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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与“九·一八”后民族复兴思潮

2010-04-03张可荣

关键词:德意志爱国主义德国

张可荣

(长沙理工大学 马列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费希特(1762-1814),德国著名的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来源中,费希特的思想遗产是一个重要方面。在德国人的眼里,费希特并不是德国古典哲学的过渡性人物,而是一个既建立了庞大的哲学体系,又终身为践行自己的学说而顽强战斗的代表,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和德意志民族精神的形成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德国著名诗人海涅(1797-1856)从思想的力量着眼,把费希特比做德国的拿破仑。[1]

费希特哲学在中国的传播是与20世纪初以来中华民族的解放和中国社会的进步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费希特的名字出现在中国,不会晚于1903年。当年,马君武(1882-1939)在《新民丛报》刊载《唯心派巨子黑智儿(即黑格尔)》一文,在介绍黑格尔哲学时提到了费希特。1906年,严复(1854-1921)在《寰球学生报》第2期发表《述黑格尔唯心论》一文,在叙述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过程时也提及了费希特的名字。[2]1910年,蔡元培(1868-1940)据日文翻译德国哲学家泡尔生(1846-1908)代表作《伦理学体系》的部分内容,以《伦理学原理》之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书中介绍了费希特(蔡元培译为“非希的”)的思想。该书在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影响巨大。杨昌济(1871-1920)在湖南第一师范任教时,曾将《伦理学原理》作为修身课教材。

费希特的著作首次介绍到中国出现在辛亥革命后的1915年。其时,袁世凯(1859-1916)加紧实施其复辟帝制、开历史倒车的阴谋,并置民族利益于不顾,企图将德国在山东拥有的一切权利转让给日本,以换取日本对其称帝计划的支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梁启超(1873-1929)于这年年初,在北京《大中华》刊物第4期和第5期上刊载《费希特人生天职论述评》一文,介绍费希特的《人的使命》和《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等名篇,高度赞扬费希特的爱国主义精神及其表现,呼吁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向他学习,反对袁世凯的卖国行径和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3]就笔者所见的材料看,这是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一书首次介绍给中国人。此后,费希特的名字与思想时常被中国学人提及。1919年7月21日,毛泽东在《湘江评论》第2号上刊发《德意志人沉痛的签约》一文,提到包括费希特在内的近代德国哲学家们对德意志民族形成“‘崛起’的特质”所起的作用。[4]同年12月1日,李大钊(1889-1927)在《新潮》第2卷第2号上发表《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长文,文中提及费希特的自我学说。[5]1925年4月7日,林语堂在写给钱玄同的信中谈及费希特。[6]1926年5月,张君劢(1887-1969)在《东方杂志》第23卷第10期上刊发《爱国的哲学家:菲希特》,介绍费希特的思想。不过,在1920年代前,中国学人对费希特的认识还是十分初浅的,对其名篇《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也没有完整的译本和系统地介绍,更谈不上有什么研究。

中国学人对费希特及其思想的热情关注与研究始于1930年代初“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在抗日救亡的历史洪流里,在复兴民族的思想大潮中,费希特哲学思想得到了比较多的传播,尤其是他的爱国主义名著《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一再被翻译出版和评介,他的爱国主义思想与事迹广为传颂,对中华民族的抗日解放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九·一八”事变后中华民族复兴思潮勃兴的标志性现象。

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到底是一部怎样的著作?《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及其爱国主义思想又是怎样在抗战时期传播的?传播的原因是什么?影响有多大?对此,学术界似乎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本文仅就上述问题略陈管见,并求教于方家。

一、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的主要思想

《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是费希特从1807年12月13日至1808年3月20日在柏林所作的14次演讲的总汇,首次发表于1808年5月中旬。

当时的德国是一个怎样的情形呢?翻开18-19世纪德国统一前的历史,给人的最突出印象是,政治保守,经济落后,军事软弱,封建割据势力林立,受制于欧洲其它民族。但是,它的思想领域却不成比例地发达而健壮,“出现了一批人类罕见的、第一流的哲学大师”,[7]包括康德、费希特、黑格尔、费尔巴哈……而且,当这些哲学大师把欧洲传统哲学发展到高峰的同时,也把德国近代民族主义意识推进到了一个新阶段,使自由和统一成为德意志民族的理想与追求。对于德国的这种复杂而又奇特现象,时人曾嘲讽说,“法国人主宰陆地,英国人占领海洋,德国人统治着空中的王国”。[8]

