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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量大地胸怀和灵魂重量的诗人

2010-03-21冉隆中

文学自由谈 2010年3期
关键词:平阳云南诗人

●文 冉隆中

我在三迤大地历时数年的文学调查,基本保持着一种身体和目光都向下的姿态,尽我所能地去接近基层、底层那些被遮蔽和被掩埋的文学个案,将他们的坚持和坚守,他们的挣扎和煎熬,他们对文学的追求和误解,尽可能真实地聆听和记录下来,也尽我所能地做出解读和研判,以给予一点道义上的相助和呼喊。有人(比如《南方文坛》的张燕玲女士)在读到我的这些系列文章后,把我的努力看作是一种对更弱小文人的“人文关怀”,并给予了鼓励和高评。我却认为,我的作为,顶多可以算做一种文人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种相互间的“精神取暖”——在我奔走于云南大地,将目光投注于那些幽暗处所时,我不仅仅是为了要找到并告诉人们一个相对真实的底层文坛,我还从那些被调查者身上获取了勇气和力量,为我自己的坚持和坚守,找到理由和依据。而我这一份文学调查工作,从比较盲目的开头,到源源不断的持续;从我寻找、发现和选择案例,到案例主动找上门来让我选择,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记录了数十个,写下了十数篇,一、二十万言的文字。文学调查写作于我,就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样,我必须继续在这条道上匆匆赶路,笨拙写作——因为等在前面的,还有“体制内的写作者”“网络上的写作者”“当老板的写作者”等等题目,有的我已经调查关注了两三年,有的已经收集阅读了数百万言。那些案例,时时在我眼前涌动,那些作品,随时摆放在我的床头,我已经欲罢不能,我没有理由放弃——至少,在做完已经纳入我视线的这几个题目之前。

是《文学自由谈》给了我继续坚持文学调查写作的平台和可能。回想当初,当我把第一篇田野调查式的批评文章送往《文学自由谈》时,我心中是无比忐忑的——这样的文章,从体例上说,在现成的绝大多数评论刊物上几乎找不到安身之所。《文学自由谈》却以它固有的包容性,网开一面地为此而专设了“调查”栏目。从此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把每期为《文学自由谈》的写作当成了我所有写作中最重要也最认真的事情。我甚至把逢双月的14日当成是我的雷打不动的“自由谈写作日”,哪怕这一天是情人节,或者是春节,我都不想例外。

我为《文学自由谈》的写作也得到了许多朋友和前辈的帮助支持。在每发往“自由谈”之前,我的稿子大都请李霁宇、陈约红(湘女)等看过并听取他们的意见,远在海南的张浩文教授甚至为我的稿子多次修改过错别字。而每期刊物出来,诗人晓雪、散文家胡廷武、儿童文学作家吴然等,喜欢用电话告诉我他们的阅读意见,老作家张昆华则多是以短信表达他的读后感,大病未痊愈的老作家陈鉴尧也对我说起过他的一些阅读感受。老作家杨明渊,以及四川作协的赵智兄,当他们知道我某几期刊物缺失时,就把自己珍藏的该期刊物转赠予我。云南作协主席黄尧在一次出差时,连夜读完十余期刊物上我的文章,又在次日清晨7时就把我叫去,系统地交换他的意见。也有一些未曾谋面的刊物读者,以短信或者信函跟我交流,其中一位煤矿工人,甚至还多次对我的文章做出了有褒有贬的颇为专业的点评,并用篇幅很长的手机短信发来——所有这些,都让我温暖而感动,也让我保持一种有动力更有压力的“自由谈”写作姿态。

