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萨特到普兰查斯:瓦解“经济决定论”的逻辑之旅
2010-04-04刘力永
刘力永
(中共江苏省委党校 哲学教研部,南京 210004)
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硬核”,被视为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式。这种核心范式的提出为马克思主义和其他社会思潮划清了界限,但对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的解释又会演变为“经济决定论”。所谓“经济决定论”就是把经济因素看作是所有一切历史因素中居于首要地位的因素,经济因素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其他历史现象都不过是经济关系的派生物。历史唯物主义由此被锚定为一种解释社会现实的机械图式。为了瓦解“经济决定论”的机械图式,法国学者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出发,结合发达资本主义的现实,在诸多方面对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进行了改造。通过批判性地考察从萨特到普兰查斯的瓦解“经济决定论”的逻辑之旅,可以为我们在当代条件下理解和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一种有益的启迪。
一、历史唯物主义不等于“经济决定论”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对生产方式理论进行了集中的表述。马克思首先指出了生产方式的构成以及生产方式对于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即“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1]412其次,马克思指出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是社会形态变迁的根本动力,即“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1]412-413最后,马克思描述了社会形态更替的历史阶段,即“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1]413马克思在这个地方明确地解释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关系。多少年来,这些原则都被视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范式并以此和其他社会理论有了质的区别。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继续阐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马克思进一步说,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马克思强调要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而创造历史的主体,马克思认为“这里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2]8《资本论》的重要结论就是社会发展像自然界发展的过程一样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铁的必然性”,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并随着矛盾的发展而消亡的客观过程。依据这种科学的分析,宣扬资本主义的“非历史性”、“永恒性”、“人性论”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立刻暴露了它的虚假性;但是另一方面《资本论》也存在着遗憾,经济的因素所占的比重比较大,而主体的能动性、社会阶级以及资本主义国家等上层建筑因素却一笔带过。这种不足为生产方式理论走向“经济决定论”提供了思想土壤。
尽管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着重分析了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过程(即经济因素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表达的历史辩证法。马克思明确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3]很明显,马克思在这里强调了主体能动性和社会客观规律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没有简单地用经济解释一切历史现象,而是论证了历史当中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为了防止把生产方式理论歪曲为“经济决定论”,恩格斯指出,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末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阶级斗争的各种政治形式和这个斗争的成果——由胜利了的阶级在获胜以后建立的宪法等各种法权形式以及所有这些实际斗争在参加者头脑中的反映,政治的、法律的和哲学的理论,宗教的观点以及它们向教义体系的进一步发展。这里表现出这一切因素间的交互作用,而在这种交互作用中归根到底是经济运动作为必然的东西通过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即这样一些事物,它们的内部联系是如此疏远或者是如此难于确定,以致我们可以忘掉这种联系,认为这种联系并不存在)向前发展。否则把理论应用于任何历史时期,就会比解一个最简单的一次方程式更容易了。[4]概而言之,恩格斯表明他们反对“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突出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一切因素间的交互作用”。在“历史合力说”中,恩格斯进一步用必然性和偶然性之间的辩证关系说明经济因素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相互作用,已经开创了破除“经济决定论”的理论先河。