19世纪初,“主宰陆地”法国人在拿破仑的率领下横扫欧洲,于1806年击败普鲁士,瓦解了神圣罗马帝国。1807年,普鲁士虽然作为一个国家还继续存在,但其领土已被法军分割,全部要塞已被法军占领,一句话,法国人占领了德意志民族的土地。费希特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为德意志民族复兴从理论上展开大胆研究的。他的这些演讲更是在拿破仑法军依然驻扎在柏林,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的情况下进行的。费希特以其勇于宣传真理的无畏精神和善于宣传真理的娴熟技能,在法国军队和普鲁士政府的双重监视下,巧妙地把自己业已形成的涉及德意志民族如何摆脱困境、走向未来的一系列思想观点,向同胞听众陈述出来。仅此一点,就足以引起“九·一八”后处于国难之中求索民族复兴之路的中国学人的共鸣。

《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集中阐发了费希特基于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相统一的德意志民族复兴的主张,是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的代表作。200年前,本书在出版前后,虽然遇到过一些麻烦,受到过批评,但“绝大部分书评都肯定了这部著作的巨大意义”。[9]并迅速传遍德国,极大地鼓舞了德国人民的爱国热忱。1848-1849年欧洲革命之后,《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又被翻译成意大利文、法文和英文,在欧美各国广泛传播。随着人们对这部著作研究的不断深入,对于它的理解形成了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把费希特视为主张建立理性王国的爱国主义者,另一种则把费希特视为主张侵略其他民族的沙文主义者,尤其是在德国法西斯主义猖獗时期,有人力图伪造费希特,把他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歪曲为法西斯主义的理论来源之一。

《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一书传入中国后,有多个翻译本和节译本。最新的完整翻译本是著名学者梁志学先生等人于2006年完成的,刊于《费希特著作选集》第5卷中,商务印书馆2006年12月出版。这为我们的阅读与研究提供了方便。顺便说一句,梁志学先生率领的课题组,耗时15载,完成《费希特著作选集》5卷本的研究、翻译与编辑工作,其治学精神与毅力令人敬佩。

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事业凯歌行进的时代,我们坐在安静而又舒适的书斋里,再次捧读这部光辉的著作,可能我们一时难以获得与当年一样的感受,但是,如果我们把200年前费希特发表演讲时的危险处境和70多年前中华民族的厄运与灾难装于心中,现于眼前,那么,我们就有可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到费希特那种蓬勃向上的朝气、奔腾翻涌的激情、一往如前的自信和深思熟虑的主张;也才能够逐渐感受到它的价值和它深受各国人民尤其是抗战时期中国人欢迎的原因。

与此同时,读者不要以为费希特的演讲用直截了当的语言怒斥了法军或者是拿破仑侵略德意志民族的罪恶行径,这不是他不敢,而是如果那样,驻扎在柏林的法军至少会让他的演讲计划化为泡影;也不要以为费希特的演讲用直截了当的语言批评了普鲁士政府的软弱无能,这也不是他不想,而是如果那样,他的演讲内容就不可能得到印刷出版的机会;也不要以为费希特的演讲充满了多少响亮的口号,这些都没有。他所讲的内容也不是出于一时的激愤或者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集中阐发。他以哲人的智慧和斗士的气概,讲述了德意志民族摆脱困境、走向未来的依据、条件和途径,即德意志民族复兴的系统主张。费希特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神,也没有可能性世界里的任何事件,能够救助,而是惟独我们自己必须救助,如果我们能得救的话。”[10]“这些演讲的总目的在于给已被击溃和筋疲力尽的人们注入勇气和希望,给深为悲痛的人们宣示欢乐,引导他们轻松地、平安地度过陷入最大困境的时刻”。[10](P265)其基本思想主要体现在下面四个方面:

第一,关于德意志民族当时所处的历史阶段——已经由于利己主义的极度发展所招致的惨败,而处于告别恶贯满盈和转向自觉理性的过渡时期。这实际上是告诉自己的同胞,德意志民族的统一与复兴在望,“新世界的曙光已经来临,把山巅照得金光闪闪,预示着即将来到的白昼”。[10](P266)

第二,关于德意志民族复兴的途径——培养全面发展的新人是德意志民族过渡到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更高发展阶段的必由之路。这个更高阶段并不是简单地达到民族独立与富强,而是要逐步建立起他所追求的“理性王国”;所谓全面发展的新人,其实质就是世界主义与爱国主义相统一的人。