说到写作姿态,我就不能不说到一个人。我以为,这个人是目前云南最有效的写作者之一。而他写作的有效性,就来源于他自己经过多年摸索从而确立的写作姿态。

他叫雷平阳。也就是在《文学自由谈》(2010年第2期)中被李更一篇文章起首就调侃过的云南“雷姓诗人”。云南“雷姓诗人”有没有像李更说的“到处炫耀他的诗歌”?“他的老乡于坚”有没有发出李更所说的那样低级的“嘲笑”?中国的诗人们是不是像李更所说的都“活在自己的迷雾中”而且“都装逼”?这些我不想知道,而且也都不重要。因为我们知道那不过是李更同志“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一种油滑叙事策略。以我对雷诗人的了解,他至少现在不必到处“炫耀”他的诗歌,甚至,他的散文也不必到处“炫耀”。雷诗人正忙于在风尘仆仆的行旅中,以他的诗行,“测量大地的胸怀和灵魂的重量”。他哪有时间去“炫耀”呢?更何况,炫耀从来都不是云南真正有实力文人的爱好和强项。对这一点,李更或者并不了解。

那就先说说雷平阳的诗歌吧。雷平阳一直是以诗人的名义厕身于文坛的。他从1983年写第一首诗《献给母亲的歌》,到现在,他的诗歌写作已经走过了27年的路程。到2006年,他的第一本诗集《雷平阳诗选》才得以出版。2009年,他第二本诗集《云南记》问世。(有意思的是,两本诗集都是在李更家门口的“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之所以要在这里特别说一说雷平阳写了27年诗,就只出版过两本诗集,这句话里至少包含两层意思:第一,雷平阳不是一个在诗歌创作数量上特别高产的人(我粗略统计了一下,他两本诗集收入诗歌约300首);第二,雷平阳是一个在没有出版诗集前就已经奠定了自己在文坛上诗人地位的人(随便举一个例子,在他没有出版诗集前,就已经进入到“华语文学奖”提名;两度提名后,他即获得该奖项的诗歌奖)。而跟雷平阳共时的多数诗歌写作者,刚好走的是相反的路线:作品数量多,出版诗集多,却鲜有被文坛所真正接纳,为诗界所真正认可的。

雷平阳的诗歌有什么特点呢?他为什么能以少搏多,以质取胜呢?这就又要回到说他的诗歌写作姿态上来了。我记得他在很多场合,转述过一段关于什么是诗歌的定义。他说,什么是诗歌呢?诗歌就是“观世音菩萨”。观世,是诗人跟外部世界的关系,要观察和体认世界;音,是诗歌的音律,节奏,韵味,是诗歌内部的艺术特征;菩萨,是指诗人要有菩萨一样的悲悯情怀,悲天悯人。或者说,这后一个词也可以表述为: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不信宗教,但不可以在极其特殊的环境里不具有宗教精神。将“观世音菩萨”进行拆字解析,用以阐释诗歌的本意,当然有一点文字游戏的味道,但是也确实道出了诗歌写作最核心的要诀。具体到雷平阳的诗歌创作中,我以为有三个关键词可以记取:叙事,地域,阅历。这也可以看成是雷平阳为自己确立的最基本的诗歌写作姿态。

诗歌的本质特征当然是抒情。但是在雷平阳看来,叙事,同样是诗歌最古老的特点之一。“叙事,可以让语言更及物,也可以言志。我之执著,基于对传统的奉承。”雷平阳不仅以“奉承传统”来标榜自己的诗歌,以表明自己的诗歌叙事是源于正统,其实还包含着他对当下诗歌读者审美趣味变化的深刻理解:在经历过太长一段时间的“假大空”抒情之后,在市场经济时代确立了叙事文学的主流和霸权地位之后,即便以抒情为本质特征的诗歌,也必须首先及物,才能言志抒情。让每一个语词都能落到既坚硬又柔软的实处,由此而巧妙地找到抒情的路径,回归诗歌的本质——这样的诗,才会得到更多读者的认同。而要在诗的叙事中回归抒情,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准确地捕捉细节了,雷平阳的许多诗歌,可以说都是在对细节跳跃性的刻画中完成的。试看一首被无数人引用过的《亲人》,全诗不长,照录于此——“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整首诗里,没有一句大喊大叫的抒情词语,在一种可以称之为“递减格”的修辞中,却将最具有普世价值的情感传递了出来——试想一想,谁的生命史不是一个逐步缩小的过程?最伟大的人物,到他生命的尽头,也一定是“只会爱我的亲人”,爱最后守在自己身边的那少数的人,而绝不是虚空的天下。爱的蜂蜜,被雷平阳涂抹于针尖,深深地刺入,那种带有甜味的尖锐的疼痛,我想,每个读过此诗的人,都会深深铭记于心。

