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故园说忧患
——评白先勇的短篇小说
2010-04-04孙涤平
孙涤平
(安徽大学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1999年6月,中国现代小说百强排行榜新鲜出炉,白先勇的《台北人》赫然在列,排名第七,仅次于茅盾的《子夜》。作为带有很强个人经历色彩的作品,白先勇的短篇小说情真意切,在华丽的转身中瞥见历史兴衰,不仅有很强的审美价值,还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
一般认为,白先勇小说借鉴了海德格尔的“时间性”理论:自我的存在处于时间之中,它瞬息万变,没有质的稳定,过去已成泡影,当下刹那即逝,而未来渺茫不可知,并且死亡随时可能到来,因此,它是一个虚无。也因此有评论将小说总结为“今昔对比”、“灵肉之争”、“生死之谜”。但这里要说的是,白先勇的小说的“悲伤色彩”并不代表“悲观”,他也不可能以一种狂欢的手法化解这种悲伤,这种“悲伤”代表着一种忧患意识,其忧患之深,耐人寻味。
白先勇的代表作中,最切合于讨论忧患这一主题的,莫过于《台北人》系列小说,作者在文章前言中提到“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①。从白先勇本人和他小说中多数主人公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身份是恒定且一致的:一个败退势力的遗属。但从作者的叙述视点来看,脱离意识形态的日常生活场景明显是他着墨的重中之重,“忧患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为此,作者描绘了两类人物。对于大多数“台北人”来说,虽然还有着共同的逃奔异乡的经历,但在生活层面,这种印迹和身份已经趋于消隐,表现在小说中便是生活的“一切如常”,金兆丽从上海来到台北,重操旧业,继续舞女的生涯,《一把青》中的朱青,来到台湾,依旧是做了一名军嫂,就连《梁父吟》中的那位赖副官,也是一如既往:“他的背却依旧佝偻着,伸不直了。”②作者又描绘了另一些恋旧的人物,像《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岁除》中的赖鸣升。或是已经退居二线,或是变得疯癫痴狂,或是已经除去了当年的英姿。他们在小说中占据主要地位恰恰是因为他们在“台北人”中已经成为“异类”。但无论是哪一类人物,都正感受着同样的忧患:生活在一圈一圈地轮回,值得记忆和怀念的东西却越来越少。《寒夜》中的吴柱国,在“五四”时意气风发,但年老时再来讲述这段光荣的经历,却遭到了抢白;《岁除》中的赖鸣升,在大陆时有过值得夸耀的罗曼史,抵达台湾后,想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不料却横遭诈骗;《一把青》中的朱青,初恋悲剧时的死去活来已化为今日对“死亡”的隐忍与麻木。这其中不乏战后台湾的社会现实:乡缘、亲缘、政缘的断绝,经济的萧条与社会的紊乱,但更为根本的是权力、金钱原则的凸显。当白先勇的父辈们还在鼎盛时,他们曾创立惊世的业绩(《梁父吟》),但当他们来到台湾时,首先经历的是权力的重新洗牌,第一轮是政治的清算,第二轮是新阶层的崛起,此时,老一辈的“拓荒者”不仅可能在政治斗争中败下来阵来,更可能由钟鸣鼎食之家沦为“举家食粥”的升斗小民,《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便是这一进程的真实写照,贵族生活那隐藏一面露出来,它带给人们无尽的艰辛。更令作者忧虑的是,随着政治分赃的空气弥漫到民间,老一辈开拓者的价值和理想正在官场乃至民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实利的市侩之风,在白先勇的笔下,民间“分赃人”的嘴脸淋漓尽致,惟妙惟肖:《花桥荣记》中的湖北婶,《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兆丽,《永远的尹雪艳》中的尹雪艳更是这方面的老手。也正是在这种风气之中,赴日履新的喜气盖过了抗日中的功勋(《秋思》),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不得不为几千美元东奔西走(《冬夜》),而曾在酒桌上炫耀军功的赖鸣升,最终也不得不借酒浇愁,在离席后当门醉呕,露出了失意的本相。失意者们尚须担忧能否“分我一杯羹”,更有何意念支撑起行将倾覆的精神殿堂。在这里,白先勇又通过对老辈功绩的续写和肯定,表达了一个重“名份”、重历史地位的中国人对旧军人关怀:他怀着深重的忧患,为他们鼓与呼,希冀给他们一个应有的个人历史评价和一个相称的受尊重的地位。
白先勇的忧患是深广的,当这种忧患面对着现代工业社会时,就转化成为一种批判立场,即一种“现代理性”。“现代理性”指的是在工业文明一统天下的今天,对现代社会的种种弊端保持清醒的头脑,并给予透彻有力批判的一种理性姿态。在白先勇的小说中,最突出地表现这一主题的是《纽约客》系列小说,中国留学生前往海外,在国人看来,是件令人羡慕的事,但白先勇为其设定了三种前途:(1)皈依他国文化;(2)坚守本国文化;(3)处于摇摆之中。而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是十分痛苦的。《谪仙记》中的女学生自甘沉沦,当了陪酒女,成为跟着感觉走的失根一族;《安乐乡的一天》中的吴太太,试图坚守传统,却发现处处碰壁;而锁在地下室中试图以苦读拒外在世界的吴汉魂也最终发现自己不能摆脱人性与现实相碰撞带来的悲剧。无论是纽约、芝加哥抑或香港,都具有着极具现代特征的外表,却又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窠臼中,与鸦片、狂欢、塞爆的垃圾桶、陪酒女、醉汉为伍,留学生和过客们因为经济原因被强行与都市绑在一起,呼吸着畸型发展的资本沙漠中有毒的空气,一遍又一遍极端的感性体验之后是一波又一波自我意识中堕落的确认,有良知就不可能认同并主宰享受这种体验,要享受这种体验就必须消灭良知,现代都市文明对道德感的摧残使作者萌生了别样的意识:奢华与纵欲同上述“都市经验”一样,只是一种个别的、善变的、不可持续的经验,只有回归大多数人类的总体经验,才能回归正常的人生。