第三,关于德意志民族的独特性——他从民族语言、特性和精神等方面说明,德意志民族最适合于实施培养全面发展的新人的民族教育,因而也最有条件率先建立理性王国,为世界公民的事业作出贡献。费希特认为,与其他民族相比,德意志民族诚实勤奋,坚忍不拔,对精神文化采取严肃认真的态度,具有活生生的民族语言,具有生机勃勃的民族精神,……这些特点,是德意志民族必然复兴的重要依据。

第四,关于德意志民族复兴的前景——从政治上说是建立民主共和体制,从经济上说是建立按比例发展的计划经济模式,从思想道德方面说是建立一种纯粹、高尚和伟大的精神,而且这是德意志民族复兴的坚定不移的基础。

培育德意志伟大的民族精神,逐步在尘世建立起“理性王国”,并“在提高自己的同时提高其余一切民族”,[10](P445)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德意志民族才能“成为世界的再生者和重建者”。[10](P475)可以说,这就是《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的精神实质和崇高追求。

二、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在“九·一八”后民族复兴思潮中的传播

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及其爱国主义思想在中国比较广泛的传播始于“九·一八”事变后。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行径和陡然加剧的民族危机,不甘沉沦而日益觉醒的中国人民随之掀起了一场席卷中华大地的民族复兴思潮。[11]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随着这一思潮的兴起而传播开来,又反过来推动了这一思潮的发展。

““九·一八””后,率先介绍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及其爱国主义思想且影响巨大的是贺鳞(1902-1992)。“九·一八”事变前夕结束留学回国的贺鳞,在事变发生后不久,即不顾旅途劳顿,着手撰写《德国三大哲人处国难时之态度》的长文。该文以通俗易懂的文字和满含激情的笔触,高度评价歌德、黑格尔、费希特在普法战争期间的爱国主义事迹与精神,在谈到费希特时,认为费希特在拿破仑占领德国柏林时冒着生命危险的演讲“正奠定了德意志复兴的精神基础,为战败法国最有力的武器”。同时号召国人向他们学习,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斗争之中。从1931年10月21日起,该文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连续刊载,并于1934年出版。

是书发表和出版后,在国人中产生了广泛而又深远的影响,直接促进了“九·一八”后民族复兴思潮的兴起。至到今天,一些已至耄耋之年的学界前辈,每当回忆起自己年轻时阅读有关费希特思想的感受时,依然记忆犹新,依然心潮澎湃。张岱年先生回忆说:““九·一八”事件以后,贺鳞先生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发表一篇重要文章,题为《德国三大哲人处国难时之态度》,其中着重叙述了费希特的爱国行动。此作情文并茂,表达了贺先生自己热爱祖国、热爱民族的诚挚感情,令人感动。我读后,非常钦佩。”[12]

全面抗战爆发后,贺鳞在思考民族前途与命运的过程中,继续介绍与研究费希特的哲学及爱国主义思想。他在撰著《费希特哲学简述》的同时,还以《文化与人生》为题撰著系列文章,充分肯定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对于中华民族复兴的重大意义。在《文化与人生》中,贺鳞称费希特“是德国继承康德的学说,奠定德意志民族复兴精神基础的哲学家”。[13]认为“费希特以自由观念为其全部哲学的中心思想,他的告德意志国民演讲,为被压迫的民族反抗侵略,争取民族的自由复兴,奠定精神的基础”。[13](P164)

另一位在“九·一八”后即着力传播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且有相当贡献的人是张君劢(1887-1969)。1932年3月,步步紧逼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东北成立伪满洲国,激起了中国人民的更大愤慨。面对不断加剧的民族危机,为激励中国人民的爱国情感和民族自信心,致力于抗日救亡斗争和民族复兴事业,张君劢迅即着手将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一书节译成中文,以《菲希德(即费希特)对德意志国民演讲摘要》之名,从1932年7月20日起在《再生》月刊上连载。是年年底,张君劢将其汇成一书,交由《再生》杂志社正式出版。张君劢认为:“数千年之历史中,大声疾呼于敌兵压境之际,胪举国人之受病处,而告以今后自救之法,如菲希德氏之《对德意志国民之演讲》,可谓人间正气之文字也”。既然菲希德的演讲“药亡国破家之德国而大收其效”,那么,将其介绍给国人,也一定能够成为激励国人爱国精神与民族自信心的“苦口之良药”。[14]张君劢高度评价费希特,认为费希特是19世纪初领导德意志民族从事“复兴运动”的最杰出人物,其爱国主义学说是“德意志民族复兴之经典”,是中国人民学习与效法的楷模。在张君劢看来,费希特的演讲阐述了民族复兴的三条重要原则:一是在民族大受惩创之日,必须痛自检讨过失;二是民族复兴必须以内心改造为唯一途径;三是发扬光大民族在历史上的成绩,以提高民族之自信力。“此三原则者,亦即吾国家今后自救之方策也。世有爱国之同志乎!推广其意而移用之于吾国,此则菲氏书之所以译也”。[14]

