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汉语“在”的词性、功能发展
2010-03-22饶贵平
饶贵平,余 梅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先秦,“在”经历了一个词性功能的发展过程,前贤时哲对其讨论不多,或有涉及,也不够深入。本文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探讨这一过程,以补前人论述之不足。
一、动词“在”的产生、词义及其发展
(一)动词“在”的产生
关于“在”的本义,说法颇多,概括起来主要有:一,“存在”,如《说文》:“在,存也。”二,“方始”,其初文是“才[ts’ ai]”,《说文》:“才,草木之初也。从丨上贯一,将生枝叶。一,地也。”持此看法的学者有高田忠周、唐钰明等[1]。三,一种器具,唐兰认为“在”的本义为臿,他指出“即才字,卜辞才字有作者,当其原形,盖与午(杵)为同类而锐首者,即臿也”[2]。吴匡认为“在”的本义为鐏,即下端圆锥形的金属套,可以插入地中[1,六册,p37]。四,“栽种”,胡澱咸认为“在”是“栽”的初文,他说:“‘’从‘’而直画中贯,乃是表示用臿插地之意,也即是栽插之意。”[2]
我们认为,“在”的本义当为“插物于地标示地点”,是动词,理由如下:
从甲骨文字形来看。“↓”为标示物,“一”为地,合起来为“把标示物插在某地”,义为“在某个地方”,是会意字,其核义素为“标示地点所在”。金文字形较为完备地保留了它的造字意图。后演变为形声字“在”,所加形符“土”正是义为地的“一”的意义凸现。
从语用和语义需要来看。人或物存在于某地的空间表达是语言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这个表达式中,核心动词的需要使得“在”产生。
从“在”在甲骨文中的用例来看。《殷墟甲骨刻辞汇纂》中“在”有352个用例,其中“在+地点”表明处所的有272个,约占77%。同时,我们没有看到“在”用为“器物”、“开始”等义的用例。此外,古今中外,人们插物于地标示所在的做法可为旁证。
(二)动词“在”的词义及其发展
1.“在”的动词义
①在……地方,如:
(2)王才(在)成周,延武福。(德方鼎)
②在……时间,如:
(3)甲子,贞:王比沚或。在七月。(合集33107)
(4)辰在乙丑,王格于庚赢宫。(庚赢卣)
③存在,如:
(5)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论语·学而)
④在……方位,如:
(6)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庄子·内篇·逍遥游)
⑤在……状态中,如:
(7)在缞绖之中,是以未敢请。(左传·昭公三年)
⑥取决于,在于,如:
(8)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尚书·汤诰)
⑦恤问、问候,如:
(9)(寡人淹恤在外),二三子皆使寡人朝夕闻卫国之言,吾子独不在寡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⑧省视、考察,如:
(10)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尚书·舜典)
2.“在”动词义的发展
“在”的这些动词义有密切的词义引申关系。本义“在……地方”包含[+人或事物][+存在][+存在时间][+存在地]等义素,不同义素凸显导致不同词义的产生。
“存在时间”是本义隐含的一个时间义素,即某物存在于某地所持续的时间。在语言使用中,为了凸显这个隐含的存在时间,“在”就产生了“在……时间”的动词义。这时词义是从空间范畴向时间范畴的转化,符合海因等学者总结的词义引申中人们认知域之间的一般投射规律:人>物>事>空间>时间>性质[3]。
当义素“存在”凸显时,“在”产生了“存在”义,它比本义“标示所在”更抽象。
“存在地”是本义所含的随着语言发展而发生变化的义素,变化轨迹的总趋势是从具体到抽象。抽象的程度不同,使“在”产生了不同的动词义:当“存在地”由具体处所抽象化为方位时,“在”产生“在……方位”之义;当它进一步抽象化为一种状态情况时,“在”产生了“在……状态中、在……情况下”之义。
