼稚无知、轻浮冒失,对社会现实问题如男女之间的矛盾、阶级之间的鸿沟等根本不像哈里和斯坦利那样有清醒的认识。当他们发现一个穿着鲜红比基尼的女人在50码外的另一座楼的楼顶上晒日光浴时,三人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哈里沉稳,尽量保持尊严;斯坦利先是生气,后怒火中烧;汤姆起先不说话,一个劲“兴奋地咧嘴笑”④,完全不介意哈里和斯坦利对女人“放荡行为”的批评,“使劲探出身子,想多看到一点”,甚至“满脑子都被那个几乎裸体的女人占据了”⑤。接着,汤姆不顾现实的不可能性和伦理道德的约束爱上了她,完全“不明白他(斯坦利)为什么会这么恨那女人”⑥。后来,“爱情”使他变得自私而且卑劣。为了阻止其他两人看到丽人,汤姆撒谎欺骗他们,因为“他看见的情景只想自己一个人知道”⑦。当丽人走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时,汤姆很高兴,“他觉得他们两个看不到她时,她就更属于他了”⑧。“爱情”更使汤姆整天想入非非:幻觉与现实,白日梦与夜间梦相互交错,“他觉得好像他一直在保护着丽人不让斯坦利骚扰她,为此她定会感激他。他甚至认为自己与那女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她会完全接受他的”⑨。最后,当斯坦利的愤怒濒临失控、哈里也愤愤不平时,汤姆偷偷登上丽人所在的楼顶,想与她结识以便名正言顺地保护“情人”。
《A & P》中的萨米早熟而且玩世不恭,内心渴望自由,只是苦于没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他是迫于父母的压力才当收银员的,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让他每天面对那些循规蹈矩、没有自我的同事们,而超市的常客不是粗鄙丑陋、逆来顺受的“家庭奴隶们”⑩,就是尖酸刻薄、斤斤计较的“老巫婆们”。当三个妙龄女郎穿着泳装、光着脚丫、挺直腰杆轻盈步入死气沉沉的超市时,萨米好像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少女的青春活力、性感着装、迷人胴体让他如痴如醉,他立刻爱上她们中的首领,封她为女王(Queenie)。当另一位收银员斯多克塞(Stokesie)贪婪地注视少女的胴体几乎晕眩而转过头去时,萨米不屑于他虚伪的克制。当肉柜伙计麦克马洪(McMahon)用屠夫式的眼光透视少女身体的骨架结构,以其庸俗亵渎人体美时,萨米厌恶他的粗鄙。当经理伦盖尔(Lengel)严厉训斥女孩着装不检点破坏商场规矩时,萨米义愤填膺:“那是你的规矩,当老板的才需要这样的规矩,而有些人要的只是一点点自由而已!”在萨米看来,阴沉古板的经理是旧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化身,他所代表的权威禁锢人们的思想、压制人性的自由发展。那些同事和顾客们就是不幸的牺牲品,顽固僵化的思想使他们没有能力欣赏少女的青春活力和阴柔之美,他不愿意步他们的后尘,过他们那样的人生,以辞职表达了他的反抗精神。
《屋顶丽人》和《A & P》没有多少关于汤姆和萨米家庭背景的介绍,但他们从事的工作表明他们都来自社会下层。可以想象,家庭和父母能够提供的有益于他们成长的教育几乎微乎其微。像汤姆和萨米这样的青少年应该还在学校接受教育,可是他们俩却过早地踏入社会,挑起生活的担子。然而,社会这所大学给他们提供了什么样的启蒙老师?这些老师教给他们的又是什么样的知识和经验呢?虽然斯坦利清楚地知道晒日光浴女人代表的有闲阶级与他自己代表的工人阶级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心里也想自动远离丽人,可理智终究抵挡不住美色的诱惑,他对丽人大吹挑逗性口哨,拼命跺脚以吸引其注意力,丽人的冷漠和忽视又让他大肆辱骂其为“荡妇”,他时而抱怨,时而愤怒,时而诅咒,表现为一个受情欲控制的十足的疯子。哈里虽然扮演着一个道德监督者和权威维护者的角色,可他不时地表现出自身本能的冲动,和斯坦利、汤姆一起吹口哨、大喊大叫,所以他也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长者。哈里和斯坦利没有也不能给予汤姆任何正确的人生引导,汤姆从他们那儿学到的只有粗野、虚伪和自欺欺人。
萨米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生活在守旧闭塞的小镇,他周围充满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居民。才22岁的同事斯多克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这个有责任心的已婚男人梦想着将来“某个阳光日,也许在1990年,成为一家叫亚历山德罗夫大帝—彼得罗西基茶叶公司或此类公司的老板”。这说明斯多克塞遵循传统和社会现实的要求,努力追寻着自己的“美国梦”,扮演着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职员等中规中矩的角色。而深受同时代激进青年影响的萨米似乎早就看透了“美国梦”的欺骗性,对周围的人总是显出一副讥讽和怨愤的态度,他反叛传统道德,愤世嫉俗。作为萨米父母的世交,经理伦盖尔除了老一套说教外,也没有给予他任何正确的指引和教导: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萨米?”“我说我不干了。”