带着这一解答,我们再次审视《台北人》的篇目,便得到深刻的印象。《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讲述的是一个舞女的浮华生涯,“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③,还有旁人无可企及的风流体验,都向读者炫耀着极致的奢豪,然而,罩在“金碧辉煌”的灯罩之下的,不是灼灼其华的光焰,而是一缕气若游丝的青烟,肮脏、痛苦,在她的半生中如影随行,这一冗长生涯的目的还在于寻找一个归宿。最终,金兆丽看似算计地定了个价码,草草地将自己许给了一个老板,带着“最后一夜”的遗憾走向并不圆满的归宿,以读者自身经验,会有不屑一顾的感觉,但较之“纽约客”吴汉魂、黄凤仪、李彤,她那不像结局的结局又要好一些,这就从根本上应验了回归生活常态的必要性。如果以上述理解再次观察《永远的尹雪艳》,“尹雪艳”这个象征性意象就有被重释的可能,这个女人幽灵般地伴随着徐壮图、王贵生走向终结,又幽灵般地回到以往的状态,“寻找”下一个猎物,她的锐利武器是她的迷人魅力,这种可近而不可解的东西,实质上是每个人心底的欲望的象征,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当尹雪艳走入徐壮图灵堂的那一刻,“在场的(死者)亲友大家都呆若木鸡,有些显然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④。被视为“妲己、飞燕、褒姒、太真”的尹雪艳展现出一种镇定,这在传统的、视女人为祸水的男权体系中是大不敬的,但在都市的森林中,一个寄生者的最高道德标准大概也止于此境了。追寻都市快感的达官贵人们,既然弃守了一切传统的价值,也就怪不得一个尤物的无情。从这个角度说,尹雪艳只是物化的工业社会中一个没有话语权、不会发声,只能任由他人注解的“物”而已,凸显了作者现代理性的深刻思考。
在阐述白先勇的现代理性的时候,就不能不提及他对于古典传统的态度,无论是人物的塑造,还是故事情节的构造,乃至于象征意象的营造,白先勇都自觉而积极地吸收古典文化元素,小说中的“赏牡丹”、“清唱”、“宝蓝真丝旗袍”、“龙涎香”⑤,这些都是现实事物,但都即将消逝,是“正在进行中的历史”,就连“台北人”这一名称也充溢着浓浓的故土文化气息,它是“台北客”的别称,每当重要的节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心绪是少不了的。我们不禁要问,这么浓烈的传统气息,从何而来?作者本人的家教素养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但不可否认,现代理性导致的对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立场,也是原因之一。从根本上说,接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白先勇并不是一个抱残守缺的道德自足论者,他在《小阳春》、《黑虹》中也表达过对传统生活陷于凝滞的失望,但他敏感的眼神还是投射到了中西文化转换过程中传统道德伦理的丢失,传统道德伦理不仅属于过去的中国,其中相当一部分也是人类共同的心理经验,具有普世意义,如亲情、乡情、尊长爱幼的习俗等等,它们的缺失令人心碎。《思旧赋》中李将军家中发生的数典忘祖的行为,顺恩嫂、罗伯娘两位无助的老人,还有《花桥荣记》中卢先生的遭遇都催人泪下,足以佐证作者的观点。从另一层次说,作者的忧虑不止在于西式文化的阴暗面,相比之下,他认为西式文化诱人的外表才是“大患”所在,尤其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价值尺度日益繁多,一个人,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民族都很容易迷失自我,失去文化人格的国家与民族在世界上是不被尊重的,甚至连带着可能威胁到主权、治权、人权。面对“五月花”中的日本狎客(《孤恋花》),我们想到了《梁父吟》中的朴公与仲公,古朴、庄重的风格使得我们感受到了作为中国人的尊严,至此,白先勇对于重建传统的诉求也就为读者所理解了。
在白先勇的“理性”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矛盾与斗争。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任何一个伟大的作者,乃至任何一个真实的人,都不可能是单纯的整体。白先勇的烦恼与思虑也许没有莎士比亚所言“生存还是毁灭”之甚,但理性的巅峰的确意味着无尽的问题:就文学性来说,白先勇仅将意识形态化为景物来描写,力避“政治化”,但正如阿尔都塞所言:“把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手段和工具使用的人们,在使用过程中,陷入意识形态之中,并被它所包围。”⑥他理性地对待传统与现代,但仍流露出对传统的挚爱与惋惜。他所代言的那个群体,被他寄托了无限的美好希望:儒者风范,变革之魂,智慧长者。只是时光易逝,好梦难圆,老长官们对上,是当权者无尽的倾轧与算计,权谋手段,脱不了“权”、“利”二字;对下,仆人们口口声声的是“长官、将军”,惟命是从,不可以与之心灵沟通。当他们大声疾呼之时,在读者眼中,在那个时代的芸芸众生当中,也不过是几句说教之辞,生硬而隔膜,一个有理想的阶层就这样被淘尽洗清,这不正是白先勇忧患的终极所在么!
光阴荏冉,数十个春秋已过,白先勇的作品仍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今天的人们读到他的作品,仍然会为其深邃的眼光所打动,产生共鸣。
注释:
①②③④⑤白先勇:《白先勇文集·台北人》,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1页,第59页,第34页,第12页,第88页。
⑥高楠:《文学的道德价值》,《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