前苏联理论家尼·布哈林的观点可以被看作是“经济决定论”的典型代表。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是关于社会及其发展规律的一般学说。布哈林指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尽管有种种相互作用、交错影响等等,但有一点保持不变:在任何时候,社会的内部构造,决定于这一社会和外部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即决定于社会物质生产力的状况;形式的变化决定于生产力的运动。社会不同部分之间无穷的相互依赖关系,毫不排斥一切社会现象对生产力的发展的基本的(“归根到底”起作用的)、最深刻的依赖关系。[5]布哈林把经济基础看成是“第一性的”,把上层建筑及其意识形态因素看成是“第二性的”;把经济基础看成是“基本的”,把上层建筑及其意识形态因素看成是“派生的”现象。尽管布哈林声明这绝不是否认意识形态及整个上层建筑,把它们看作不存在的东西或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由于他没有说清楚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相互作用的真实内涵是什么,所以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的缺陷也是比较明显的,机械论和空想的因素占据统治地位,从而压倒了对社会结构和历史过程的比较深刻的、辩证的分析。
卢卡奇准确地指出了方法论上的经济(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的二元对立所导致的实践后果。他指出,把经济和国家抽象地、绝对地分离开来,顽固地、错误地把人当作物放在一边,当作人放在另一边,就会使一种坚持直接经验事实的宿命论建立起来;把经济和国家抽象地、绝对地分离开来,就会使脱离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国家“观念”获得一种完全空想的、和国家的具体本质完全对立的作用。卢卡奇认为把经济和政治的抽象地、绝对地分离开来的后果就是“从方法论上把任何一种以改变这种现实为目标的行动道路都堵死了”。卢卡奇敏锐地提醒我们:“机械地使政治和经济相分离已经使任何一种真正有效的,以整个社会为目标的行动成为不可能,而这整个社会是以这两种因素的不断的、相互制约的作用为基础的。为此,经济宿命论就将禁止在经济领域采取任何深刻的行动,而国家空想主义却使人期待出现奇迹和实行一种离奇而虚幻的政策。”[6]
二、萨特用“渐进-逆退”方法克服“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二元论
如何科学地揭示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关系,进而克服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二元对立论,是萨特所关心的理论主题。萨特肯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的正确性。他认为,《资本论》阐明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即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支配着社会、政治和精神生活的发展。他同时指出,我们只能用辩证运动的形式来设想这种制约。只要社会关系的变化和技术进步还未把人从匮乏这个桎梏中解放出来,马克思的命题在我看来就是一种不可超越的证明。[7]32萨特指出,在历史的进程之中,经济状况并不是自动发生作用,而是在既有的现实关系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的。但是在这些现实关系中,尽管其他条件——政治的和思想的——对于经济条件有很大的影响,但经济条件归根到底具有决定意义,它构成一条贯穿于全部发展进程和唯一能使我们理解这个发展进程的红线。[7]29对于第二国际理论家的经济决定论和当代马克思主义者(主要指斯大林主义)的解释,萨特持批评的态度,因为他们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了一种实证主义的知识,这种解释实际上从根本上扼杀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法。萨特说,马克思主义已经停止不前,因为当代马克思主义者已把它变成一种永恒的知识,这是一种“恐怖主义实践”。原因在于当代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客观规律和主体自由)之间是“清楚、确切和单义”的。对当代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它们已经构成一种知识。与此相反,我们认为仍要从头做起:必须找到方法和建立学科。[7]33
萨特认为今天的马克思主义普遍地忽视了一般和具体之间的结合,而存在主义的“渐进-逆退”法可以克服这个缺点。这是一种在社会结构和个人生存之间的双向往返的方法,在深入了解时代的同时逐渐确定个人经历,在深入了解个人经历的同时逐渐确定时代。萨特认为,“渐进-逆退”法可以寻找到具体的人同他们谋生的物质条件之间、人类关系和生产关系之间以及人们和阶级之间的一些新的中介[7]66。萨特认为马克思主义注重对社会结构的宏观分析而忽略了对个体生活的微观分析,因而存在着所谓“人学的空场”。他认为,由于存在主义重新肯定人的实在性,所以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目标是一致的;但后者把人吸收在理念之中,前者则在他所在的所有地方,即在他工作的地方、在他家里、在街上寻找他。[7]27萨特不赞成恩格斯用偶然和必然之间的关系解释历史唯物主义的正确性。他解释说:“存在主义不愿把现实生活交给其出身不可设想的偶然性来支配,以便观赏一种只是在自身中不确定地反映出来的普遍性。它希望在忠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情况下,找到能够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一般矛盾出发来产生生活、注明日期的现实斗争和人的特殊的具体事物的中介。”[7]51他认为,尽管美国的社会学是资本家手中的一种阶级武器,但他们的价值在于揭示了经济并非完全是决定性的。并且社会学对文化与体育协会、电视俱乐部等群体的研究,可以使我们认识到解放的障碍和文化的倾向性。萨特强调,这样做的意义不是以第三条道路或唯心主义的人道主义名义来抛弃马克思主义,而是在马克思主义内部重新恢复人。