“我想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伦盖尔说道。
“我清楚你是不知道,”我回道,“但我知道。”……
伦盖尔叹了口气,看起来又老又苍白,但很耐心。他一直是我父母的朋友。“萨米,你做这件事不会是针对你的爸爸和妈妈吧?”他提醒我。
可见,萨米的同事和上司既不理解萨米的言行举止,也不了解萨米的内心世界,而萨米却很清楚他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故事结局的悖离是生活对汤姆和萨米的无情嘲讽。从幻想中觉醒并回归到现实中来的汤姆和萨米都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丽人和“女王”没有表示感激,更没有爱慕。汤姆遭到屋顶丽人的断然拒绝,她像驱赶一条不受欢迎的癞皮狗一样驱逐汤姆:“走开!……听着!如果你觉得看女人穿着比基尼很刺激,为什么不花六便士坐车去利多呢?在那儿你能看见成打穿比基尼的女人,还用不着爬这么高。”丽人的诘问和接下来的冷漠、忽视令汤姆手足无措。带着满腔愤怒,他把自己灌醉了,“醒来时,天灰蒙蒙的。望着潮湿的阴天,(他)心里恶狠狠地想:瞧,老天惩罚你了吧,是不是?老天狠狠地惩罚了你!……天很凉,再没人上来晒日光浴。如果他们加把劲,今天就能完工”。在《A & P》的尾声,少女们遭到经理的诘难而匆匆逃离超市,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萨米则被孤零零地遗弃在商场外面,茫然不知所措。他禁不住回头去看自己曾工作过的岗位,经理正站在那儿收银,看到经理灰暗的脸和僵直的背,想到自己日后艰难的处境,萨米的心情不觉沉重了起来。不言而喻,深深的挫败感给汤姆和萨米带来的是深深的失落、孤独、空虚和怅惘。
显然,汤姆和萨米都经历了一定的心理成长过程,他们起初的天真幻想和实际结局之间的巨大反差使他们获得了乔伊斯式的顿悟:汤姆在后悔中回归本来的生活状态,继续干他的修理工作;而萨米在后悔中明白他今后的人生之路会更艰难。虽然这次人生中荒唐可笑的经历使他们完成了一个自我发现,意识到各自性格方面的缺陷——冲动、冒失、好自我表现等,但他们仍然不够成熟,面对未来的人生,没有明确的目标。此时的汤姆和萨米都意识到了阶级间、性别间的不平等,但他们不知道如何去改善、消除那种不平等;他们也都见证了两性关系的紧张、对立,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缓和那种紧张感和对立感。可以说,汤姆和萨米是后现代主义小说塑造的典型人物,他们自我意识模糊,对自我本质的探索缺乏明确的目的。莱辛和厄普代克通过这种“半开放式的结局”——主人公看似醒悟实则迷惘来颠覆传统的积极的成长模式,如狄更斯(Dickens,1812—1870)《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中的匹普(Pip),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哈克贝利芬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中的哈克(Huck)和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1871—1900)《红色英勇勋章》(The Red Badge of Courage)中的弗莱明(Fleming)等都在历经人生磨难后走向更完善的人性,而汤姆和萨米的茫然迷失只能说明在物欲至上、功利为先的后现代社会中青少年个体成长之艰难。
莱辛和厄普代克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用文学作品来关注当代社会的焦点问题和现代文明的走向。《屋顶丽人》和《A & P》体现了他们对英美女权运动的深刻反思,对后现代社会中的两性关系的悉心审察。后现代社会对物质主义的日益崇尚严重影响着年轻的一代人,男女爱情也被罩上功利主义的阴影,汤姆和萨米表现出的自私、偏见、孤独、野心和浅薄等都说明他们已然深受其害。他们对女人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他们的自以为是、盲目自信无不体现了大男子主义思想。