雷平阳将叙事和抒情典型完美结合起来的诗,可能要推他发表于2009年的长诗《祭父帖》。在这首300多行的诗里,他以“弹性叙事”的方式,写父亲从生到死的若干人生片段,裁取那些最有张力,最适宜于诗歌表现的场景,而有意地舍弃了对故事过程和人物性格完整性的复述和纠缠。父亲、母亲和由他们衍生的兄弟姐妹们,在诗的叙事中都有过出场,我们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穿的什么衣服,却记住了他们曾经过的什么日子;我们不知道他们说过些什么话,却会回忆起包括自己亲人在内的人们那“为生而生的生”,有过怎样的“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而孝子对父亲,诗人对社会,那挽歌式的泣血抒情,将“父亲”死死生生中最揪心的场景提炼了出来,连缀出“父亲”无可逃避的悲苦人生命运,在跳跃和闪回中,将读者带到对一个已逝时代的荒谬性的审视思考中去,更激活起有相似人生经验的读者巨大的情感共鸣。难怪有许多人,读《祭父帖》会涕泪滂沱,不忍卒睹却又一读再读!

一个懂得诗体叙事的人,他的抒情一定是冷抒情,他在诗歌里表达的诗意情感也一定是冷峻而冷静的。当然也有炽热,那炽热却是包藏起来的,一如大地深处翻滚的岩浆,是不会被人轻易察觉的。我们读一读雷平阳的《小学校》、《杀狗的过程》、《存文学讲的故事》、《城市建设座谈会》吧,这些诗,都可以看成是当代诗体叙事的名篇。他的这些诗,有小说的细节,有戏剧的对白,但是这些都只是以元素的方式存在于诗中,它们只是丰富了诗,却不喧宾夺主地破坏诗。叙事背后,是冷抒情,情感却是引而不发的箭,搭在弦上,让你感觉到一旦发力必有千钧,压抑中透出紧张的期待和悬念。这样的叙事和抒情的结合,雷诗人惯用,常用,会用,每用必有殊效。我们看一看《城市建设座谈会》——“我的观点是主张旧,让一座城市/旧下去,保持旧。让我们/有着激荡的心却仿佛生活在过去/但我的声音很小,渴望大干快上的人们/并不想听。我同样是他们拆除的/对象:一幢才启用了三十年的楼房/在善变的经济学和强势的理论中/它成了政绩的敌人。它刚刚有点旧/就已经失去了保存旧的权利/确实有一股力量无所顾忌/也不可阻挡,我只能让自己旧一点/生活在咄咄逼人的新城里/假装对所有的颠覆,一无所知”。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雷平阳分明已经是那个看到了“皇帝新装”的孩子,却又只能“声音很小”地说,到最后,还只能“假装对所有的颠覆,一无所知”。对于自己作品这种特有的表达方式,雷平阳说:“这涉及一个人对生活的观察方式。你随便到菜市场看看,那些卖鳝鱼的如何剖杀鳝鱼,你只需要客观地描绘下来,这些文字不是说残酷,这是生活的真实,细节的呈现就战胜了所有,这里根本不需要想象。”