萨特反对把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经济决定论”、“技术决定论”或者“生产力决定论”,这些形形色色的“决定论”否定了历史的丰富多样性,陷入机械论的窠臼之中。萨特说:“近百年来,马克思主义者们的心血来潮表明,他们有一种对此不很重视的倾向,认为十八世纪的重大事件不是法国大革命,而是蒸汽机的出现。马克思没有朝这个方向走,他那出色的《雾月十八日》相当清楚地表明这一点。”[7]104在这里,萨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经济决定论”把经济(生产力)作为理解历史的唯一尺度实际上违背了马克思的本意。萨特进一步指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是在一个以匮乏为主要特征的制度中进行斗争的人们,资本家掌握劳动工具,工人并不掌握这些工具,这是一种纯粹的矛盾。但是,这种纯粹的矛盾不能对每个事件做出解释。它是每个事件的范围,它造成社会环境的持续紧张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分裂;只不过任何现代事件的这种基本结构并不能阐明事件的具体真实性。具体日子不能归结为一些概念[7]104。
萨特的“渐进-逆退”方法强调了个人和社会结构之间的辩证关系,这种方法可以成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相互作用的中介,试图凭借个人在社会中的生存斗争去破解“经济决定论”的符咒般的宿命,超越使人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创造一个符合人性的新世界。马克思对“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的期许是建立在对社会历史结构的科学分析基础之上的。为了克服“经济决定论”的机械图式,萨特矫枉过正地把历史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个人主体性的张扬之上,却忽略了科学分析社会结构的重要性,这种尝试实际上是返回到了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层面。
三、阿尔都塞:“多元决定论”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为了瓦解“经济决定论”的庸俗逻辑,在《读〈资本论〉》中,阿尔都塞重新阐释了生产方式的概念。阿尔都塞用“多元决定论”解释了生产方式概念。在阿尔都塞看来,生产方式是复杂的整体,由几个部门或环节(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构成;在生产方式的结构总体中,总有一个占统治地位的方面或环节。在这个有结构的复杂总体中,经济起着最终决定的作用;但这个最终决定,不是经济在这个结构中总是起着统治作用,而是体现在由经济掌握着起决定作用的环节的转换。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形态里,通常是由经济因素起着统治作用;而封建社会形态则是政治或者宗教起到了决定作用。“多元决定论”的意义就在于它解决了“经济的最终决定”和“上层建筑的相对自主性”之间的两难困境。“经济决定论”把经济作为解释一切社会历史的唯一因素,政治、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因素被看作是机械决定的,或者仅仅看作是经济因素的副作用,这显然是背离了历史发展的复杂多样特性。“多元决定论”在肯定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则的前提下试图恢复上层建筑的自主性,把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看作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总体。
我们注意到,现代世界所有批评马克思主义的人都把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概念当作一个靶子,他们认为这个概念过于机械、过于简单,缺乏必要的中介。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研究有力地回应了这种批评。通过研究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之间的决定性关联,阿尔都塞找到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相互作用的内在机制,从而化解了“经济决定论”的机械和僵化。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研究实际上就是要充分说明上层建筑的相对独立性和上层建筑对基础的反作用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几乎是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包括马克思恩格斯)都没有充分论证的问题。阿尔都塞自信地说,我们可以而且必须从再生产出发去思考上层建筑的存在和性质的本质特征。一旦采取了再生产的观点,由大厦的空间隐喻(即马克思对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的比喻)所指出、却又不能用概念来解答的许多问题,都豁然开朗了。[8]327阿尔都塞是从分析资本主义国家入手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的。他认为必须给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补充别的东西才可以充分说明上层建筑的功能。资本主义国家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镇压性国家机器,包括政府、行政机关、军队、警察、法庭、监狱等等,通过暴力发挥为经济基础服务的功能;另一方面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包括教会、学校、家庭、法律、政治制度、工会、传播机构、文化机构等等,运用意识形态发挥为经济基础服务的功能。阿尔都塞强调,任何一个阶级如果不在掌握政权的同时掌握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并在这套机器中行使其领导权的话,那么它的政权就不会持久。马克思也曾经说过,连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一种社会形态如果在进行生产活动的同时不对生产条件进行再生产的话,连一年也维持不下去。