汤姆自我意识淡薄,早已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男权社会的男尊女卑思想。他和哈里、斯坦利都认为男性是这个社会的主体,是强者,在性别上拥有绝对优势,而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和陪衬,是弱者,她们应顺从男性的领导,感激强者对弱者的保护,决不能做任何“有伤大雅之事”。当男人关注女人时,女人应该唯命是从,向男人献妩媚和殷勤。三位修理工对待屋顶丽人的态度代表着男权社会对待女性的态度。哈里和斯坦利对丽人存有极大的偏见,认为她穿着比基尼有伤风化,是放荡行为。汤姆虽然没把丽人看成“荡妇”,但他把她看作是供人观看、欣赏、把玩的漂亮玩偶,美丽的“封面女郎”。温柔可人的女郎不断出现在他的幻觉和美梦中以致于他深陷爱情,不能自拔。对两性关系、女性命运有着深刻的研究和探索的莱辛认为,“人类社会由男性和女性组成,无论是男性统治女性还是女性统治男性,都是片面的过激行为……只有两性间相互支持、和谐共处才是女性乃至男性实现自由、幸福生活的唯一出路”。故事中的屋顶丽人个性张扬、观念前卫,敢于忽视男性权威,而三个大男子主义者则强力要求丽人服从并接受他们,双方都很极端,关系剑拔弩张,不用说这于双方都没有好处。通过《屋顶丽人》,莱辛意欲表达这样的想法:两性和谐的前提是男性须改变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思想,女性则要放下假清高的架子,避免自我中心主义。只有男女双方都意识到各自的缺点,正视并努力改正之,两性关系才能走向正常,人类社会才能和谐融洽。
同样,萨米对“女王”美貌的贪恋也是俗不可耐的。他本能地被少女的性感胴体吸引,兴奋地一时竟忘记了手头的收银工作,还出了差错。他毫无顾忌地窥视她们肌体的每个部位,向读者生动地描述他眼见的少女图景,然而字里行间却透出他对女性的轻蔑、嘲讽和歧视。他嬉称那些顺从夫权统治的妇女为“家庭奴隶”、“温顺的羊群”、“惊恐的猪猡”;嘲讽那些斤斤计较的妇女为“收款机监视者”、爱挑毛病的“老巫婆”。即使对三位貌若天仙的少女,他也不无讥讽地说道:“姑娘们的心是永远叫人揣摩不透的。(你真的以为她们在用心思盘算着什么吗?或者只是像只玻璃罩里的蜜蜂那样,东闯西撞呢?)”尽管“女王”一脸假正经,她的脖子和双肩谈不上完美,萨米还是流露出对她的爱恋。厄普代克是个男性作家,他20世纪80年代前的小说很少有女性主人公,为此他还被女性主义批评家扣上“厌女症”的帽子。但是《A & P》从侧面反映了厄普代克对60年代新女性的看法,传达出他对现代女性意识以及时代热潮的关注。故事中的泳装少女追求女性自然存在的权利,以前卫的方式挑战男权、反抗传统,这显然是女权运动带给她们的影响,对于传统道德观念和习俗礼仪根深蒂固的小镇居民,她们的行为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厄普代克对她们可嘉的勇气予以肯定的同时,更多的是嘲讽她们由粗俗审美观反映出来的肤浅无知,她们追求外表时髦,标新立异,却不懂内在美的养成,这造成她们人格上极大的缺憾。
英美女权运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后,派别众多,观点激进,有些甚至相当极端,对西方社会产生了巨大影响,从丽人和“女王”的行为可窥见一斑。然而莱辛和厄普代克笔下的男性似乎巍然不动,他们并不在意什么女性权利,在公共场所仍不尊重女性,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欲像父辈那样以征服或制服女性来获得所谓的男性尊严。汤姆和萨米代表着青少年一代男性、未来人类社会的一部分,他们的言行确实令人深思。因此,两位小说家似乎在问这样一类问题:在一个越来越非人化的世界中,人们应该如何探究人性化的内涵?后现代社会的女性在以“自为”的方式追寻自我、表现自我(尽管形式有些过激),广大男性应该如何表现?时刻关注人类命运的莱辛和厄普代克似乎提供了这样的建议:女性应当内外兼修,以上佳的修为和涵养在两性关系的改善方面起更大的作用;男性至少可以学习女性敢于尝试新生事物的勇气,正视过去,抛弃以往错误的观念,努力寻求理解,发现自我,确认自我。只有男性抛弃大男子主义思想走向自我完善,女性收敛咄咄逼人的气势走向自我完美,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两性互动和人与人之间的稳定关系。这应该是莱辛和厄普代克在《屋顶丽人》和《A & P》里要表达的另一层潜在意义。
《屋顶丽人》和《A & P》反映了年轻一代人的生存、成长与发展之艰辛不易。莱辛和厄普代克特别关注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而道德观念、宗教力量却日渐衰微的后现代社会里成长着的年轻一代,汤姆和萨米今天的迷失也许会导致他们明天的孤独。两位小说艺术大师正是预见到了后工业时代人类将面临的共同困惑——孤独,才通过各自的文学作品来传递他们对自己所处社会中出现的内部精神分裂端倪的忧虑和警惕,表达他们对人与他人,与生活,与社会之间和谐共融的美好愿望。
注释:
①解华:《记2007年诺贝尔奖得主多丽丝·莱辛》,《译林》,2008年第1期,第205页。
②钱满素:《社会的变迁 人生的迷惘:厄普代克和“兔子三部曲”》,见钱满素主编:《美国当代小说家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93页。
③侯毅凌:《约翰·厄普代克的〈马人〉与〈兔子阔了〉》,见吴冰、郭栖庆主编:《美国全国图书奖获奖小说评论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年,第141页。
[参考文献]
[1]陈晓明.后现代主义[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2]叶胜年:西方文化史鉴[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