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的浪漫之爱
——浅论《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的爱情
2010-04-04刘晓蕾
刘晓蕾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自法国大革命后,法国资产阶级作为社会的主导力量,其世界观和价值观逐渐成为当时社会理解世界和认识世界的主流标准,“金钱”变成衡量一切的准绳。“人”丧失了原真之本质,成为物质产品的奴隶。这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则表现为“人”的“萎缩”:从文艺复兴时期顶天立地的“巨人”,启蒙时代“大写”的人,19世纪前期巴尔扎克、雨果等作家笔下的那些野心勃勃、精力旺盛的人,到19世纪中期,资本主义开始走下坡路,“人”从一开始的叱咤风云变得庸俗琐碎,鄙俗不堪。于是在现实主义代表作家福楼拜这里,写平庸的人成为作家的主要任务[1]。在福楼拜笔下,已经看不到司汤达和巴尔扎克作品中未来的人物,更多的只是一群群庸夫俗子,以及鄙俗的现实社会。福楼拜基督徒般的创作精神将法国社会中产阶级的种种庸俗鄙陋的缺陷描绘得淋漓尽致。其《包法利夫人》中的女主人公爱玛及其情人正是平庸时代的代表人物。
一、从浪漫到庸俗
《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从小在修道院接受贵族化的教育,受宗教的神秘气息和浪漫主义小说里奇幻的情节的影响,她十分向往上流社会的奢靡生活并梦想传奇式爱情。书中描写“她爱海,仅只爱它的狂涛怒浪;她爱青草,仅只爱那点缀于废墟之间的青草”①。爱玛正像所有浪漫主义者一样,她爱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所使她引起的愉悦感觉和浪漫情绪②。爱玛梦想的是惊心动魄、不同凡响的爱情,是充满新鲜感和刺激感、万众瞩目的伟大爱情,她认为婚姻应该永远充满新鲜刺激,向往着“月下的叹息、长久的拥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③。然而爱玛耗尽毕生的精力去追求她心目中的理想爱情,可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婚姻初期,这位梦想家对未来还充满热望,可是当家庭生活的琐碎、丈夫的平庸无能不断占据她的生活的时候,性格刚烈、热狂的爱玛感到了腻烦,她无法接受平淡的婚姻和安静的生活,这同她的爱情理想是完全冲突的。没有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没有让人胆战心惊的山盟海誓,爱玛的出轨似乎成为必然。刚开始与赖昂的“柏拉图式恋爱”,让爱玛品尝到偷情的刺激。等到花花公子罗道尔弗出现,她便完全陷入到婚外情的疯狂欢愉中去。她对自己的丈夫嗤之以鼻,而她的情人罗道尔弗和赖昂呢?实际上也不过是她的爱情世界里的道具。他们充分满足了爱玛对理想爱情的欲求:热烈,刺激,惊心动魄。可是偷情生活是否实现了爱玛的爱情理想呢?小说中,爱玛和赖昂在经历了无数次颠鸾倒凤后,互相已经不能感到惊喜,“爱玛又在通奸中间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了”④。由此可见,爱玛这种不切实际、一味追求热烈刺激的爱情观在现实世界中是无法找到生存土壤的。她构建了一个浪漫、精彩、刺激的理想国,并且长久地徜徉于此,不愿醒来,只求无尽的欢愉和癫狂的感官享受。这种缺乏理性和理智的爱情观明显与现实生活的平庸无常相悖,于是爱玛只能在“灵与肉、生与死、理智与感情、幸福与空虚、自由与束缚交相错综的心理矛盾和冲突”⑤中痛苦过活。爱玛不但辜负了丈夫的真情,与情人之间也无真正的爱情,最终走向毁灭。正如福楼拜批评爱玛的幸福观是“臀与心的永久揉混”。爱玛一心追求浪漫却陷入庸俗,她实际上就是把两种拥有完全不同属性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玛正是一个庸俗的浪漫主义的牺牲品,她对爱情的狭隘理解导致了其悲惨结局。
二、平庸中的真挚