阿尔都塞进一步指出,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是通过法律-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来保证的,具体来说,是通过国家政权在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两方面的运用来保证的[8]340。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是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它不符合现实,是一种幻觉。人们往往以想象的形式对自己表述了他们的实在生存条件,而统治阶级经常用统治人们想象力的方法来奴役人们的心灵,从而确保自己的统治存在下去。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的功能就在于把具体的个人呼唤为主体,在阶级社会里,就是把具体的个人呼唤为符合统治阶级要求的主体。对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来说,主体(劳动力)的再生产不仅要求再生产出劳动力的技能,同时还要求再生产出主体(劳动力)对现存秩序的各种规范的服从。意识形态功能的发挥离不开各种阿尔都塞所谓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种意识形态总是存在于某种机器之中,存在于这种机器的实践或各种实践当中。主体的观念就是从这些机器里产生出来的。哪怕它只是这些机器的一小部分,例如一个小教堂里的小弥撒、一次葬礼、一个体育俱乐部的小型比赛、一个上课日、一次政党集会等等。阿尔都塞举例说,一个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被特定的家庭意识形态的模子所塑造了,他被父母认定为某一种主体,从被孕育开始,就按照这个模子来期望它了。
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会在家庭、教会、军队、圣经、电影里,甚至在足球场上传授。正因为如此,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才被大规模地再生产出来。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对阿尔都塞的观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自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最初提出以来,错综复杂的争论围绕着它一直在激烈的进行着,从而显示了这一理论的复杂性,也暴露了它内在的各种难题。对于个人和集体的不可通约性这个直到最近的哲学还在提出的两难困境,这个理论仍然为我们提供了最有激发力的“解决办法”之一。就算这是路易·阿尔都塞在其不断变化而且涉猎广泛的全部著作中所做的惟一的概念创新,他的名字也会牢固地树立在现代哲学史上。[8]526
四、普兰查斯与资本主义国家问题
在瓦解“经济决定论”内在逻辑的道路上,普兰查斯的贡献在于对上层建筑的作用进行了创新性解释,特别是进一步解释了马克思所没有充分说明的资本主义国家问题。普兰查斯认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因为直接从事政治实践活动,所以未能从理论系统化的角度专门探讨政治方面的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虽然论述了资本主义国家问题,但是必须使其更加完整并进行特别认真的分析研究。因为这些理论论述尚不够系统完备,包含的材料也不够完备,不够精确。[9]9普兰查斯的观点并非是空谷足音,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思考实际上是当时整个时代思潮的一种反映。例如英国学者密利本德认为,这二十年是一个对马克思主义思想深入探讨和提出质疑的时期,这在马克思主义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但是,还有许多领域需要填补空白。由于马克思、恩格斯和他们最杰出的继承人没有系统地建立有关政治学的理论,这实际意味着需要从构成马克思主义主体的大量的各种备样的片断材料中创建和重建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10]3
普兰查斯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含着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构成性的链接关系,它们链接的关键在于资本主义国家。因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劳动的社会分工是一个不断再生产的过程,资本主义国家介入到资本再生产过程之中,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劳动的社会分工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普兰查斯辩称自由主义国家其实也干预经济,只不过与干预主义国家相比程度不同而已。“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是萨特曾经说过的一句名言,他学着萨特的口气说,不干预也是一种干预。无独有偶,葛兰西在评论“经济主义”的时候已经正确地指出,人们断定经济活动属于市民社会,而国家不得干预其调控;但由于实际情况是市民社会与国家同为一物,所以必须搞清楚:就连自由放任也是一种国家调控形式,是靠立法和强制的手段来采纳和维持的。[11]