张君劢对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一书的译介,同样受到广泛关注,产生了极大影响。“此书出版后,颇受人们欢迎,不久即销售一空。翌年春夏,又两次再版”。[15]此后,张君劢依据他所理解的费希特民族复兴思想的三条原则展开研究,并不辞辛劳,数次赴山西、山东、广东、广西、云南等地,演讲和发表了《民族复兴运动》、《中华民族复兴之精神的基础》、《中华新民族性之养成》等系列文章,宣传费希特的爱国主义思想,阐发自己的中华民族复兴的主张。后来,他将这些演讲汇集成《民族复兴之学术基础》一书,于1935年6月由再生社出版。1937年初,张君劢在《再生》第4卷第7期上发表《对外抗战问题》一文,表示愿意学习费希特,做一个随营宣讲员,以激励抗战士气。同年4月,他又将自己翻译的费希特的演讲第4次再版发行。[15](P234)

在贺鳞、张君劢等人的努力与支持下,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出现了第一次不小的高潮,并引发了国人深入研究费希特哲学思想的兴趣,他的一系列著作相继被翻译出版,介绍与研究他的生平和思想的长篇短章也不断出现。193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由程始仁翻译的费希特《全部知识学的基础》;1940年,英国哲学家罗·亚当逊撰著的《费希特——他的生平和哲学》,由随军青年学者江天骥(1915-2006)翻译,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1942年,《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的两个全译本相继出版,一为哲学家马采(1904-1999)翻译,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一为臧光恩翻译,贵阳文通书局出版;1943年,贺鳞发表《费希特哲学简述》;1945年,在贺鳞支持下,顾寿观与樊星南译出了费希特的《人的使命》,由商务印书馆出版。[3](P234~236)

随着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传播的深入,费希特成为了国人激励斗志、重塑自信的典型。1932年6月27日,时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长的胡适(1891-1962)撰著《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一文,文中以费希特“天天在讲堂上劝他的国人要有信心”和德意志统一为例,告戒大学毕业生们要“有一点信心”。[16]1939年1月3日,宗白华(1897-1986)在《学灯》上编辑缪凤林《从国史上所得的民族宝训》一文时,对该文予以高度评价,并希望“它发生影响像费喜特(即费希特——笔者注)的《告德国书》(即《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笔者注)”。[17]

需要指出的是,“九·一八”以来,贺鳞、张君劢等对费希特及其《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的介绍与理解,大致符合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的精神内涵。但是,出于挽救民族危亡的紧迫需要及对费希特哲学了解的局限,他们的介绍与认识也凸显了“以我为主”和“为我所用”的色彩,存在着明显的片面性。比如1932年张君劢对费希特民族复兴三条原则的概括,就强调了其思想的民族性而忽视了其它,并且带有用中国传统思想对其进行“再造”的意味。一般人对费希特的认识,也主要局限在他的无畏、自信和满腔的爱国情怀上面。对此,梁志学先生的研究可谓是一针见血,他说:对费希特演讲的介绍,“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只着眼于民族解放的方面,而对费希特的历史哲学都不甚了解,因而忽视了建立理性王国的社会解放,而这就使读者看不到费希特是一位把爱国主义与世界主义、民族主义与民主主义集于一身的伟大思想家”。[3](P234~236)

三、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在“九·一八”后民族复兴思潮中传播的原因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费希特哲学尤其是以《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为代表的爱国主义思想受到中国学人比较普遍的关注,在中国出现第一次传播的高潮,这是由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它是马克思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在中国传播逐渐深入的反映。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中国革命处于低潮,马克思主义与反马克思主义的斗争空前尖锐。中国社会到底走向何方?马克思主义是否适应中国的需要?这些根本性问题,成为国人普遍关注的焦点。在这样的背景下,中西文化论战、中西哲学论战、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等迭次展开。正是这些论战,推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理论渊源之一的德国古典哲学的传播与研究。反过来,中国学人出于对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理论渊源的需要,自然把目光投向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渊源的各个流派。于是,在推进康德哲学研究和掀起黑格尔研究热的过程中,也开始引进与研究费尔巴哈、费希特等人的哲学思想。