木讷、软弱、拘谨、老实是夏尔留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从小受尽奚落的他成年后娶了位又丑又老的有钱寡妇当媳妇。生活于他,没有一点称心如意之处。然而就在无望的生活中,夏尔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爱玛。爱玛年轻漂亮,亭亭玉立。对于夏尔来说,以自己的平庸条件能娶到爱玛这样美丽动人又能干的女人,实在是天赐的礼物。夏尔认为她似乎弥补了自己才能上的缺陷,别人再不会瞧不起他了。但是,作为作品中头号平庸人物,老实懦弱的夏尔,既不能在物质上满足爱玛的要求,更无法给她想象中的爱情。当新婚的激情褪去,平淡、琐碎的家庭生活对于迷恋幻想和浪漫的爱玛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她想对丈夫倾诉,可夏尔每日为生计奔波忙碌,并且这个“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⑥的男人也根本感觉不到爱玛的烦闷心情。夏尔在外貌、思想、谈吐、资质上都很平庸,他对生活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极其容易满足,“凡起人向上企求之心的,他全缺乏。这是一个动物,一个纯粹的下等的动物(不是野兽)!”⑦如此平庸的夏尔在得到梦寐以求的爱人后,用尽全力来爱妻子。妻子画素描,“夏尔把这当作重要娱乐,直挺挺地站在一旁”⑧。当爱玛遭到罗道尔弗抛弃后,夏尔“一连四十三天,不离开她。别的病人他全不看了,觉也不睡”⑨。爱玛为了与情人享乐,欠下一笔巨大的债务。她四处求借,却无人理睬,万般无奈之下,只有服毒自杀。夏尔悲痛欲绝。即便已经破产,他仍要妻子穿着结婚礼服下葬。葬礼的铺排让旁人吃惊。夏尔无意中发现了爱玛曾经出轨的事实,他感到钻心剜骨的痛苦,可他并没有责难妻子,在碰见罗道尔弗时,“他觉得像又见到她的什么东西一样”,“甚至于添上一句伟大的话,有生以来,他说过的唯一伟大的话:‘错的是命’”⑩。夏尔对爱玛的感情可谓情比金坚,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浪漫主义情痴。他平庸、懦弱的外表下是宽厚、善良和纯朴,他不善言谈,天性愚钝,只是默默地被迫承受着苦难。可惜爱玛一味追求浪漫和激情,根本不值得夏尔这样付出。她一生都在追求爱情,可唯一真正爱她的却正是被自己鄙视的丈夫。夏尔与爱玛的结合从头至尾就是一个错误,夏尔是一个没有性格、没有思想的人,与性格刚烈、天性高傲的爱玛完全无法融合。夏尔天生就是爱玛的对立面,是她的敌人,他的庸俗成为爱玛所谓浪漫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
三、高雅下的伪善和庸俗
爱玛的第一个情人罗道尔弗家产丰裕,是个专事攀花折柳的人物。他有一个蓝斯饼干旧匣子,里面除了女人的书信外,还有几把花,一只袜带,一个黑面具,几根别针和几缕棕色的、金黄色的头发。由此可见罗道尔弗过去的风流岁月。罗道尔弗第一次见到美丽绝伦的爱玛便动了邪念,他一眼看出爱玛的不安分和对爱情的渴望,就像“厨房里桌子上的一条鲤鱼巴望水”。但旋即又露出轻薄之徒的嘴脸,考虑玩腻后怎么甩掉爱玛。然而拂去浪漫外表上的风花雪月,读者看到的却是一个虚伪、下流的浮浪子弟嘴脸。“他拿稳了她爱他”,“不知不觉,变了态度”,“他们的伟大爱情,从前仿佛长江大河,她在里面优游自得,现在一天涸似一天”。罗道尔弗越来越不掩饰他的冷淡,当痴情的爱玛提出要同他私奔时,罗道尔弗表面上满口答应,实际上在想:“麻烦,开销……啊,不,不,一千个不!傻瓜才干这事!”罗道尔弗寻找漂亮借口为自己开脱,写了一封“悲痛欲绝”的分手信,还洒上几滴清水,权当眼泪。坚决拒绝了爱玛后,他扬长而去,只留下爱玛独吞失恋的苦果。罗道尔弗是一个农人,天生谨小慎微和爱财如命。一旦爱玛疯狂的爱妨害到自己的名和利,“务实”的罗道尔弗不会再继续这份危险的关系,他虚伪没有良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爱玛的第二任情人是书记官赖昂。在遇见罗道尔弗之前,爱玛便与他相识。他们有相同的嗜好和性情——浪漫而且富于诗意。但此时二人尚有羞怯之心,没有胆量越雷池一步。最后,赖昂远走巴黎,恋情无疾而终。爱玛重新邂逅赖昂,是在经受了被罗道尔弗抛弃的沉重打击后。此时的赖昂早已今非昔比,熏染过巴黎的“浪漫气息”,他的畏怯之心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内地,高视阔步,根本就看不起那些没有穿过漆皮鞋、没有走过沥青马路的人”。