认知语言学中,“某人或事物在某地”是个认知框架[4]。在这个认知框架中,“某人或事物”是“目的物”,“某地”是“参照物”。刘宁生指出人们在感知两个物体的空间关系时总是借“参照物”来确定“目的物”的位置和方向[5],可见“参照物”对“目的物”具有决定作用。因此,“某人或事物”产生变化或出现某种情况正是由于“存在地”的影响,“在”就产生了“在于、取决于”的词义。
“某人或事物在某地”也是事件认知框架[6],“在”是动作,“目的”是它的相关要素,在转喻机制下“在”有“目的”义。子女在父母身边能实现其对父母的恤问,这样,“子女在父母”这个事件就产生了目的义“恤问”,当中的“在”也就被赋予了“恤问、问候”的词义。子女恤问父母,主要意图是省视探悉他们的身心状况,这样,“在”又在恤问义的基础上产生了“省视、观察”的词义。
二、介词“在”的形成过程
(一)介词“在”的出现
“在”是一个动词义使用广泛的词,有较强的动词性,很多时候相当于英语中的“be+prep”,因此,介词“在”何时产生,较难判定。
先秦,“在”是否产生了介词用法,学术界没有统一的意见:有人认为没有,如郭锡良[7]、杨逢彬[8]等;有人认为已经产生了,如朱歧祥[9]、陈梦家[10]、喻遂生[11]等。
本文认为在西周时产生了介引地点的“在”,在战国时产生了介引时间的“在”,依据的句法标准是“在+宾语”不能独立出来作谓语,即没有直接陈述的主语,语义上依附于其他的动词,去掉“在+宾语”或另一动词性成分后语义不成立或不完整。如:
(12)易(赐)才(在)宜王人□又七生(姓)。(宜侯夨簋)
(13)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庄子·内篇·德充符)
郭锡良认为真正的介词“在”到汉代才产生,并举了《史记》中的几个例子,如“子亡在外十余年”(《晋世家》)等。从语义特点和句法关系上看,例(11-13)中的“在”和这些例句的“在”没有什么不同。同时,在金文中有两个与例(11)同事同义而用“于”的句子:“从师雍父戍于古”(甗),“仲競父易从师雍父戍于”(臤尊)。如果承认这两例中的“于”是介词,那么我们没有理由不承认例(11)中的“在”已是介词。
(二)介词“在”的形成
先秦,介词“在”的用法主要有:介引地点、范围、依据、时间等,本文主要论述介引地点和时间的介词“在”的形成。
1. 介引地点的“在”的形成
介引地点的介词“在”由表本义的动词“在”虚化而来,机制是“在”的词义特征、句法和认知条件。
词义上,表本义的“在”是状态动词,具有很高的使用频率和使用范围,为其功能变化奠定了基础。
句法上,谓语动词前的“在”虚化为介词的条件是出现在连动句中且失去主语与之搭配而依附于另一动词性成分。
(15)子在川上曰。(论语·子罕)
(16)五日,武王乃俾于千人,亲爱之四千庶玉,则销天智玉五,在火中不销。(逸周书·世俘解)
例(14)中,“王在岸”独立成句,“在岸”的独立性很强,“在”是一个动词。(15)中“在川上”与“曰”的语义结合较紧,但它有主语在前作它的陈述对象,它的独立性较强,“在”仍是动词。例(16)中“在火中”与“不销”的语义结合很强,且前面失去了直接陈述的主语,独立性很弱,对后面的动词成分的依附性较强,其中的“在”虚化为介词。更进一步,“在+宾语”前出现的主语只能分析为它后面的动词性成分的主语,在先秦我们没有发现这样的用例。
谓语动词后的“在”虚化为介词的条件是兼语句中的兼语即“在”的主语提到谓语动词前作主语,从而使“在”失去陈述的对象,如:
认知上有两个使动词“在”虚化为介词的条件。一是“地点”是事件认知框架中与动作相关的典型要素之一[6],它是“在+地点”依附于事件动词的认知基础。当“在+地点”失去主语与之搭配时,就依附于其后的动词成分,“在”降格为介词。二是句法的拟象象似性[3,p159]。拟象象似性中有一类“接近象似性”,也就是在认知上相近的概念在语言形式的时间和空间上也相接近。由于“地点”与动作处于同一事件认知框架中,二者在语言形式的空间上相接近,因此“在+地点”失去搭配的主语后,在语言形式上与其后的谓语动词相接近,成为它的修饰成分,“在”降格为介词。谓语动词后面的“在+地方”情况相同。
