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辉英女性小说创作的通俗化特性探析
2010-04-04王群
王群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对于廖辉英创作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界定,批评界一直存在不同的声音。以对《盲点》的评论为例,杭之(陈忠信)认为廖辉英对“典型人物”的塑造是不成功的,因而不能算是严肃的文学作品;而大陆最早的台湾文学史《现代台湾文学史》则认为廖辉英“描写当代台湾的家庭生活,在题材的日常性中能够写出惊心动魄的波澜,具有时代的社会的典型意义”,并且认为廖辉英的“‘问题意识’、‘载道意识’很强”①,可看做是对廖辉英小说的严肃定位。
对文学的通俗语严肃的界定要考虑到各种因素,如作家的选题视角、写作立场、文体和语言特色等等。廖辉英的作品因应时代潮流,突出表现了女性在传统和现代两个时代的生存状况,写作上呈现清醒的女性主义批判思维和反思精神,而其在创作中强烈的问题意识和以文学干预现实的载道意识,更凸显了她作品的纯文学色彩。即如备受评论家争议的丁素素,也已经成为新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绕不开的新女性“典型”。但另一方面,廖辉英的作品在文体和语言上也的确呈现出通俗化的特点。本文试从以下三方面加以论述。
一、以女性凡俗人生入画
(一)再现世俗生活场景
现代女性在对职业的执着中实现了个人的社会价值,然而,“出走”之路走得再远,作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女性始终无法逃避为人妻、为人母的家庭责任,一旦女性踏上婚姻之路,家庭生活即以其难以量化的细碎和繁琐开始对女性的人生进行重构。婚姻犹如女性的一道再生之门,跨入了这道门,意味着人生崭新的开始:告别单身和恋爱的简单与浪漫,走进家庭生活的复杂和现实。婚姻对女性的改造也就由此开始。
中篇小说《焚烧的蝶》中,封碧嫦在孩子出生之后放弃工作做起全职家庭主妇,开始每天周旋在丈夫和两个孩子之间,在那个被叫做“家”的巴掌大的地方,烧饭、洗衣、看家,料理一个妻子应该做的所有一切,终于在对生活细节的守望中“毫无戒备地失去了自己”。《盲点》中的丁素素,一结婚即在婆婆劈头盖脸的责难中终止了一切娱乐活动:音乐会、电影、散步、舞会。工作之余即一头扎在家务堆中。然婆婆的不满、丈夫的犹疑、小姑的冷漠都让她难以承受,就连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也不肯配合。委屈、失望、伤心一股脑袭来,却也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压缩到心底,打起精神应对生活所带给她的一切:“她已经不看舞展、不听音乐会,每天只在学校、家庭间匆匆来去,变成一部毫无生活乐趣的机器。”②
日常生活逻辑以势不可挡的姿态侵入到女性的人生架构,在岁月蹉跎中终于将女性的青春、梦想悄然置换成对繁琐现实的认同。封碧嫦也曾对生活充满憧憬和设想,然而也终于在人生的道路上被世俗生活所同化;丁素素,一个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富家女,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也只能学着过起平凡人的居家生活。凡俗的人生始终是女性成长过程中无法规避的最现实一环。廖辉英以真实的生活场景还原了现代女性在个性和现代性包装下的真实面孔,由此使得文学作品中呈现的女性生活不再只是现代性包装下的抽象概念,而是由此日常性、世俗化的一面趋近了女性群体的生存真相。
(二)探寻世俗生活精神