恩格斯曾指出:“现代国家也只是资产阶级社会为了维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般外部条件使之不受工人和个别资本家的侵犯而建立的组织。现代国家,不管它的形式如何,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机器,资本家的国家,理想的总资本家。”[12]629普兰查斯认为,依据恩格斯的这个观点,无法正确把握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和经济的关系,因为恩格斯把国家和经济之间看做是一种外在性关系。普兰查斯指出,实际上国家和经济的资本主义分离只是国家在生产关系中在场的特殊资本主义形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之一是国家与经济相分离、国家和经济具有各自相对独立的空间;但这种分离只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表现,国家实际上内在于经济(生产关系)之中,国家与经济是一种构成性关系,而不是恩格斯所认为的仅仅是外在性关系。
二战之后,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在功能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主要表现为它由所谓的资本主义的“守夜人”和“仲裁者”转变为对经济领域大规模的直接干预者,资本主义国家呈现出福利国家、资本国有化、计划化的外观。通过货币信贷政策支持住房、医疗、教育等集体消费项目从而有利于劳动力的再生产;通过资本国有化,直接投资公共资源、铁路、运输、通讯等,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确立经济基础和生产的一般物质条件。针对战后资本主义国家的新的变化,如雷蒙·阿隆等人所言:马克思主义已经被资本主义的当下的经济现实所超越。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虽然强调了国家的经济作用,但事实上低估了它。在组织化、计划化的资本主义中,国家帮助它获得了和谐的再生产,因而排除了根本危机。普兰查斯反驳了这种观点,他认为国家大规模干预经济的后果不是消除了资本主义的周期性危机反而使这种危机更加尖锐。他说道:“今天,没有比这个事实更清晰了:国家的干预自身变成了导致危机的直接因素。在某种意义上,当代国家是落入了自己的圈套中。从现在开始,国家既不能后退也不能前进,既不能在经济之外也不能控制经济的要害。与此同时,它被驱使得太多(干预导致危机)和太少(不能控制危机的深层原因)。……国家的财政来源依靠利润率的变化,而利润率很难控制。这样,国家很大程度上不能规划税收和确定进一步干预的边界:这在当前不同程度地影响资本主义国家的永久性财政危机中表现出来。”[9]191-192
由于资本主义国家介入到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中,普兰查斯实际上把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危机由经济层面推进到上层建筑的“国家”层面,经济危机集中在国家危机中显现出来。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来说,这种解释无疑是一种新的理论添加。最近发生的资本主义世界的金融危机,特别是欧洲一些国家的“主权债务危机”实际上印证了普兰查斯的判断。
客观地说,由于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没有给予政治上层建筑的性质应有的科学界说,因此才造成了“经济决定论”乘虚而入并且大行其道;因为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新的特点,所以精确地理解资本主义国家的性质和作用成为马克思主义在现代社会发挥效力的最重要的方面。普兰查斯在这方面做出了卓越地贡献。在他看来,国家应该被看作是一个力量对比关系而不是一个自在的实体,如同马克思把资本看作一个关系而不是实体一样。这种理解可以解决目前讨论国家问题中的两难困境,即要么把国家理解为物(工具),要么把国家理解为主体。把国家理解为物,这是一种工具主义概念,它把国家看作一个阶级或派别手中的被动的工具,这种情况下国家根本没有自主性;把国家看作主体,这是一种唯意志论的观点,在这种情况下国家的自主性被还原为官僚、精英的意志。无论哪一种情况(国家是物或主体),国家和社会阶级的关系都被理解为外在性的关系:要么是社会阶级使国家(物)顺从他们,要么是国家(主体)使阶级顺从它。这样,国家和统治阶级就被看作是互相面对的两个实体,一个拥有权力另一个则没有,这是一种“零和权力”的传统概念。普兰查斯举例说,在法国共产党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概念中,国家是物,国家和垄断资本合二为一,统治阶级完全吞没了国家,国家失去了自己的权力;在社会民主的概念中,国家是主体,是利益冲突的阶级之间的裁判,于是国家与统治阶级的权力无关。这都是对国家本质的错误理解。[13]74资本主义国家是一个关系概念,它由阶级矛盾构成。一方面,国家不是铁板一块,不是内部无裂痕的集团,实际上它自身是分化的,国家的各个机构和部门如行政和议会、中央机关和地方政府、行政系统和军队之间存在着种种矛盾;另一方面,国家权力不能仅仅理解为统治阶级独享的权力,实际上国家体现了统治阶级与其他阶级之间的权力关系。而在工具主义的国家概念的视野之中,国家俨然铁板一块,强加在阶级之上,好像是不能穿透的堡垒,只能用外在攻击或者以包围的方式作用于它。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仿佛是国家和国家之外的大众阶级之间的矛盾。实际上,被统治阶级的斗争绝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压力,大众斗争始终贯穿于国家之中,而不是从外部与国家直接对立。正因为资本主义国家的这种特点,所以改造资本主义国家就成为了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的关键;于是我们也理解了普兰查斯为什么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了“资本主义国家”这个庞大、复杂而又激动人心的问题之中。在他心目中,资本主义国家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事关社会主义命运的生死攸关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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