当然,如果让他“挨近一位遍体绫罗的巴黎女子,毫无疑问,可怜的文书,会像小孩子一样打哆嗦”。在赖昂的强大攻势下,二人旧情复燃。而赖昂与道貌岸然的罗道尔弗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重遇爱玛,欲火中烧,在马车上粗暴地占有了情人。他宣称自己特别喜爱诗,可当爱玛问他要诗,“第二行韵脚,他搜遍枯肠,也配对不出,结果就从纪念册上抄一首十四行诗交卷”。其庸俗与附庸风雅可见一斑。即便是爱玛,也感觉到了他的软弱、庸俗、吝啬、胆小如鼠。随着交往的深入,他开始厌倦爱玛。同时,自己即将升为首席文书,为了前途,赖昂狠心抛弃了她。
比起罗道尔弗,赖昂还算受过教育,但本质上赖昂与罗道尔弗并无二致,同样是个自私自利、玩弄女人感情的鄙俗小人。两人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都深谙卖弄风雅之道。爱玛对二人情真意切,但也就是这两个爱玛“深爱”着的男人,先后无情地将她抛弃,让爱玛在痛苦与绝望中悲惨死去。他们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精华人物”,貌似高高在上,但表面的浮华掩盖不住他们内心的庸俗恶浊和卑劣无耻。他们激情浪漫的华丽外衣下,是令人唾弃的庸俗与卑污。福楼拜曾说:“我憎恨取悦妇人。这种臀与心的永久的揉混,唯有令人欲呕。”罗道尔弗和赖昂正是这种臀与心交融、充满肉欲的爱情的典型代表。他们在欲海中随波逐流,完全丧失了人之为人的生存意义。他们的爱情显赫、热烈,但不光明。这也是资本主义制度下讲求个人利益、追逐财色欲望的恶俗风气的必然产物。罗道尔弗和赖昂先后成为爱玛的情人,但都将她无情抛弃,他们与爱玛的爱情貌似轰轰烈烈、浪漫刺激,本质上却是堕落的生活态度,以及追逐金钱、地位的极端利己主义,充斥着庸俗的气息。罗道尔弗和赖昂外在高雅而内在庸俗。他们与当时庸碌的小市民一样,唯利是图,顾及颜面,整日里不过埋首于风月之事和安逸享受中,不仅没有远大抱负,在关键时刻反而显出两人的卑鄙和无耻,是当时鄙俗、自私、卑劣的人物的代表。
四、结语
通过爱玛的爱情悲剧,可以窥见那个平庸年代下的庸俗粗鄙的社会现实。福楼拜正借着爱玛的爱情悲剧批判了其庸俗的浪漫主义爱情观。爱玛受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总幻想着充满激情的伟大爱情。福楼拜对她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同时他也想借女主人公梦想的幻灭及其自身的毁灭来给世人一个警示。反观现代社会,在很多女孩身上都能找到爱玛的影子。在言情小说和偶像剧的影响下,很多女孩想象着电视剧中的情节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像钟情于夏多布里昂的爱玛一样,总幻想自己也如那些腰身细长的女庄主,遥望一位白羽骑士骑一匹黑马,从田野处疾驰而来。福楼拜曾说过爱玛过于追求浪漫激烈的爱情,反而让她迷失了生活的方向。那些如同包法利夫人一样,还沉浸于浪漫幻想中的痴心少女,是不是应该停下来看看,自己寻觅已久的爱情,是否可能不过就像天边的云彩,遥不可及?爱玛总是将生活想象得太美好,一直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实际上,生活远比理想更残酷,它决
不会循着人心中所想的那条路线前行。爱玛的悲剧就在于她将生活艺术化,最后只能是让自己遍体鳞伤,走向毁灭。她的悲剧对那些同样痴迷于幻想的女性无疑起到了警示作用[2]。
注释:
⑤钱林森:《“自己分析自己的方法”与“描写女人的方法”——福楼拜与丁玲》,《外国文学评论》,1995年第2期,第103页。
[参考文献]
[1]艾珉.法国文学的理性批判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2]刘丽琼.戴着镣铐跳舞——论《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的爱情追求[J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1(4): 4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