另一方面,也是更为直接的,则是在日益严重的民族危机面前,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契合了中国学人探寻民族复兴之路、确立民族复兴之志、掀起民族复兴思潮的现实需要。换一句话说,中国学人努力传播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主要是着眼于中华民族的独立”,[3](P237)目的在于寻求中华民族复兴之道。在人类历史上,各民族的发展都充满艰辛和曲折,如何从别的民族发展史中吸取有益的经验或启示,来开启中华民族救亡与复兴的道路?这是当时国人十分普遍的心理认识与思想追求。德国、俄罗斯、日本、土耳其这些近代以来崛起的大国,成为中国人探究的重点对象,“德国的拿破仑”费希特自然为中国人所瞩目。如前所述,在费希特一系列名篇名著中,最受当时中国学人关注的就是他的爱国主义名篇《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是书不仅有多个翻译本出版,有的译本甚至是一版再版,成为“九·一八”后中华民族复兴思潮勃兴的标志性现象。这并不是偶然或巧合。它反复表明,苦苦探寻民族国家出路的中国学人,从费希特的爱国主义言行中发现了催人奋进的精神养料和复兴民族的历史依据;费希特的爱国主义精神与事迹与中华民族救亡图存、追求复兴的时代课题一拍即合,随即汇集成强大的精神动力,促进了“九·一八”后中华民族复兴思潮的勃兴。

此种情势,《大公报·文学副刊》主编吴宓(1894-1981)先生在刊发贺鳞《德国三大哲人处国难时之态度》长文时,所写的按语就进行了极好的说明。吴宓写道:“按此次日本攻占吉辽,节节逼进,当此中难横来,民族屈辱之际,凡为中国国民者,无分男女老少,应当憬然知所以自处。百年前之德国,蹂躏于拿破仑铁蹄之下,其时文士哲人,莫不痛愤警策。唯以各人性情境遇不同,故其态度亦异,而歌德(1749-1832),费希特(1762-1814),黑格尔(1770-1831)之行事,壮烈诚挚,尤足以振聋发聩,为吾侪之所取法。故特约请北京大学哲学系讲师贺鳞君撰述此篇”。[18]我们甚至可以说,“九·一八”后中华民族复兴思潮的兴起,就是开始于对费希特爱国主义思想及其代表作《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的译介、传播以及由此引起的共鸣。

不过,在致力于民族复兴事业的中国学人中,也有对以费希特为榜样不以为然的。冯友兰(1895-1990)在1938-1939年撰成的《新事论》中,就批评此种行为是“殖民地人的心理”即“自卑心结”。他说:“有些人,亦常说:我们要发扬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要恢复我们的民族自信力。但一说到此,他即说:我们必须有人学德国的费希特。这一句话即表示他自己没有民族自信力。这一句话所表示的心理,亦是殖民地人的心理。”[19]

不可否认,“自卑心结”是肯定或多或少地存在的。由于近百年的积贫积弱与任人宰割,由于不断遭受西方强势文化一次次猛烈的碰撞与打压,处于弱势地位的中国人在文化心理上的自卑感逐渐积淀,并或隐或显地表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而与此同时,中国人民不断地抗争、探索与奋起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不断地消解与疗治“自卑心结”的过程。我们能不能反过来理解:他们的作为,恰恰是为了疗治国人的“自卑心结”?

在中国近代救亡史上,自觉用国外仁人志士的思想与事迹来激发民族自信和斗志,疗治国人的“自卑心结”,是比较普遍的现象。1903年,面对沙俄妄图吞并我东北三省的侵略行径,中国人民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留日学生成立“拒俄义勇军”。此时正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在《浙江潮》第5期上发表译作历史小说《斯巴达之魂》的前部分,向国人介绍公元前480年古希腊斯巴达勇士抗击侵略军的爱国故事,“借以激励祖国人民为拯救危亡的祖国而战,为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保卫祖国而战”。[20]梁启超于1915年向国人介绍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其目的也在于此。这些介绍国外爱国者故事的人,如鲁迅、梁启超、贺鳞、张君劢等,在他们的身上有多少“自卑心结”?这不是本文要回答的问题,但是,我们却常常把他们当作中国近代史上塑造民族自信心的重要代表。总之,历史现象是复杂的,不掌握历史的细节及其全貌,就往往说明不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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