作为女性现代性成长的重要体现,她们自强、独立、积极的一面被文学作品所塑造出来的女性形象模式化,而她们被呈现出来的弱点也被当作女性成长过程中必须要革掉的“尾巴”。在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的双重作用之下,女性的性格被割裂成为进步和倒退的两个方面,而作为一个世间人的凡俗化的、正常的人性欲求则被忽视。女性作为个体的世俗性被隐去,代之以被高度抽象化了的性别标签,这无疑是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的偏颇之处。相形之下,廖辉英对女性作为世俗化的个人欲求的呈现则显得弥足珍贵。
《都市候鸟》中,王曼殊工作上受到上司器重,但广告公司复杂的人际关系却让她难以招架。正是“世间让人沮丧者处处埋伏,即连成就背后也有苍茫的空虚要对付”③。而女性在生活表面的粗糙与繁杂之外,个人内心的矛盾与徘徊也足以让一个踌躇满志的现代女性焦头烂额:“曼殊这两年最大的人际困扰竟是自己,想起来不得不格外心惊。一个意志昂扬的曼殊,不得不时时鞭策另一个或有质疑、经常困惑的曼殊。”④对婚姻,她也并不是全无憧憬,而只是遇不到合适的、让自己心动的对象。在“职业女性”光鲜亮丽的外包装下,她们所置身其中的仍然是这个世界平凡的纷纷扰扰。而职业女性也并不个个都只向往披荆斩棘、惊涛骇浪般的冒险生活,她们坚不可摧的外表下面,也仍有脆弱和柔软之处,仍有一颗追求安定和舒适的世俗之心。这种世俗心并不意味着对女性成长的阻碍,而只是女性作为凡人的正常的生活渴求罢了。
从现代女性的成长来看,女性要颠覆男性主宰的两性模式重建新的两性秩序,并不就意味着女性要从两性关系中彻底逃离。廖辉英小说中的女性就积极拥抱平凡的现实生活,从不隐藏自己对婚姻和感情的真实诉求。杜佳洛(《今夜微雨》)在众多的评论家笔下一直被视作是现代社会“女强人”的典型,但她最向往的其实是“一桩寻常的婚姻”,做“一个安分的妻子”,对婚后“日夜都未雨绸缪的计划着两人生根落户,共筑一个家园”的远景充满憧憬⑤。对此,齐邦媛的评论可谓恰到好处:“她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在社会上有相当的分量,但是她并不是一直被夸张描写的‘女强人’典型,而是一个相信婚姻,为真情肯忍耐、牺牲的正常妻子和母亲。”⑥杜佳洛对婚姻生活的渴望与规划柔化了文学作品中女性执着于自身权力的尖锐,将女性还原为一个现实世界血肉丰满的真实人物:女性在冲锋陷阵之外,孜孜追求的仍然是实实在在的家庭生活。这无疑更加接近现实的女性世界。由此,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的距离被拉近,文学作品因人物的平实和普通更容易得到读者群体的认可和回应。
二、“小团圆”式的结局
“大团圆”是我国古典戏剧和小说结构的重要特点,王国维将“大团圆”结局的成因归结为中国人的“乐天”精神:“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⑦
在廖辉英小说的结尾处,对团圆的追求也隐然可见。廖辉英的小说是对传统女性和现代女性生存困境的展现,因此,小说的整体基调就弥漫着淡淡的悲情。但是在大部分的小说中,廖辉英都没有将主人公置之“死地”,而是在结尾处为其生活留下一抹亮色,如同黑夜里的一丝灯火,暗示着新生活的希望。笔者将这种结尾称作“小团圆”模式。作家用这样的结局演绎了女性在困境中获得救赎的种种可能性。
在廖辉英的小说中,女性在大半篇幅中经历多重磨难,但在结尾处却总能柳暗花明,与新的幸福邂逅。水又明(《爱情良民》)在人生的不惑之年遭遇爱情无情的背叛,但在短短几个月休整之后,作者就匆匆地给水又明送去了不惑之年“最好的礼物”——一个爱她的男人和近在眼前的婚姻。《木棉花与满天红》的结尾,关远帆终于“把一切归零”,两人抖落一身的沉重,历尽沧桑之后终于苦尽甘来。同样,在另一部描写都市白领女性的小说《都市候鸟》中,女主角王曼殊在对生命和未来的质疑中看见“从前的一切都归于零”的唐觉。两个人自此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在这几部小说中,男女主角都是有弱点、有欲求的凡人,他们在各自的生活之路上前进,遭遇挫折、失意、反思,终而能够得偿所愿,结局虽非皆大欢喜,但是风雨过后总庆幸有所成长,有情人成眷属,也可算是一种小小的圆满。