2. 介引时间的“在”的形成
介引时间的介词“在”是由表“在……时间”的动词“在”虚化来的,机制主要是句法和认知的条件。
句法条件是省略主语并紧邻于另一动词性成分前,如:
(19)唯五月,王才(在)□。辰才(在)丁卯,王啻(禘)。(剌鼎)
(20)在定王六年,秦人降妖,曰:……。(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21)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庄子·内篇·德充符)
例(19)中的“辰在丁卯”句法结构完整,“在”是动词。例(20)中,“在定王六年”没有主语,“在”的动词性减弱了,但它还是动词,因为它离后面的“降妖”较远,有较强的独立性。而(21)中“在冬夏”没有主语且紧邻后面动词性成分“青青”,“在”能够分析为介引时间的介词了。
认知条件有:其一,“时间”是认知上“事件认知框架”里与动作联系密切的要素[6],它使失去主语的“在+时间”依附性于后面的动词性成分,“在”降格为介词;其二,句法拟象象似性的作用,这和介引地点的介词“在”的形成的认知条件相同,此不赘述。
三、余论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讨论,那就是副词①“在”在先秦有否出现。
副词“在”何时产生,学术界看法不一。张亚军认为在五四以后[12],冯雪冬认为在明朝中后期[13],《汉语大字典》认为在先秦西周时,引例为:“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诗·周颂·闵予小子)。本文就《汉语大字典》的看法提出不同意见:先秦,副词“在”还没有演变成熟,处在过渡期。
问题的关键在于副词“在”的来源。龚千炎推断副词“在”“也许是‘正在’的省略”[14],本文不同意这种看法。考察表明副词“在”源于表“在……状态中”的动词“在”,机制是省略和“在”的宾语动词化与主语施动化造成的重新分析。如:
(22)虽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礼记·檀弓下)
(23)吾闻小人得位,不争不祥;君子在忧,不救不祥。(吕氏春秋·开春论)
(24)东倒西歪都在打瞌睡。(平妖传)
例(22)的“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里除了“在”以外没有别的动词了,“在”是动词,词义为“在……状态中”。(23)中的“君子在忧”,可以理解为“君子在忧虑之中”,是省略“之中”的结构,“在”是动词;也可以理解为“君子在忧愁”,“忧”是动词,“在”是副词。从对文“小人得位”和整个句子的意义来看,前一种理解更符合语言实际。但“在”确实具有了向副词发展的倾向,处于一种过渡状态中,因为省略是词性和句法结构变化的原因之一,且“忧”有名动两种用法。(24)中“在”是成熟的副词。“在”后是地道的动词,实现了“在”的宾语的动词化,前是主语人,实现了主语的施动化,使得重新分析为:“打瞌睡”为谓语动词,“在”降格为副词。
先秦处于动词向副词过渡中的“在”较多,如:
(26)君於大夫疾,三问之;在殡,三往焉。(礼记·丧大记)
(27)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左传·哀公十六年)
(28)今君在难,无恤不敢惮劳。(左传·哀公二十年)
词义基础、句法认知条件等是词发展的动因[15],“在”也不例外。“在”的古文字形为“插物于地标示所在形”,本义为“在某地”,是动词,作谓语。在先秦,“在”由本义发展出了“在某时”、“在某个方位”、“在某种状态中”等动词义,表这些动词义的“在”仍作谓语动词。随着语言的发展,“在”以其词义为基础,以句法和认知为条件,产生出了介引地点和时间的介词用法,并在介引地点的基础上扩展出了介引范围、依据等介词功能。此外,在省略和宾语动词化的条件下,“在”有由表“在某种状态中”的动词义产生出副词的发展趋势。
[注释]
① 从副词“在”的来源和它不与表时间的词或短语排斥来看,本文不把它叫“时间副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