地域性是雷平阳诗歌的又一显著特征。关于这一点,我们甚至从雷平阳几部新著的外观设计上和书的命名中就可以看出来。《雷平阳诗选》,封面如一条裂腹鱼,有一道醒目裂口,露出的是“昭通市”三个字。据说这是诗歌编辑从全书中读出来的一个最重要的关键词。《雷平阳诗选》之后,他出版的又一本书,书名就叫《我的云南血统》,毫无遮掩地表明了他要书写的内容。新作《云南记》,同样一点不含糊地昭示着诗人对地域性书写的迷恋和执著。为什么雷平阳要在诗歌和所有文本中反复地书写云南?有无数人向他问起过这个同样的问题。有时候雷平阳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提问者:那你喜欢云南吗?当得到肯定的回答时,雷平阳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他用笑眯眯的表情回答了提问——对云南人性和神性大地,他有着双重热爱。

雷平阳喜欢用一个故事来说明他为什么迷恋于写云南。那故事说的是:一位居住在美国的老太太,临死之前最后的心愿,是要和一个家乡人痛快地讲一次自己的母语,因为她已经厌恶讲了一辈子的英语了!原来老太太来自一个稀有的少数民族。她提出这个要求后,她的儿女尽了最大的努力,帮助老太太寻找会说她的母语的同族人,后来发现,会讲这个少数民族语言的人在世界上不超过6位了。借助这个故事,诗人雷平阳指出,全球化语境下,当今少数民族文化和资源正呈加速度态势在消亡。中国的许多优秀的少数民族文化和文学创作也不可能幸免。雷平阳对消失着和已经消失的少数民族文化,心有痛惜。而云南正是集中了多样文化的地方,因此,雷平阳说:“我尽可能为区域文明保留一个诗歌谢幕,所以我才不断奔走于滇南的佤山、基诺山、怒江之间。没有人叫你,没有人要求你,自己不写写这片土地,总觉得对不住它。”雷平阳认为:“我以前写云南,现在也还在写云南。……我认为我是在书写一片旷野,而不是真实的‘云南’,更不是旅游手册上的彩云之南。当地域性写作被强横地赋予具体的地名,当区域文明被全球化逼到天空的外面,所谓云南,我视其为世界的灵魂。它的天空住满神灵,让我知敬畏;它的山河之间矗立着英雄的雕像,让我拥有崇拜的对象。大地之上,万物生长,人们肌肤相亲,恩爱有加,让我知道肉身的日常性。它或许是一个乌有之乡,但它又存在于我的身边。有一个地方叫云南,有一个叫云南的地方还没有被工业文明彻底异化,这个叫云南的地方应该获得更多的伟大诗篇的赞美。”为此,他为自己的诗歌(当然也是为他的做人)设立了一道《底线》:“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把天空变黑的烟囱/两句汉语就夹上一句外语的人/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说到《底线》,让我想起一段过往不算太久的事。2009年7月,我和雷平阳一起到怒江参加一个与文学有关的活动。那天晚上,在六库宾馆有一个文学讲座,由他开场,由我收尾。我听到他再次讲起《底线》这首诗。面对怒江听众,他突出讲的就是,以诗人的名义,对所有拦河大坝,我反对!是否在怒江上修建“高大的拦河坝”,正是怒江为外界关注的核心事件。他倒是一个性情中人,只顾自己讲啊讲,全然不顾下面听众中一部分本土官员文人的复杂表情,这倒显出雷诗人的迂直可爱。在我看来,怒江开发与否之争,实际是一个真理与道理之争。真理远而道理近。真理掌握在上帝手里,道理掌握在官员手里。其结局,往往是真理要让位给道理。诗人吃了人家的饭,住了人家的房,讲出来的却是: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高大的拦河坝。他选择了只向真理屈服。这个选项,与李更同志的所谓“装逼”无关。这样的选择,在当下的中国诗人中,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阅历,被雷诗人借用来描述自己所持守的诗歌写作信念及姿态,是雷平阳的一个创造。“从阅历中来”,是雷平阳自己认为必须恪守的写作规矩之一。在我看来,诗歌要从阅历中来,有点像“字字有来历字字有出处”的另一种表述。他强调的是一种有来历有出处的在场写作。文字跟作者,诗行与诗人,要有血肉联系。甚至文字本身,就是作者的血肉——用雷平阳自己的话说:就是你打散了的思想和躯体。应该说,这些表述都是不错的。却也不可以全部轻信。一切过往皆阅历,但是一切过往却并不可能都入诗。比如雷诗人,已经从故乡昭通来到昆明定居久矣,他的诗歌中,却少有对昆明直接正面的诗意描述。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能力问题,而是一个态度问题。他的态度是,宁可将目光投向远方——滇南,滇西,或者滇东北,那些云南边地。边地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边远之地,更是强势文化的边缘地带。眼皮底下的昆明,可以喝茶,可以会友,可以读书,可以入眠,就是不能入诗——当然,是指那种赞美性质的诗。雷诗人喜欢从自己阅历中那些慢的、旧的材质中去发现美的诗意,而对“日新月异”的昆明,我猜想,他内心的潜台词是:一堆钢筋水泥,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可以从雷诗人在昆明居住地的迁徙史和他诗歌记录的对应关系中看出某些端倪。他从昆明远郊区的“28公里”(一个地名)到近郊区的虹山新村,再到城市核心区的翠湖之滨,他的肉身和他的诗意,正好呈一种反动关系。那几次迁徙,在他诗歌里有过不同反映:他的长诗《郊区》,写的是“远郊区”那个“疯子的乐园”,雷诗人以他擅长的白描,将自己曾经居住地近处的铁轨、仓库,稍远处的殡葬馆、睡佛寺,以及跟肉欲有关的爱情,在诗里有呈现式的描写。到了虹山新村,他也写了与居住地有关的诗歌:《杀狗的过程》、《虹山新村压腿的人》、《圣诞夜》等等,但是居住地已经是作为背景来使用的了,我们最多可以看到一处模糊的农贸市场,一条肮脏的马路,一个鬼影飘浮的夜景。至于翠湖之滨,那个曾经被汪曾棋描绘为“昆明之眼”“昆明之心”、如今有着昆明天价房子的地方,雷诗人每天与湖畔的翠柳隔窗而望,但是在他笔下,我听到的是“防盗门哐当一声”(《四吨书》),以及“用几摞书(他们分别是鲁迅、尼采、索尔仁尼琴……)/抵挡窗外绵延不绝的喧响……与窗外的世界一刀两断”(《冬至》)由此,我们大致可以看出雷平阳对“阅历”的诗意筛选:他更倾向于承接古老的诗歌传统,以及与这种传统相关联的生活材质。“让一座城市/旧下去,保持旧。让我们/有着激荡的心却仿佛生活在过去”——这或者就是雷诗人以及当代很多诗人所憧憬和需要的“诗意的栖居”?