此外,廖辉英小说结尾还现出传统小说“惩恶扬善”的结构模式。有学者认为,传统世俗心理中的“惩恶扬善”观念是派生中国古典小说戏剧“大团圆”结局的重要因素⑧。且看廖辉英的创作,在其涉及外遇和婚变的小说中,背叛婚姻和感情的一方都在作家的情节设置中受到了道德审判。在表现已婚女子外遇的《爱杀十九岁》和《红尘再续》两部小说中,王莲璧舍家庭生活孤注一掷也心甘情愿地掉进吴中侃的情欲陷阱之中,然而最后却遭到情夫背弃,独自艰难地抚养私生女。《相逢一笑宫前町》中,为了娼家女抛家弃子的孙武元与情妇阿妙所生三个儿子悉数夭折,“断子绝孙”的报应模式在孙武元的身上应验。刘茂生(《辗转红莲》)与娼家女詹清婉再婚后的生活看似风光如意,然而到最后却罹患癌症,临死前以微弱的气息向莲花忏悔。
上述几部作品中,违背情感与婚姻契约的一方都在作家的笔下受到了应有的道德审判。小说结尾的这种惩罚模式,迎合了中国读者追求完满的心理预期。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这里隐含了作家向个人创作理念靠拢的努力。
女性的人生沾满辛酸和血泪,不管是传统女性还是现代女性。历史已经成为过去,今天的女性注目的是时代所能够支付的现实权利。欲推翻历史的建制,谋求自在自为的新世界,新女性首先要以自身所有向这个宣扬女性解放的社会支付权利的代价,她们要承受的显然比传统女性多出许多。“疲于求生的女人因而比埋葬自己的意志和欲望的女人更与自我相冲突。”⑨而这些代价在廖辉英那里具体表现为女性人生历程中的挣扎与艰困。
在小说长篇幅叙述女性的艰难蜕变之后,结尾时刻到来,作家用一个迸射出希望的新起点对女性饱受的艰辛做了注解。一切委屈、不满、怨愤都在最后一刻兑现为前进道路上的勇气,作为对前半程艰难人生的补偿。悲剧随着小说的结束走向尾声,代之以焕发生机的新气象,女性的人生从此翻开崭新的一页。以小说结尾对中国文化传统“苦尽甘来”世俗伦理的诠释,廖辉英向那些在现实的琐碎与压抑中艰难挣扎的现代女性做出了挣脱束缚走向新生的提示:现代女性所付出的艰辛,所遭受的苦难,必将在生活的转折点上得到报偿。奋斗与成长之路将被证明是有价值的。这是否也正是作家苦心孤诣所要追求的效果?
三、语言的通俗化
廖辉英坚持以“贴近小人物生活”的文学作品“感动人心、教化人心”⑩。她对像“私人化”写作一类曲高和寡的文字风格进行了反省:
有很长一段时间,文学被一种奇异的风潮所笼罩,即:越是晦涩诘曲、越是隐晦难懂的文字,越是称得上严肃文学或好的文学……在那种时势之下,写作者竞相以创作无人能懂,甚至自己也看不懂的作品为尚:批评者则强做解人,赋予这些作品莫名其妙、超乎寻常的价值;而读者在这种误导之下,先还企图努力寻求了解,等到努力罔效之后,终于也只得宣告放弃了。
这里,廖辉英锁定的“读者”是她在进行小说创作之初即预设了的小说读者群:现实生活中的普通小人物。因此廖辉英特别主张文学语言的明朗晓畅易懂,以此来贴近大众的生活,实现文学创作与大众读者的双向交流。对廖辉英的文字风格,台湾学者康来新曾评论说:“身为女性作家,廖辉英较诸于她的同性文友,特别具有几项的难能可贵,没有‘文字障’是其一。”
廖辉英的创作以都市普通女性群体为受众主体,以女性的日常生活为表现内容,其语言风格必然也就更贴近女性大众的审美习惯。而其小说大密度的情节铺排也将用于语言雕琢的功夫部分转移到了情节的安排上。更为重要的是,廖辉英十几年驰骋商场的工作经历也稀释掉了她部分的感性情调。廖辉英曾评价自己的小说:“由于曾长期工作于接触频繁的人群之中,所以,我的小说,先天上‘闺阁气’稍淡,而社会性与时代感较强。”正如康来新所评论的“不滥用感性”的廖辉英用平静而朴实的语言将女性生活的细节、情感娓娓道来,文字间淡淡的忧伤却自有人生的深刻性滞留其间:
我仍是傻傻的,不怎么落力的过着日子,既不争要什么,也不避着什么。象别人一样,我也兼做家教,写起稿子,开始自己挣起钱来,在那不怎么缤纷的大学四年里,我半兼起“长姐如母”的职责,这样那样的拉拔着那一串弟妹。母亲,则不知何时,开始勤走寺庙,吃起长斋,做起半退休的主妇,那“红尘”中的儿女诸事,自然就成了我要瓜代的职务了。
词句简单,语言质朴,口语化的的痕迹比较鲜明,形象地展现了成长中的女性所置身其中的世俗生活真相。廖辉英的小说在语言上力避晦涩,词句均从日常生活中撷取,在小说情节的框架之下排列组合,平易中却又体现着日常生活逻辑的张力,成为传达作家思想观念强有力的载体。作品从艰深苦涩的语言模式中解放出来,以自然流畅、质朴简洁的口语化语言入文,以语言的亲和力拉近了与读者的审美距离,更能引起读者情感和心理的共鸣。
廖辉英开始创作的年代虽晚,但是较早的文学阅读经验则以国内外通俗的、写实的作品为主,如《红楼梦》、《水浒传》、《镜花缘》、《儒林外史》、《封神榜》、《西游记》等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以及《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西线无战事》、《块肉余生记》等外国文学中写实风格和注重表现日常生活的作品。而其在企业界工作十几年的特殊经历更是催生了廖辉英贴近现实的写作风格。廖辉英小说中大量涉及现代女性职业经历,这是廖辉英创作的特色,而这些内容也要求作家采用较为写实的文字进行记录。
廖辉英小说语言的写实性和贴近口语表达的质朴风格由此而来。但通俗化并不等于粗俗化,廖辉英的小说语言与一些执着于市民化的调侃和彻底的口语化的作家的语言是有区别的。事实上,在廖辉英小说的文字表达中,我们仍旧能够找到一个中文科班出身的女作家文字中的细腻与娟秀,字句间自有属于个人风格的神韵蕴含其中:
曼殊听了难过,丈夫有外遇的女人,往往要面对好长一段实际的孤独,尤其是精神层面上的。一般而言,周围的人都会在刹那间乡愿起来,像避瘟神似的,连与之交谈都竭力避免。崔东照太太之所以会冒昧来找她,也许是相信曼殊有那份耐心听她小小倾吐一番吧,否则非亲非故,未曾打过照面的人,找上来也要一番心理建设。
词语间的逻辑关系简洁却不简单,极平常的词语按作家的风格重新排列组合,虽是一段心理独白,但细细读来,仍能体察出作家在遣词造句上的功底,自然中流露着隽永的意味。廖辉英以通俗但不失典雅的语言在台湾女作家中独树一帜,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文学创作的丰硕成果。
注释:
①白少帆、王玉斌、张恒春等:《现代台湾文学史》,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905页。
②廖辉英:《盲点》,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7页。
⑤廖辉英:《今夜微雨》,台北:九歌出版社,2004年,第42页。
⑥齐邦媛:《闺怨之外——以实力论台湾女作家的小说》,见《千年之泪》,台北:尔雅出版社,1990年,第141页。
⑦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见阿英编:《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中华书局,1960年,第112页。
⑧刘景亮、谭静波:《中和之美与大团圆》,《艺术百家》,2001年第1期,第1-11页。
⑨(法)西蒙娜·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778页。
⑩庄淑玲:《廖辉英访谈记录》,见《廖辉英女性小说研究》,南华大学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01年,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