城市却始终是个矛盾体。人的没有止境的对物的欲求,使当下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无法“旧下去,保持旧”。每个城市都在上演一部“造城记”——造新城,造大城,是每个官员城市执政的首要理念。其实,所有诗人也都是选择居住“新”而歌吟“旧”,诗人与官员不同之处在于,一面消费当下甚至未来,却又一面眷顾过去缅怀古代。这或者就是李更同志所说的“装逼”吧——我猜想,此刻,李更同志在骂着别人“装逼”的时候,自己也躲在某个舒适处同样装着,或许装得还更厉害。为了抗拒也为了逃避,也为了少装或者不装,我知道雷平阳经常主动地“走出彼得堡”,行走于布朗山、南糯山、基诺山等地,到那些寺庙古老、喇嘛年轻的地方,“在风尘仆仆的行旅中,测量大地的胸怀和灵魂的重量”,以获取诗意的灵感和写作的勇气,由此而写出充满精神叙事品格的独特诗歌。有人甚至赠他以“大地测量员”的称号,以表彰他一年四季在旷野上辛勤的行走和不倦的歌吟。雷诗人确实在行走中寻觅到大地上的诗意,以及灵魂的归属地,就像他在《菩萨》里所写的那样:死了,我就/来云南,砍棵茶树做棺木……躺在土里,也能看见/寺庙,江水和日出……他写出过许多让人神往的好诗。以至于凡雷诗人所写的这类型的诗歌,就有人为之喝彩,为之叫好。最极端的一例,是几年前,他以一首名为《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的诗,引起轰动。北大一个诗人兼教授评论家著文认为:“这首诗对地理事实的罗列包含着一种强烈的意蕴。在它的固执的罗列里,有一种固执的不同寻常的诗意。这是一首能给我带来会心微笑的诗。”并进而指出:“‘笨拙’是这首诗的奥秘。这首诗中的‘笨拙’,可以理解为‘朴拙’,‘淳朴’。也就是说,它体现出的是诗人对于故土的一种特殊的亲情:情动于心,朴实无华。对于这样的亲情,甚至连‘热爱’这样的词都可能有亵渎之嫌。不过,‘笨拙’在这首诗中最成功的运用,主要还体现在风格层面上。……诗人刻意将一种测量数据作为一种诗歌节奏来运用,它产生了奇特的艺术效果。……这些枯燥的数据,其实起到的是一种犀利的甄别作用。它区分出两种心理反应:对它们有感应的人,和对它们全然麻木的人。”

对此,雷诗人自己也说:“这首诗,它的每一个数字、地名、河流名称都是真实的,有据可查的,完全可用做人文地理学资料。”

“大地测量员”做出的真实承诺,北大教授提出的“试金石”理论,再加上众多“雷粉丝”的狂热追捧,一时间,“N条支流”在诗坛形成汪洋恣肆,成为名动一时的诗歌事件。

其实,如果按“修辞立其诚”的观点来看,这首诗恰恰是雷诗人给人的一个大忽悠:到底那条江在那段境内是33还是37条支流?雷诗人从来没站出来加以澄清。以至于直到今天,人们在引用该诗名时,还是两种数字并存。他所罗列的“南流”又“南流”的数字,都刚好是那么整齐的整数吗?也让人存疑。“大地测量员”是以脚步亲自丈量的呢,还是努起袖子看着胳膊上的青筋和毛细血管就一挥而成的呢?说不清楚。由此可见,真实与否,在这里其实并不重要。该诗能否“用做人文地理资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以“会心的微笑”,去理解这首诗歌的“奥妙”,必须对它“有感应”,否则你就是“全然麻木的人”。一个曾经多次勇敢地指认过“皇帝新衣”的诗人,却导演了一出同样是“皇帝新衣”的喜剧,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在所有人都知道,这首诗的“经验”是不能复制的,无论是诗人本人,还是每一个叫好者。这就够了。诗人偶尔制造一个夺人眼目的诗歌事件,或者一本正经地给人一点忽悠,并不影响他的作品整体上的优秀。

除了诗歌,雷平阳还是一个重要的散文家。读一读《风中的群山》《云南黄昏的秩序》《普洱茶记》《像袋鼠一样奔跑》《天上攸乐》《我的云南血统》,以及《七个人的背叛》(与人合著)等作品,你就知道此言不虚。有一篇散文,他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次,他去西双版纳某座茶山,请了一群向导和翻译,才上路不久,有人说自己的老相好住在附近,就此消失;继续前行,又有人叫嚷口渴,就自顾自下山找酒喝去了。到得半山,他们遇见了一群猎人蜂拥而来,然后又有向导乐癫癫地跟着猎人们一起瞧热闹去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年轻翻译陪着他。他们经过一个村民的房子时,从一大堆晾晒的衣服里钻出一个漂亮姑娘,翻译一见那姑娘就呆了,决定住下来求婚,直到那个姑娘嫁给他为止,任凭雷平阳如何费尽口舌,小翻译根本不管自己起初上山的目的,这样整个队伍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那山在哪里呢?这篇文章,我相信他是套用了民间故事的叙述手法,叙述得有鼻子有眼,他到底要讲什么?我想,他是要用一个简单的故事来告诉城市里所有循规蹈矩者,其实,人生有时候尽可以随心所欲一些,刻板是一生,自自然然也是一生,而自然的人生,可能更符合生命的本意。

诗歌散文之外,雷平阳对小说也偶尔为之。他最早的一篇,就是与人打赌而写。有人对他激将,说,你要是能写出小说,并且要发在国内重要刊物上,酒让你随便选,随便喝。打赌者当然知道雷平阳有嗜酒如命的“短处”,却不知道聪明如雷平阳者,写小说也是探囊取物般麻利。不久,那人就看见《十月》上出现了雷平阳的小说。最近的一篇,还被《小说选刊》评了个什么奖,当然,再没人让他随便选随便喝什么酒了。

还值得一说的是雷平阳的书法。评论家谢有顺帮着在广东张罗过“雷平阳书法展”,他本人跟我说,卖的不多,也就万把元一幅地贱卖过几张。谢评论家评价雷书法家作品时称,雷平阳的字有“山野气”和“书卷气”,“看雷平阳的笔法走势,就知道,这是一个定得住的人,笔从不打滑,但也不迟滞,有缓慢的、沉着的、清雅的、庄严的书卷气”。谢有顺认为,从写作上讲,雷平阳是一直没有失去写作方向感的作家,他的书法作品也表现出了一种定力,“比起众多空头书法家来,我更看重雷平阳这种以心力和深情认真写字的人”。我认为这是知人论书之说,可以相信。雷平阳是因为善书法而拒绝学习电脑,还是因为不会电脑才坚持纸上写字?兼而有之吧。某一次,雷诗人与我同处某会,他正好坐我左近,我见他一直埋头写划,以为他在潜心创作(因为他随时揣一本,他的好多作品正是在那本上形成雏形的)。不一会儿,他给我看他的“会议成果”,却是在一杂志封底空白处,手抄了一段会议材料,古雅有趣的字体,把那本杂志装点得颇有趣意。一问,才知道,他习字,远比写诗久远。可以说,有自成一格的童子功。更重要的是,这个悟性高心性强的聪明人,只要是做跟纸笔有关的事,多少都会见到些成效。

雷平阳到现在还依然热中于到处行走,为云南大地做“测量”,为山野灵魂称“重量”。他的诗文,不仅被坊间乐道,也正在被“庙堂”看好。也就是说,正朝“叫座”又“叫好”的方向发展。我可以负责任地提供的事实依据是:他的首本诗集,印6000册,出版后即宣布销售告罄。第二本诗集,印4000册(精装),势头依然看好。一些学生,因为这本诗集定价太高(每本48元),要买就得省下好几顿饭钱,有的就直接给诗人写信索要。差不多30年前也有过相似经历的雷诗人心一软,真的就搭上邮资费将一本白得耀眼的诗集寄了去。他的这一善举,比起当年他以自己的烂书偷换女同学的新书来,何止天壤差别!行走和写诗,差不多也等于是修为和修行。其进步的意义就不止于仅仅是艺术。难怪某年诗人还得了个“德艺双馨”的称号。他的诗被民间称道,我是亲眼所见。最近两年,我跟诗人连续几次到北方行走,一个团队中,就雷诗人每到一地,会有人或为他接风洗尘,或要求他签字留念。作为他的同事,我打心眼里为他诗名日隆感到高兴。我知道,在云南,他会是继“于姓诗人”之后,将在文学道路上走得很远的人——只要他肯坚实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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